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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梓安 ...

  •   第一章梓安

      我十四岁那年夏天,伯父离开了他的家。

      那是多年以来最炎热的夏天,一轮圆盘照耀在头顶,释放热辣辣的能量,阳光炽烈暴晒皮肤,晒得人浑身炽烫像煮熟的虾子。我把校服披在头顶上,穿着人字拖,啪嗒啪嗒地奔跑过被阳光晒得发烫的石板小路,浑身的燥热与汗液不受控制地从每个毛孔满溢出来,一连串拍击声响在平坦马路上,敲打出起伏的尘埃。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伯父家门口,开门的是伯母。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身躯很矮小,像已经快要被生活压垮了的样子,每一丝皱纹都使她显得更加苍老与疲惫。伯父已经走了,提着最简单的生活用品,一声招呼都没有打,一个人就消失了踪迹。我站在门口,看着矮小的伯母,她做出平静的样子,招呼我到房间里坐坐。我没有动,我知道我要找的人已经走了,他从我熟悉的环境之中消失,不知道前往到什么地方,只是头也不回地走,像一种对旧日生活的彻底的诀别。

      伯父和伯母从来没有发生过不和。他们结婚六年,一直是相敬如宾的模范夫妇。伯父结婚得晚,他比我父亲大三岁,结婚却整整晚了十三年。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已经是个上着小学的孩子了。他的婚姻让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男子超过二十五岁,还没有娶妻,这在我们家乡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家里人一直催促他结婚,他搪塞多年,最后终于妥协。酒席上,我见到了新嫁娘。父亲高中时的师妹,和他差不了几岁,当年便情愫暗生,她等了他那么多年,最后修成正果。所有人都为他们高兴。谁也没有想到之后发生的事情。

      伯父临走前,没有给伯母留下只言片语。只写了一封信,塞在祖父奶奶家门前剥落了绿漆的信箱中。信件简洁明了,笔锋刚硬,转角却圆润的一笔一划,是伯父多年未改的高中数学教师习性。那时尚在暑假期间,父母在城市工作,我住在镇上祖父奶奶家,小姨照料我们的生活。清晨邮递员将信件一封一封投进镇上各家各户。早饭前我到院子外面信箱中查看,有时收到两三封,有时一封也没有。如果收到信,便一股脑交给祖父。那天我收到了一封来自伯父的信。干净整洁的牛皮信纸,用胶水密密封实,正面用黑色墨水一笔一划写着地址。我将信交给祖父,他坐在餐桌前,两道矍铄视线透过老花镜落在信封上。

      那确实是多年以来最炎热的夏天。清晨时分,空气粘稠得像凝滞不动的液体,阳光热辣辣地从窗缝中照进来,携卷窗外低沉焦干的蝉鸣。祖父一动不动地坐在饭桌前,视线凝固在信笺上,像一尊衰老干瘪的雕塑。他将信揉成一团,恶狠狠地扔在角落里。手掌干瘪布满皱纹,手指却稳而有力,声音从喉管挤压出来,带着上了年纪的人特有的模糊不清的气声,颤抖着说,好哇,好哇,有本事就一辈子不要回来!

      祖父年轻时当过兵,在家中依然保持当年在军队中的威严与地位。彼时早餐刚刚端上桌,我们没有人敢说话,也没有人敢动手吃饭。祖父揉了信,连信封也撕碎,统统扔在脚下,用筷子狠狠敲着桌面。沉重而响亮的敲击声震动着我的神经。他吼道,愣着干什么,吃饭!

      后来我从小姨与母亲的对话中得知,那封信里,伯父向伯母提出离婚,并且向祖父表示自己将终生不再续娶。他知道祖父不会同意,因此他最终选择了不告而别。

      我的伯父在我们镇上最好的中学教书,带高中数学。我们家是家族的本家,伯父又是家中长子,大学毕业后回到本地附近做事,所有人甚至包括伯父自己,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当年他并没有顺从祖父的意思,选择本地师范学校,而千里迢迢前往外地,就读于一所以经济系出名的繁华城市中的大学。即便他最终做出决定,依旧要回到这个没有任何职业发展前景的小镇上来。

