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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章十七 ...

  •   玄武国边界之河,名为离水。是大漠里的暗河,年逢旱季,不过一道比小溪还浅的水痕,在沙棘丛中淌十几里就不见了。这离水十五年一涨,涨水时,两岸草木葱郁,牛羊迁徙。

      牧绅一那年六岁,随父皇巡边,见离水中有小洲,洲上草长莺飞,望之甚是心驰。皇长子七岁,诓他说小洲上住着河伯,牵了他的手,往河中央蹚去,蹚到河深水急时,便将他向河里一搡,转身奔回岸上。这一年牧绅一在离水边,几乎丢了性命,是放马的边民乘马涉水过河,才救了他。

      离水再涨时,牧绅一与仙道彰战于南岸。铜剑三尺三,长戈六尺九,这厢是只进不退,那厢是以攻为守,挽剑挥戈招招致命,青刃铮鸣里风沙动地,草木闻之摧折。这两人身手相当,来去上百回合,皆已落了战甲,衣上纷纷见血。

      剑来,直向咽喉,仙道侧身闪过,指戈挑在牧腕上。那剑不收,偏锋挡开去,复向心口。长戈不回,扬手击在剑上,纵身跃起,锋刃一道劈下来。本该是提剑相格,牧却向后仰身,抬手擎在那长戈的中央,乘仙道落下之势,一剑划过他胸前。

      长戈在握,静了一瞬,牧方回身,还未立稳,忽闻铿然之声,仙道从长戈之末,竟抽出一柄短剑,牧回手不及,即觉左肋之下一凉,那剑已没入血肉。

      那时河声汩汩,水光上下。两人相战既久,受了彼此这一击,已近不支,牧扶铜剑立着,那短刃还在身上,一时疼得气短,却还觉不出失血,但见仙道胸口,已是血流如注。

      都是求胜心切,牧却不信,那人肯用这般狠辣手段,既使了手段,又不一击致命,令人不解。

      良久无语,喘息未平,仙道即言,“这是为我姑母弥生夫人之子报玄武都外一箭之仇。”顿了顿,又道,“那一箭是暗箭,我这一剑,就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言罢往回一撤,短剑从肋下抽出,血立时溅出来,泼在浅滩上。

      仙道稍定下心来,拾起长戈,收去短剑,走出几步又道,“我知教人放箭的不是你,可那人,我还不想伤他,让你为他受这一剑,想必你是甘心的。”

      长空雁过,正万里无云,牧昏然欲倒,倚剑撑着一口气道,“为何不杀我?”

      仙道不转身,只道,“今日你我仇怨已了,他日有缘再战,我须得光明正大地赢你,再杀你,才算对得起你。”他疲敝已极,踉跄了一回,兀自走远。

      混战中一心与南国之君一争高下,已与部下走散了,牧打起精神,草草裹了伤。清田信长正四处寻他,一身风尘来至河边,见血已染了半襟,立时慌得手脚并用。

      这几年同南国交战,胜多败少,清田还不曾见过这样重的伤,又是伤在一国之君身上,急得他围着牧转了几圈,背也不是,扛也不是。

      牧不欲将士们见他伤了,和清田一样六神无主,心里已打定主意,连军医也不能告诉。当即把清田捞到身畔,借他战衣掩住血迹,教他牵了马来,两人一路疾驰回营。

      营中才点了火把,牧在帐外召集部下,道是南国之君负伤而去,交待将士休养几日,分付了犒赏的粮饷,言语间已觉气息不济,冷汗和着血,浸得衣衫冰冷。

      将士散去,牧才让清田在帐外守着,自向帐中席上坐了,褪去上衣,把伤处又裹紧些,阖目调息。

      一时帐中寂静,只听得帐外营火噼啪之声。

      方才只顾逞强,这时伤口惴惴地疼,想是血流不止之故,有心唤清田取药来,倦意却正浓,说句话的气力也提不起。

      牧忆及仙道水边离去时的光景,他与他向来只有兵刃相对,动起手来连招呼也不打,那几句说话,却听得入心。起初只怨自己伤得大意,心中懊恼,却是一想起那甘心二字,便觉倒也痛快淋漓。

