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鸩——周瑜之死》有琴绿猗

1、第 1 章

　　历史的巨轮辗过时间的荒漠，千百年后的今天，他已乘清风遨游天际，而我，化身这株老树，在他的墓前，守候……守着他的梦，守着我的承诺，守着那个千年的记忆……那时，我还只是个小姑娘…………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我叫若玉，名字，是公子取的，那一年我才五岁。那一年公子二十岁，人正青春，风华正茂。

　　相逢是在乱军中，我们的村子早已荡然无存，能逃走的早就逃走，逃不走的，都已成了不能瞑目的亡魂。公子将我从死人堆里拉出来时我一点儿也不感激他，若不是为了他们这些将佐，又怎会弄到苍生流离？我抬眼，却正对上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我悄悄把手伸到怀中，手指触到那个小小的荷包，我放下心来。

　　荷包里，是两颗药丸，一截蜡烛。

　　世人都知神医华佗，却鲜有人知道我的父亲药王。蜡烛便是父亲给我的，乱世中，女孩儿家哪能没个自保的法子？蜡烛点起，烟过处，人畜无存……

　　公子错愕地看了我一眼，蹲下身用袍袖拭我脸上的血污。他左右扫视了一遍后，什么也未问我，便将我抱到马上。他翻身上马时我听到身后传来叫声，叫他：“公瑾！”竟会是他？竟是那位少年得志温和谦良的周郎么？他还未回答，那声音已然切近，急急的问：“公瑾何故下马？可曾着伤？”公子笑答“不曾”，笑说谢主公关心。

　　回城，公子命人带我去沐浴。府中并无小女孩子，公子只催着人去给我买衣裳。又催着去找大夫来“看看这娃娃可曾受伤”。我看着他，说：“我没有受伤——我也不是娃娃。”公子先是错愕然后大笑，笑着伸手抚我的发：“好，不是娃娃，是我们的大姑娘——姑娘不曾着伤就好，去洗罢，仔细待会儿水凉了。”忍俊不禁，我终于也笑起来。

　　沐浴更衣，公子说，带我去见主公。

　　公子所说的“主公”，正是人称“小霸王”的孙策将军，我虽从未相识，却也听父亲说起过，此时随公子进见，方知果然也是当世英雄——正是先前问公子可曾受伤之人。

　　孙将军听公子说了救我之事，笑道：“公瑾身边正缺个伶俐可用之人，这姑娘虽年幼，听公瑾之言，倒是个聪明的孩子，不若留在公瑾身边，早晚伏侍呼唤，岂不比那笨手笨脚的童儿好些？”

　　公子笑道：“谢主公。”随后又笑道：“这么小的娃娃，怕是我侍候她还侍候不及哩。”孙将军也大笑，便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转而向公子拜下，道：“请公子赐名。”公子又是一怔，即便笑道：“如花似玉，便唤作‘若玉’罢。”我再拜，道：“若玉谢过公子。”想了想，再勉强给孙将军一礼：“谢主公。”孙将军摆手，向公子笑道：“公瑾只不信，这娃娃伶俐乖觉，只恐聪明不在公瑾之下。”公子似是不信，笑道：“主公何出此言？”孙将军笑道：“嗳！此间无外人，只许兄弟相称——世间能令公瑾不及应对者几人？”公子大笑，牵我的手，告退出来。

　　我仰面看公子，极爱看他大笑的样子，那样的潇洒不羁。

　　公子自幼饱读诗书，有时同我讲究些文章。在他，或许不过是解解闷？料想我一个六七岁的小毛丫头能懂什么！我不服气。先父是药王，不是药农，我家好说也是读书人家。于是每每和公子辩驳，然而输多赢少。辩不过时便是耍赖，拿些医书上的言语来混，公子或许不谙医道？往往便笑着认输——抑或不肯拂了我的兴头？总之见我得意，往往便一笑作罢了。

　　倘若逢着风雨，有时便不耐烦读书，我便央了公子著棋。总要他让，让先仍是输，便要让先外再让子。任我无理，公子只是好性儿的由着我耍赖。只是仍然输多赢少，于是也不耐烦起来。