      在我印象之中,伯父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一张严肃稳重的面容,神情俨然,薄薄的唇总是紧紧闭合,带着银边夹鼻眼镜,眼神总是锐利深沉,少有纵情大笑的时候。最多不过是在听学生开玩笑时,微微弯下眼,露出个浅浅的微笑,显得和蔼一些,好叫学生别那么怕他。

      他的学生都怕他。镇上的高中里,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学生是要躲着他走的。他上课不准同学迟到,平时也不准学生不交作业,但凡犯错,要罚做十道计算题。有人迟到,站在教室门口,他就说,题放在门口桌上,做完交给我。做错了,放学便要留下,在他眼皮子下重做一遍。后来再迟到,便有人不等他张口,主动去拿门口的题。

      他对学生严格管教,但并不凶狠,学生对他的怕,其中到底蕴含尊重与敬畏。在我们那个教育匮乏设备落后的偏僻小镇,能够考上师范学校便已是祖坟冒青烟的功德,他从名牌大学经济系毕业,是当年小镇的高考传奇。往后几届高考生,都拿他做他们的偶像与精神支柱。

      我是整个家族中,伯父最疼爱的孩子。伯父有两个弟弟,我是他小弟最小的女儿。年幼时梳小辫子,除了小姨外,便是伯父为我梳得最多。他平稳修长的手指,指尖一点微凉的触感落在头顶,松松扎着连环辫,很快就梳好。幼时我爱吃糖葫芦,他一向嫌脏不准买,我病怏怏地跟他走几步,他还是去买来给我。学校放假时,抱我坐车去市里的动物园,教我念水族馆不同鱼类复杂的名字,月光蝶、黑白关刀、多棘马夫鱼,我不知所以,囫囵吞枣有样学样地念,一样得到他的称赞。

      我听小姨讲伯父年轻时的事。他中考成绩优异,在市里念寄宿高中,彼时便是班长与学生会主席,是老师最放心的得意门生。但他朋友不多,总是独来独往,班级同学私下外出郊游,他宁可去图书馆坐一整天,仿佛阅读才是最后可供安歇的留守之处。

      后来我考上市里高中,专程千里迢迢坐车,穿越大半城市到市图书馆去。市图书馆是民国时期的老建筑。造型古朴,青黑色墙壁略显破旧,有浸水痕迹,四角飞檐斗拱,屋顶铺盖一层翠绿瓷瓦,在蓝玻璃一般清澈的晴空下微微发亮,仿佛一层清亮釉色。

      彼时我坐在座椅上,面前摊着一本清人小说,晴朗阳光从深棕色窗栏间照耀进来,照亮小说半面纸张。我轻轻抚摸桌面木头粗糙不平的颗粒起伏,幻想那个坐在图书馆里的少年。他还没有成年,眉眼间便已然显现出沉稳与内敛的痕迹,一张严肃俨然的面容,不苟言笑。坐在这里的时候,他读的什么书?心里有何感受?他的身边,有没有他人陪伴?如果他最终决定回到那个落后破败的小镇去,何必要考遥远外省的名牌大学?他为什么没有结婚,是忘不了外省大学里一往情深的初恋吗?他最终为何又离开了小镇,以这样决绝的方式,仿佛摒弃并否决了自己过去作出的一切人生选择?

      伯父离开小镇时,我尚年幼,不懂得他的离开方式究竟有多么决绝。我不相信伯父真的永远会离开小镇,以为他不过出于各种原因,一时有重要事情要做,不久便要从远方回来。我央求祖父,让我到伯母家住。他如果回家,定然要先回伯母这里来的。

      伯母年轻时是镇上出名的美人,想追她的年轻人可以排出一个加强连。只是她现在毕竟老了,她的苍老仿佛是一夜之间出现的,并且如同瘟疫一般沿皮肤与血管蔓延。从二十岁到三十岁,她的面容几乎没有变过,妩媚年轻,带着少女特有的娇俏与小脾气。那一天我站在她门口,几乎把她认不出来了,她苍老、疲惫、矮小,仿佛生活将所有重担都沉沉地负压在她窄小肩膀上,要让她用一整个青春来葬送。

