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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章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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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上卿说,青雀国世子背信弃义,陷陛下于乱军之中,罪当百死,念他与陛下曾有……秦晋之好……”弘武将军高砂立在丹墀下,禀奏至此,悄然望了望牧绅一,刻意斟酌了措辞。
牧临案而坐,只目光抬了抬,手中奏章拂过一页,心知这秦晋之好在上卿大人口中,必不是什么好话,也并未多问。
高砂见牧不以为忤,又禀道,“神上卿说,今次他若留在宫中,则是陛下家事,不容我等外臣置喙,他若离宫,则是玄武国国事,是杀是剐,便不由陛下舍得了。”
掌灯了。午后时分,北城门飞书来报,只说世子受了箭伤,如今人在何处,伤得如何,却没了音信。牧一夕在书房观奏议百余章,早已心烦意乱,也不用晚膳,唤了清田,离了书房,往将夜的宫苑里散步去了。
上卿大人名为神宗一郎,乃是高头力门下。
彼时高头力授徒百余,或只习得皮毛,或久不入其法,左右不遂人意。方宅有庭,庭有枣树,一日天降大雪,枝上鸦巢承不住,吹落在墙外,神宗一郎叩开柴扉,把那鸦巢捧与屋舍的主人,巢中竟有一只幼鸦正破壳而出。
高头力见他骨秀神清,即知资质不群,只是形容病弱,恐有生年不永之忧,惜才之心一起,便不由分说留他在舍下调养。几年下来,旧疾未见多大起色,却把高头力问病煎药之暇所述星象之学尽皆记撰成册。高头力更为他散尽门生,倾尽所学,只道为人师者,得一弟子如神宗一郎,平生足矣。神宗一郎自此侍奉膝下,直至恩师离世。
皇长子在朝,闻高头力有此爱徒,即召入幕下,每事必相顾问之。殊不知其时,那人已受恩师遗命,心有所系。嫡子回朝,先君辞位,长子见逐,神宗一郎有里应外合之功。及牧绅一临国,擢他为上卿,皇上转战在外,朝中之事,便由他一人决断。
牧踏青石板路,共清田沿悠长的宫巷步去,一径风灯明灭,往宫巷深处渐远渐昏,夜风起时,牧的心绪稍平,道,“阿神这番计较倒真是滴水不漏,他料定藤真必不肯留在宫中,我亦必不忍拂了藤真的意,说什么家事国事,他容不得那人罢了。”
清田心中埋怨,闷闷道,“既早知有此一劫,健司哥离宫,你为何不拦他?”
牧苦笑道,“他那性子,是你我拦得?”
清田一跳三尺抢白道,“北城门上埋伏了弓箭手,你可是大清早就知晓的,怎地这般忍心,都不知会健司哥一声。”这一番大呼小叫,把藤真那日嘱他称皇上称陛下的话,尽数忘了。
牧一时哭笑不得,斥他,“像什么话,阿神那厢命高砂设伏,我这厢给世子通风报信,岂不是存心合起来折辱于他。”
“谁懂你这九曲十八弯,我单知道,健司哥若有什么好歹,你悔也悔不及了。”清田顾自走去,一口气把牧落了五步远。
牧在他身后怅然道,“我在云落川遇险的时候,他心里是何种滋味,想来是到死也不肯告诉我的。”
清田一头雾水,止步答曰,“不懂。”
牧行至他身畔,随手在他后脑勺上揉了一把,一脸对牛弹琴的无可奈何,“如今,我也只好亲身一尝了。”
那牛站在原地,把这话咀嚼一回,仍是不懂,心有不甘地追了过去。
穿过宫巷,忽见灯火通明,是护卫营了。宫墙下,巡夜的兵戈如雪里,有侍卫长迎上一礼,不多言,便引二人往营中。
角落里有间柴舍,侍卫长执火把启门,呵斥一声。草垛上有一青年,双手枕在脑后,叼一叶狗尾草,原是仰面躺着出神,火光一照,立时坐起,那狗尾草让他无心一吹,飘然落地。
新君入宫时有诏,前朝文武袭旧职,任凭去留,因之宫中侍卫过半仍是旧部。听说眼前此人曾为红叶君御前侍卫。红叶君一向不喜与人亲近,他却得他钦命不离左右,令人纳罕。
也正是此人,在北城门上的弓箭手张弦放箭之时,雁然破空而至,一剑当风,振衣拂袖之间,挥开大漠扬沙样的刃影,将射向世子的羽箭尽数封阻。只末了一支白羽,从高砂弦上飞出,直向咽喉,他抵挡不及,凌空后仰堪堪避过,却失了反制之机,为高砂手下所擒。那便是伤了世子的一箭。
这人见了牧与清田,仍盘膝坐于草上,不行大礼,只淡定报了名姓,便是水户洋平。
高砂众近臣尚不知皇上有此行,牧心中惦念藤真的伤,于水户的失于礼数,也并无计较,只盼此事速决,于是道,“前事不论,我只问你,世子若落难,会去往何处?”
水户坦然答道,“先君遗命,若有一日山川旁落,我等须抵死护世子周全。如今尊驾暗算世子在先,是敌非友,世子去处我自当知晓,只是恕难相告。”
牧解下一方羊脂白玉,俯身递与他道,“你且不必相告,但执此佩出城,一探他伤势可好?”
水户接了玉佩,端详片刻,扬眉道,“你若暗中派人相从,知悉他安身之地,再加害于他,又当如何?”
牧沉吟几许,负手立道,“何如入我麾下,许你御前之任,今后世子行止安危,尽皆交由你周全。”
水户欠身而起,道了声多谢,抬步便向门外。
牧回身嘱他道,“那箭伤不是寻常药石可医,你探过他,不必回报,但往青雀国,伽蓝山,高岭之上,深雪之下,采一束初绽的曼殊伽蓝给他送去,他自会调理。”
水户扶门停了停,只道,“领命。”
“且慢。”牧仍叫住他,“闻先君信臣安西光义告老还乡,大约是不肯为他人驱策,我见你是清介之士,为何仍旧委身朝堂,不曾退隐江湖?”
水户立得片时,似有长话不知从何说起,却终是不落痕迹一语带过,并未回头,“我有一位友人,往日里逢着节令,常来寻我对饮谈心,我若不留守此地,只怕他来日寻不见我,独自一人生了闷气,伤心了没人听他酒话,醉了没人扶他回家。”
牧听出其中必有一番缘故,只是如今已顾不得旁人,命曰,“速去速回,若迟了,世子或有性命之忧,切记。”
水户未再应他,已是远去在夜深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