　　公子亦有雅兴，闲暇时常翻些琴谱。公子精于音律，时常手把手教我弹琴。他不知先父亦通音律，听说先父早年在山中隐居时，闲来奏琴，连飞鸟也栖下倾听。我曾随先父学琴，虽未精通，却也是寻常琴师所不能及。故意弹错，为的是，好教公子笑着来指正……

　　公子信我，命我帮了管家打理家事。我有府中所有的钥匙，包括公子书房的钥匙。说是叫我伏侍公子，然而粗到扫地打水细到煽火烹茶，缝补浆洗叠被铺床，没有一样是我的活儿，整天就是看着府中的侍儿们把事情做做好就是了，非但不要我动手，公子反倒派了两个姐姐来伏侍我。时常觉得，我在这周府，非但不象个侍婢，倒象是个小姐。

　　公子为人谦恭，广交游，常有宾客来放。酒酣时公子每每央我弹琴——不错，是央我弹琴，每每望我笑语：“若玉，你是国手，为我们奏一曲罢？”于是我咽一口气，无语，唤侍儿焚香奉琴——称我国手，那是恭维，我的琴技尚未及公子。然公子惯常使这一招，我却无可奈何！公子善饮，且又好饮，分明知道我最气他好酒，又知我见了琴便什么都忘了，便每每到了酒酣之时唤我抚琴——我无法：宾客在堂，我总不能回他个不字！

　　气极了便故意弹错，公子回眸看我，隔着珠帘我狠狠瞪还他，琴声转了激扬。

　　那日公子陪了夫人外出，尚未归来，却有宾客来家，内中除了黄公覆我便皆不认得，知道公子与黄将军交情甚笃，于是自己送茶进去。出来时却听见客人笑语：“瞧这周府，出来个丫头也是人尖儿。”“黄将军，你与周郎交好，何不要来作妾？”我听得脸上一烧，疾步便走，却听黄将军道：“哪里是个丫头！那是周家的姑娘。我有多大造化，公瑾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口里怕化的个宝贝妹妹给我作妾？”旁人忙问：“当真？周郎何时有个妹妹？”黄将军道：“听说是家中无人，方投兄长而来。”听者大悟道：“怪道是如此人物！原来竟是周家小姐……”我往自己房里走，苦笑：我有多大造化？！能有公子这般人物作兄长！？这话公子听见了倒无妨，若是吹到夫人耳中，便是麻烦！

　　……呵……公子化清风已久，我也老了……许多事情都记不清楚，记得的事，又往往忘记了日子……夫人是乔家的二姑娘，大约是在我到了公子身边后的四五年过门的？呵……我记不太清了……谁会记得这些没要紧的日子呢？不过不要紧，我只记得公子便好……

　　孙将军与公子交好，素知公子有经天纬地之才，凡事多与公子商议，有时来家，议及军国之事，公子多屏退众侍，独不避我。我知道轻重，不敢走开，只在书房外侍候。

　　那日进内奉茶，孙将军忽然唤我名字，我站下，他却向公子笑道：“公瑾，二美兼收可好？”公子皱眉笑道：“若玉，你去罢。”我应一声“是”，退出门来，只听公子道：“若玉年幼，吾兄不可取笑。”孙将军笑道：“公瑾爱怜至此？如此我这媒人难做。”便听公子咳一声道：“说是有事商议，却来取笑于我！”大约见公子恼了，孙将军方笑说正事——原来是计议攻取皖城。

　　后来方知孙将军“二美兼收”之意。其时有乔氏二女，美冠江东，孙将军与公子相约各纳一人，他却始终还记得公子宠我，当时便又起意教我与乔二姑娘同嫁共事——苦笑：公子虽宠我，终究尊卑有别！且不说我尚未足年，枉担虚名，便是已成人，我与乔二姑娘又如何相对？终不成弄到扭头别项，泪眼愁眉？又或者整日争东道西，鸡犬不宁？岂不令公子为难？白惹人笑话！

　　有些事啊，错过便错过了，回过头来想时，或许，反倒是错过的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