      她带着女人生而具有的直觉,给与伯父尚有联系的朋友写信,向他们询问伯父的消息。又执着不懈地整理伯父遗留下的种种物什。教科书、阅读笔记、杂乱无章的信件与草稿,她从头到尾翻了个遍,但什么头绪也没有翻出来。仿佛没有缘由,他忽然变决定人间蒸发。他甚至连辞职信都准备妥当。

      她不同意他的离婚要求,相信他是被某个“可耻的下贱女人”拐走了,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私奔。她尽力表现得宽容大度,以为他只要在外腻味了,受了伤,便会重新回到乡下的安宁生活中来。她日复一日编制幻觉,询问他的同事,追问与他相关的所有女人的去向。

      不,伯父不是为此离开的。后来我逐渐懂得,伯父一向稳重,他作出的所有决定,都是思虑周详的结果。他不是愿意为美色放弃责任与理智的人。

      彼时我尚年幼,可我在等一切水落石出的那一天。那一天不会太远,这是孩子特有的准确直觉。终于有一天,我回到伯母家,在门口听见她低沉的说话声。她在打电话,声音低而哑,透过木门板模糊不清地传来,带着独身女人特有的凄凉与愤怒。我不敢开门,只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尽量探听里面动静。

      她勉强劝了几句,忽然拔高声调。仿佛终于忍无可忍,要发泄半月来殚精竭虑辗转反侧的痛苦。她的声音尖细锐利,仿佛抛却所有理智与优雅仪表,要变成利刃穿透空气,要将对方刺得遍体鳞伤才罢休。她说,我知道是他,我就知道是他!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那天他喝醉了,你送他回家,我跟在你后面,我看见他亲你!那根本就不是意外!

      伯母摔下电话,猛地打开门,我来不及躲藏,与她打了个照面。她直挺挺站在我面前,用锐利的目光瞪着我,仿佛撕开了温婉可人的漂亮面具,只剩铺天盖地的愤怒与孤独。我吓得浑身冷汗直冒,头脑发昏,我知道自己闯了祸。

      她看着我,忽然露出一个狰狞的微笑。那笑容停驻在她憔悴的面容上,像一个恶毒的妖怪。她一字一句道,走,安安,我们去见他。

      伯母带我上了去市里的巴士。巴士狭窄而破旧,车厢上覆盖厚厚一层灰尘与雨水剧烈冲刷的痕迹。巴士从路边一排排低矮的砖房前掠过,路面太狭窄,坑坑洼洼,只可供一辆车穿行。我坐在车窗边,望向阴沉沉的苍青色天空,没有一丝光,只有粘稠滞重的天空沉沉覆压下来,闷热,潮湿,空气仿佛流体,叫人窒息透不过气。伯母抓紧我的手臂,仿佛我是一颗救命的柔弱稻草。

      我直觉伯父此时不愿意见我,可我还是想去看看他。即便这十年来,伯父是孝子、是兄长、是丈夫、是县城普通的数学老师,他把他生活中的角色扮演得如此完美,可我知道他从来不属于这小镇。他又强大,又耀眼,生来就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不该被这个破败没落的小镇束缚一生。我以为他会走,我猜测他会走,可我从没料到他走得如此突兀。这样斩钉截铁,不容置喙,仿佛他与我们血脉相连的过去,不过是生命中可有可无的一块行尸走肉。我不能相信他的绝情。

      伯母紧紧牵住我的手,我们在全市最大客车集散地下车,又乘公交穿越路边一道一道浓密树荫。我们尚在公交车上时,窗外下起倾盆大雨。轰隆隆的雷声从远处滚滚而来,水珠泼洒在公交车玻璃上,一条一条流淌成迅速消散的细小河流。我努力从模糊不清的玻璃与水珠中向外望,只望见雨中一片灰蒙蒙的虚无。

      公交车在市人民医院停靠时,她带我下了车。伯母没有去过市人民医院,她甚至几乎未走出过我们破落贫穷的小镇。庞大明亮的医院大厅中,人潮汹涌而来,又汹涌而去,扶手电梯上站满人,言语交谈声与窗外雷声混杂糅合。每一个人生命中都患有不同程度的隐疾,医院是藏污纳垢,是病人最后的容身之地。伯母紧紧抓住我的手,另一只手上握着钱包与纸条,汗津津、脏兮兮的手掌,几乎磨破那张薄薄的纸条。她向护士问了路,带我走出大厅,撑开伞,又匆匆前往另一栋大楼。