      又念青雀国世子离了宫,已驻在边境军中。可他与南国相持不下许多时日,那人分明近在咫尺,却还未及见上一面。这会伤势一沉,更牵挂得紧,惦着血止住了,就动身往青雀营去探他。

      这般胡思乱想了许久,半夜里竟发起烧来。浑噩间一时在水边,一时在路上,一时又仿佛到了青雀营,那人却不见他。蓦然一阵微风拂面,牧醒了几分,顿时睁开双目。

      有人抬袖正拂去他额上汗迹,又以月牙白的帕子蘸了水,拭他身上血痕。伤口仍不住渗血,从中衣上扯下裹伤的布片已洇透了,那人替他揭开,在肋下敷了止血的药,又换了干净的白绢,一层一层缠好。

      牧半晌不能言语,伤也忘了疼,一把抓在那人手上,只怕是在梦里。

      藤真并不抬头,手上停了停,才徐徐道,“有人看见仙道彰出阵时身负重伤,我当你同他决了生死,是来给你收尸的。”他的手从牧滚烫的掌心挣出来,自袖中取了一丸镇痛的药,送到牧唇边。抬眼时眸色清明,早敛去闻讯时的不安。

      牧含下那药,定睛细看他,发上落了枯叶,衣上沾了露水,那人来得仓促,疗伤诸事竟亲力亲为,全不顾世子的身份,眉间唇角却不留半分关切,教人心疼。他深揽那人入怀,得寸进尺道,“你收了我的尸首,就再陪我过个头七罢。”

      藤真不恼,倚在他肩头阖眸,伸手抚住那伤处,静了一刻,估摸止血了,便起身,扶他到榻上躺下。

      药起了效,伤处的疼一淡,即觉疲倦难支,牧撑着清醒,怕一睡过去,那人就要走。他握在那人手心道,“你没什么话想问我?”

      藤真浅笑,答他,“没有。”

      “你不想问,为什么我没杀他,他也没杀我?”

      藤真想了想,顺着他说,“你和他有约。”

      “什么约?”

      “一起对付我。”彼时,两人都当这话是玩笑,谁也未放在心上。

      牧欠身,冷不防把那人往怀里一带,扑猎物似的,迫他在身畔一道睡下,向他耳边低声道,“对付你,我一人便好。”语毕佯作入眠,就是不肯松手。

      藤真怕牵扯了他的伤口,竟不敢轻动,只向他肩头覆好暖裘,由他抱着,轻叹一回道,“这是真想过头七了。”

      这伤,终于把青雀国世子留在牧的帐下,每日更衣换药,事事不假旁人之手,至夜,则和衣与牧同榻而眠,藉此知悉牧身上每一处伤的来历。何时何地,伤于何人,多少时日才好了,牧都一一说与他听。

      只有一处,藤真不问。有一夜换了药,两人并肩不语,静卧许久,藤真当那人睡了,于是支起半身,细看那伤。伤痕在牧的腰际,横贯腹上,抚在指尖,还觉出当时的疼。是少时留下的旧伤,用了好多年才淡下来,可仍是那人身上,最深的一处。

      牧未睁眼,只如呓语一般说,“那是我兄长刺的。”

      藤真轻落在那道伤痕上的手指一抖,让那人捉住,紧合在腰际握着。那是剑伤,牧引那只微凉的手,从刃落抚至刃起,遇见藤真之前的心事,都在这道伤里,他道,“我七岁习射御,九岁那年父亲生辰,和他在寿宴上演武助兴,我用的是木剑,他用的,是青铜剑。”

      时隔多年,那处肌肤仍未平复,当时涌出血的所在,如今涌出火,把藤真的手心灼疼了。

      牧睁开眼,侧卧向他,笑问,“在想什么?”

      藤真打量他一回,道,“我在想,我若刺你一剑,该从何处下手。”

      牧握他的手不松,直按在自己心口道,“从这儿。”

      记得藤真轻笑,俯过来轻吻他唇角,他回吻藤真,吻得那人一寸寸后退,直至缚住腕子压在枕上。

      一年后,真有人刺在他心口,那一剑几乎穿胸而过,他就想起了藤真,他想起藤真问他的话,却想不起自己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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