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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章四 ...

  •   那年深冬,十五岁的青雀国世子禁居漱玉台,受罚誊写经史百卷。为了私放玄武国质子出宫之事,皇上盛怒,命漱玉台只留宫人添灯传膳,东宫属臣近卫皆不得往。

      君夫人在宫里,日日念着世子,平素万千宠爱,只怕他受不得这般冷落。过了月余光景,有一夕晚来欲雪,她悄悄熬了羹汤,捧了寒衣,冒雪送去,又冒雪回来,终于病倒了。

      皇上于心不忍,翌日散朝,便亲往漱玉台探问。

      世子形容清减,却并无不平之色,谦然下拜于皇上膝前,呈上一月来誊抄的手卷,与往日御前问对请安一般,皇上随手观览一回,见墨浅,笔意却深,气已消了一半,却道,“你还有何话说?”

      藤真垂眸如高寒处不肯结冰的一泓静水,只言,“令母亲忧思成疾,是儿臣之过。”

      “仅此而已?”皇上不悦。

      藤真仰首对曰:“牧绅一为玄武室嫡子,儿臣以为,若非质于青雀国,本当立为储君。”

      “那又如何?”

      “父皇明鉴。霜降之日,南国新君即位,这位新君的姑母,乃是玄武君的一位宠姬,其育有一子,虽为庶出,却系长子,若得立储,则日后必与南国相善。牧绅一回朝,或可与之一争高下,他日如临国,将为南国所忌,是以不敢与我不睦。”世子语毕,唇角微扬了扬。

      皇上思忖片刻,心下应许,却不动声色道,“两下里都是初逢乍见,你如何知他能夺回储位?真是儿戏。”言罢,不待世子回答,已拂袖转身。

      世子禁居的一月间,侍卫长花形透在漱玉台下,日夜不得相见,却须臾不曾离守。这一日皇上从漱玉台下来,大雪落尽,晴光方暖,他见了侍卫长,佯作诉苦道,“君夫人有命,朕也做不得主,迎世子回宫罢。”

      花形透端然拜曰:“谢陛下。”声色不惊,却不敢抬头,因他此刻,唇边正绽开笑意,挨过了皇上缓步而去的半晌,就孩子似的跃然起身,拾阶踏雪向漱玉台上奔去。

      长冬入夏。世子年十六,掌监国之任。

      时玄武国有密报,说是储位之争,折了一位皇子,玄武君一病不起,因未及册立储君,以致朝中无主,后宫干政。

      人们都说,玄武国的君夫人早亡,嫡子年少,只怕是凶多吉少,让那位庶出的长子得了势。皇上闻言,心知世子的计策落空,又不忍责怪,在朝中郁郁不乐。

      世子却并无踌躇之意。他在东宫华阳殿,每夕代皇上观奏议百章,下朱批千言,往往至天白方歇。众臣感世子勤勉,是以上书络绎,直谏不绝。

      有一日世子于漱玉台的檐廊上走过,忽见长桥那头,砚阁的楼台远远静默在烟雨里,他问花形透那是什么地方,答他是曾经的质子禁居之所,世子只匆匆一瞥就绝然而去了。

      谁又能想到,在藤真健司的心里,怀着远比国事的忧虑更为隐秘,且沉痛的哀伤。他知十五岁那雪天里,浅拥过他,轻许了他重逢的人,终究是不会重逢了。

      世子年十七,秋狩之日,恰逢白额雁仓皇南迁,成群青灰雁羽掠过青红的林梢。秋狩之礼三年一度,藤真八岁时,见得父亲纵辔驰马,弯弓射雁的英姿,也曾跃跃欲试,如今皇上抱恙,世子代行此礼,心中却别是一番滋味。

      藤真一骑独行至霜林深处,叶隙间见南行的雁群,一行行临风振羽,鸣啸不绝。他挽弓搭箭,遥指天边,弓弦一响,雁群惊散,有一只白额雁应弦而坠,林间落叶如红雪。藤真在半空里挥鞭一记,骏马听得风响,四蹄轻踏过经年落叶,载了他,向林里去寻猎物。

      也不知走了多久,沿途的林间小径都看过,只不见方才射落的雁。藤真正疑惑间,斜刺里树丛中钻出个大喇喇的少年,发上襟前还沾着枯叶,像是迷了半天的路,马儿见他就是一惊,让藤真擒住缰绳,才未曾扬蹄嘶鸣。

      少年松了口气,从容立在马前,双手奉上那只中箭的白额雁,至交故友似地道了一句“见过世子”,声音敞亮,没有半点畏惧,又言,“我家公子恰巧与世子射中了同一只雁,公子教我给世子送来,再捎上几句话。”

      世子接了猎物,见那雁身上确有两处箭伤,箭却只有一支,并不是刻有东宫印信的世子之箭。这支箭的尾翎乃海东青羽扎成,那是玄武国王室豢养的苍鹰,羽坚如刃,挟风振翅飒然有声。藤真认出了它,却未说破,只悠然抬了眸子,望那少年,等他另半句话。

      少年轻咳了一声,正色道,“今我家公子方与仇家角力,奔袭之途不便相见,他教我来和你说,世子有恩,不曾相忘,待尘埃落定,当前缘再叙,还望世子珍重万千,莫要为他挂心才好。”这字句不似什么正经的说话,倒像是给未过门的妻报了平安一般,少年边念边寻思至此,忍不住噗嗤一笑。

      世子听了,也不答言,兀自挽了缰绳,回马扬鞭的瞬间,低眸浅笑一霎,让传信少年看了去,立时惊为天人,他向霜林那畔扬声道,“喂,你真好看,怪不得我家公子心心念念,你可不许不等他。”渐暮的远空一声雁啸,话音落了,一人一马已不见踪影。

      回宫已是掌灯时分,侍卫长花形透在华阳殿前,扶了世子下马,从他肩头卸下箭壶,一眼看见了那一羽海东青箭,他怔了一怔,世子并未解释什么,但他心下已有七八分明白。这箭若令东宫属臣见了,必得横生枝节,花形并未言语,只把这支箭拣出来,交予世子手中,若无其事地携了余下弓箭,朝华阳殿拾阶而去。

      藤真心中了然,略一思忖,即握了那箭向漱玉台行去。那里仍存有世子幼时凭几学书的笔砚,与陈年故物放在一处,应不见疑。

      月出,檐下风灯摇曳,廊上清寂。藤真执起箭翎,向月而望,那海东青羽在月下,纯白之中,更添一抹清辉,好似月上裁下的一般。

      藤真在廊上奔跑起来,手中那支白羽,划开夜风如裂帛一丈。他忽然想起,长这么大,还未听过海东青的鸣叫,也许,这就是苍鹰奋翅击向长空的声音。

      转角恰遇上君夫人扶了侍婢漫漫行来,藤真跑得气息不济,仓促下拜。君夫人并不知海东青的缘故,只觉诧异,见世子微低了头,遂俯身,轻扬起他下巴,想看个明白。世子心中有事,不待仔细端详,已向母亲诸般问安。

      世子请安毕,起身疾步去了。君夫人也多问不得,回身顾了一顾,监国以来,似是许久未见世子如此孩子气,她只不明就里,向侍婢耳畔狐疑了一句,侍婢凑向她耳边,安慰了一语,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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