      雨水冰凉,顺着我的手臂与小腿流淌下来。强风差点将伯母手中脆弱不堪的雨伞刮走。她浑身湿透,神情却凄厉,仿佛胸腔中一股无法疏解的积郁之血不断鞭打她,驱逐她,追赶她,逼迫她追逐真相。她在青春之中,受到太多异性的倾慕,总以为自己战无不胜,可她不知道爱情是不能通过战胜获得的。她用生命最青春灿烂的年华等待一个人,等过一个又一个寒来暑往,以为他总有一天会对她动心。他们结婚时,她以为她获得了最终胜利,可她依旧不过是他生命中的路人。他们的婚姻是他对亲人要求一贯的妥协接受。他从没有爱过她。

      伯母走到病房前,用力推开门。伯父果然在里面。他坐在床边椅子上,听见开门声,转过身来。他的神情一如既往,肃穆而严厉。他知道伯母会来。
      伯母冷冰冰地瞪着伯父,而我畏畏缩缩地站在伯母身后。伯父见到我,轻轻叹了口气,放柔口吻道,安安,你过来。
      我扑上去,他用手臂紧紧揽住我。我嗅到伯父一贯特有的气味,由洗衣粉、男人皮肤、淡淡烟气与香皂糅合而成。这时床上躺着的人忽然张口,声音懒洋洋,玩世不恭,颇有几分戏谑,挖苦道,善严,你似乎没提过自己的女儿?
      伯父道,她是我小弟的女儿。
      男声又响起,慧芬小妹妹连你小弟的女儿都带来,你是不是该赏脸回去看看?
      伯父没有回答他,只垂下眼,但我感到伯父怀抱我的手臂紧了紧。他抿抿唇才张口,沉声道,钟毅,讽刺我让你很愉快?
      当然愉快。你既欠我,我自然要讨回。
      伯父又抿了抿唇,没有再回答。

      那一瞬间,我忽然就了解。伯父与病床上的男人,与我先前见过的伯父所有朋友都不同。对待朋友,伯父从来肃然,人人敬重他,连交谈都端庄正式,从未有人姿态如此戏谑。病床上的人了解他,甚至了解他对待我的小动作,他把握他的弱点,如此游刃有余,仿佛轻轻一句便达到了预期效果。
      伯父站起来,一只手按在我肩膀上,两道锐利视线瞥向伯母,沉声道,慧芬,我们到外面去说。
      伯母怕他,却不愿意示弱,冷笑一声。女人的伶牙俐齿是她们最强大有利的武器。她问,他生的什么病?因为他生了病,所以你要跟我离婚?是不是现在我生一场病,你才愿意跟他断绝关系?当年追过我的人成十上百,现在你要告诉我,我在你心里连个男人都不如?梁善严,你想清楚,他是个男人。现在安安也在,我要问问你,我们夫妻六年,我有什么不好?我哪一点比不上这个病得快死的家伙……

      慧芬,你闹够了没有?少在病房里发脾气。伯父冷冰冰地打断她。他气头愈大,说话愈少,硬邦邦几个字,叫人难受至极。伯母被他打断,自知口不择言,说得太过了,见伯父动气,不敢再张口,却又不愿认输,冷冰冰地抱臂,视线落在旁边白墙上。

      这时床上男人又笑起来,仿佛完全置身事外,只觉得双方对话格外有趣,不插一句便错过一场好戏,漫不经心道,宋慧芬同志,虽然你说的不太好听,但是句句都是大实话。真是天真呀,慧芬小妹妹。你以为一点小病就能让善严这个老古董千里迢迢地赶来吗?你也太高估我钟某了。我是真的病入膏肓,没几天可活了。慧芬小妹妹,你这是何必呢?我死了以后,他自然是要回到你那里去的。
      钟毅,你闭嘴。伯父硬邦邦道。床上人嗤笑一声,漫不经心道,是是是,我闭嘴我闭嘴。
      伯母直挺挺地望着他。她笑了笑,笑容不像笑容,倒像是被气昏头后的麻木。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何必?梁善严,他欺骗我这么多年。他要回来,还看我让不让。
      一片静寂的病房里,静寂像深渊吞噬着周围的空气。伯父看着她,黑漆漆的一双眼睛,深沉而锐利,他说,你早就知道,慧芬。当年你把他的事告诉了父亲,那时你就知道。
      伯母的脸忽然变得像死人一般苍白,她说,是啊,是我说的。那又如何?当年阻止你,我还很庆幸。他没父母养,才这么没有廉耻,你可是有父母的人,你要跟这种人厮混在一起吗?
      床上的人噗嗤笑了,正要发言,伯父轻轻向他摆了摆手,又转向伯母,手臂紧紧揽着我,沉声道,走吧,慧芬,你需要一个人冷静一下。

      伯母毕竟还是走了,她走时没有带上我,是伯父将我送回了家。我一直怀疑,为何她怒气冲冲地前来质问他,却将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带在身边。后来我逐渐明白,她带着我,不过是利用我为自己增加劝说的砝码。她被仇恨与苦难气昏了头,一心要让他像自己一般痛苦,甚至为此选择利用一个经受不住风浪的孩子。我的存在,提醒着伯父,是众叛亲离终生孤独,还是回归这孩子所在的祥和世界中去。

      她逼迫他做出选择。可她不知道其实伯父早就将选择做好了,在向祖父写信,在一人独自离家时,他便已经舍弃了自己旧日的全部生活。他毕竟是固执又惯于深思熟虑的人。

      伯父向我介绍病床上的人。那人身后垫两块枕头,撑起上半身。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唇色几近透明,依稀可见年轻时英俊棱角,一发笑,一边嘴角微微翘起,仿佛玩世不恭。他确实没有几天可活了,浑身都散发出衰朽惨败的气息,仿佛肢体从内脏开始逐渐腐烂,最终才蔓延至表皮。

      彼时我怕他,凭借孩童的直觉。孩童直觉得到一切行将就木的气息。我躲在伯父身后,紧紧抓住伯父,不肯与他打招呼。他亦不生气,调笑我说,小妹妹也不小了呀,怎么这么怕人。我便更躲到伯父身后去。
      伯父揽着我,对他道,她自小基本没有见过生人,怕你也是正常。何况你现在这样子,谁见了都怵心。
      善严,你这是嫌弃我呢?那人笑了,声音很轻,又正色道,早知我将死,你便来看我,我倒宁可死得再早些。
      伯父冷冰冰地扫他一眼,又不再答话。他知道那人所言皆真,就像那人亦知道他会知道一样。

      我向小姨打听钟毅。彼时她坐在院中树荫下剥毛豆,炽烈太阳从头顶当空晒下,将院中花花草草水分抽尽,蔫瘪瘪地垂下枝叶。天空浮现出浅淡天蓝色,没有一丝云,亦没有一丝风。小姨意外地瞧我一眼,问我,你怎么知道他?

      我搪塞说,我在伯母家见到他们的来往信件。其实伯母家没有关于钟毅的任何蛛丝马迹。或许伯父早已将其整理收拾,又或许这十来年中,他们确实一次也没有联系过。

      小姨果然知道他,钟毅居然从来不是一个秘密。他是伯父高中时唯一的密友,又是四年朝夕相处的大学同窗,年轻时甚至常来伯父家拜访。虽然成绩优异,却玩世不恭,不像伯父一般受老师宠爱,只在大学做过短暂的哲学研究社社长。彼时小姨尚年轻,千里迢迢坐火车到他们所在大城市去,两箱行李浩浩荡荡,一箱衣物日用品,另一箱满满当当的诸种家乡特产,是钟毅帮伯父从火车站将她接回。

      钟毅背着伯父,带她喝啤酒吃串烧。伯父不准女生喝啤酒,又以为串烧太脏,从不准她买。她小口抿酒,钟毅自己叫一大瓶,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可爱的轻率风流,笑道,没事,喝醉了也没关系。善严是老古董,很好骗的。说完自己亦笑起来,仿佛一作弄伯父,不管当面还是背地,不管语言还是行为,都叫他感到愉快欢喜。

      这样天差地别的性格,居然可以如此融洽亲切地相处,是非常吊诡的场景,像一场荒诞不经却格外真实的梦。一方不苟言笑,稳重肃厉,待人一板一眼,礼节周全,另一方却兴起而至,兴尽而去,随心所欲,轻佻玩笑一个连一个。伯父在他身边,被他以各种方式作弄,有时难堪得生了气,赌气便甩手走人,钟毅自知闯祸,巴巴地上去赔不是,几句又引得伯父禁不住笑起来。

      我问小姨,为何这些年来没有听伯父提起钟毅。她便摇头,只说他们在毕业后大吵一架,自此便不再联络。具体情况,她亦所知甚少,这件事情在我们家中,尚是未解开的秘密。她又叮嘱我,不要再祖父母面前提起钟毅,我问为什么,她只是摇了摇头。

      我想见伯父,便打电话给他。起初他不准,后来还是到小镇外接我。祖父祖母都知道他带我走,放心留我外宿,他们表示默许,以为这样便可逐渐令他改变心意。伯父不爱喧嚣太过的商业街,带我外出,不过是去动物园、水族馆、博物馆诸类场所。又有时他带我去医院见钟毅。伯父坐在他身边,一坐便是整整一日。钟毅病情时好时坏,有时痛得厉害,呕吐,无法进食,有时又仿佛回光返照,天南海北与伯父闲扯。

      伯父向钟毅描述读过的书。先总结全书大意,再一段一段描述细节,主题大多是伦理学与自然哲学。钟毅只是微笑地听。有时他又说,讲一点故事吧。伯父便回忆他们的青年时代。彼时他们上大学,二人骑自行车去看海,在落日前千里迢迢赶到海边。二人推着车,爬上高耸险峻的山崖。到了崖顶,钟毅精疲力竭地将自行车一丢,整个人栽倒在地上,按捺不住地纵声大笑起来。年轻人响亮清脆的笑声,仿佛无限纵情欢喜。

      钟毅笑到一半,一声不响地开始挠他。他躺在地上休息,忽然被偷袭,连呵斥都失了力度,笑道,喂,你成熟点!钟毅瞪着他,理直气壮认真至极道,你都不笑!你怎么能不笑!只有我一个人笑也显得我太蠢了!说完便又挠他。他本不想笑,但看钟毅义正词严地犯傻,还是忍不住笑起来。

      二人本就精疲力竭,再加偷袭与防偷袭,再躺下来时,全身力气都像被抽走。傍晚清凉海风裹挟海水腥咸气息,迎面向他们扑来。一望无际的辽阔海洋,泛出浅金色细浪。头顶一片浩瀚的青蓝色天空,被半边红日映出璀璨霞红。钟毅躺在地上,哼着模糊不清的歌,唱道,Forever young,I want to be forever young.Do you really want to live forever,forever and ever……

      伯父慢慢地说,而钟毅慢慢地听。语言朴实,不过是平铺直叙。但他全都记得。最细微的细节,每一刻感受,都如此清晰,仿佛昨日重现。他说到最后,几乎说不下去,突兀地停下,只有二人呼吸声在幽暗房间中起伏,仿佛一道荒凉的艳红伤口。

      钟毅笑了,伸出瘦瘦长长的手指,抓住伯父的手,轻轻地按着。伯父伸出另一只手,覆在他干涸枯竭的手掌上。钟毅笑眯眯的,一双深沉漆黑的眼,明亮得像颗星,轻声道,善严,一转眼已经十四年了。这十四年,我恨死你了。白天想起你,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半夜做梦,却还是梦见我们年轻时的样子。他喘了喘,又道,我现在虽然没几天可活,但心里比十四年来所有的高兴加起来还高兴。
      伯父轻轻叹了口气,涩声道,是我欠你,这辈子怕是还不清了。
      钟毅笑眯眯地望他,另一只手凑过来,伸进伯父袖管,摩挲他的手腕。这动作很轻佻,是明目张胆的调情。伯父沉着面色,仿佛感到难堪,抽出手来,将我赶出房间。我磨磨蹭蹭走到门口,听见钟毅道,小姑娘哪知道这些,你也太古板……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我回过头,望见钟毅半张英俊侧脸,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一双深情的眼,直直地向床边人看去,温柔又荒凉,仿佛其中盛放着一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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