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舞七国》畸藤斋

5、第5章

　　时隔多年之后，每每望见绛谷红花如氤，安城总会忆及恁时场景，仿佛多年前一片白雪红梅旧梦里，有公子倚梅而立，绝世无双，瞬息离去，却早已刻入三魂，教人死生难忘。然，畴昔众皆迷醉尘世，未尝意料多年之后又是一番遭遇。时濒水画船上，灯火辉煌，酒气馥郁，笑语不断，一派歌舞升平繁华之色。安城见众人行了几回酒令，独素秋与锦都多错多罚，无甚新趣，便渐渐地有些困意，只窝在李嬷嬷怀里不动，俄而遥见沈君聆与父亲饮酒叙话，容色清癯，气度优雅，竟不入这盛筵般，教人轻易间便看痴了去，乃暗暗叹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老天何其残忍！正叹息间，那边又逾一旬，便听淮岸“且听风雨歌逐鹿”一句引得众人喝彩不断，又联了“挑灯看剑夜孤城”、“戎马为安城”等，意趣回肠，愈酵弥芳。安城亦讶然，复见卿岚眉眼间隐有忧色，乃暗道：大哥不饰张扬，二哥滑而掩愚，明月尚小，安城之名已显，花叶子女如此，父母何忧之甚？非国运家运而不扰其心也。慨然无言，细闻琵琶琴箫之声，虽和淙淙欢乐之意，却隐露悲戚之神，仰首便见清辉玉宇，竟似心中蒙了一层薄雾，举足无措。正是：
　　月斜船艄瘦，人聚水尽头。
　　不限三五夜，逢时不知秋。
　　金戈搦铁马，红羊换深劫。
　　霓灯影里笑，未见血染丘。
　　一弯清月虚影，浅浅迷人心醉。世事犹如虚幻，楼船荡漾，波光微晃，梅林疏影引风摇曳，远远传来林叶沙沙的声响，轻盈殊妙，有如深夜梦呓、恰似晨花呢喃。琴瑟琵琶里，江南水乡的曲调儿，仿佛还氤氲着嫩绿的馨香。“然此，一切固然和乐殊胜，我何不安于此境、且今朝有酒今朝醉？”夜色愈浓，展眼便是三更天后。众人渐乏了，陆续离席，独余主客私叙，不提。时有宗文、奚齐二人开路，容菱、侬人相引，张氏、李氏并上青夏数人，带着明月、安城二人随之，脂红、银蘋、艳衣等紧随其后，由淮岸、锦都与士风、华宁等殿后，灯流如龙，步履前后相续，一行人浩浩汤汤，相簇过了渡口，行于林间，径往西厢而去。当此之时——
　　只闻“嗤”地一声细响，若野雁掠顶、惊鸿远去，在静谧中极显兀，惊得安城睡意全无，乃探出李氏怀间，左顾右盼，又问：“甚么声音？”“哎哟，哪儿有甚么声音，小祖宗，你便别折腾我这把老骨头了，快些安安些，靠着肩儿睡一觉罢。”李嬷嬷一面拍安城的背，一面哀叹。“嬷嬷糊涂，方才确实有怪异之处！”安城瞪眼，心里只觉不安。“是是是，小小姐走哪儿都能遇着怪异之处。”青夏这厢尚未打趣完，而那脂红便笑嘻嘻地抢道：“也不枉世传南星降世，既是世外来的，当然见什么稀罕什么咯。”银蘋、艳衣、荪衣等附和不断，这几个本便醉意微醺，此时更是寻了筏子，笑作一团，愈发没个正形。安城皱眉，屏息片刻，提声喝道：“闭嘴！”见众人哑然怔静，复轻声道：“你们再听——”话音未落，便见宗文奚齐二人止步，而士风更是神色宁肃，哼道：“林子愈大，野猫愈是按耐不住，大家小心些，仔细着别被挠到。”
　　言毕，只听“嗖”的一声风响，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势如破竹，如烈风贯，吓得几个小丫头僵在原地，脸色煞白。刹时，便又听“哗”的一声，有剑光微闪，羽箭白光相击，只叮叮嗡嗡，便铿然而偏，簇没梅树之干，尾翎震颤不已。电光火石间，但见宗文、奚齐等持剑而立，士风、华宁等亦解佩刀，便连淮岸、锦都也蓄势待发，神色紧张。说时迟那时快，未待众人反应，便闻一阵窸窸窣窣响声八方扑面而来，于月色烛火琉灯影里，跃出数十个矫健暗影，明明灭灭，如猎豹奔腾、似轻燕疾飞，秉雷霆之势，迅疾攻向众人所在之地。来者皆黑巾蒙面，兵刃不离，目色狠厉，大有杀戮之意，令人不寒而栗。时明月、安城被张氏、李氏各按于怀，又有青夏、脂红、容菱、银蘋、侬人等护持周遭，便只觉眼角余光所扫之处，人影攒动，光怪陆离，幽幽森森，砰砰乓乓，皆有火花飞星四溅伴刀剑铿锵之鸣，人影交错相搏间腾腾杀意蕴血气横肆，教人瞠目，震撼难言。不片刻，短兵交接中，腥味儿弥散，众人似有被击散之势，情势愈显危急。
　　“小心——”嘶喊之中，安城只觉眼前一暗，一股粘液扑面，顺额淌下，定睛看时，见脂红已然倒下，痉挛片刻便再无动静，如熟睡般沉寂。而此时李氏大叫一声，哆嗦着直退，双手一松，仰倒在地上，连带着将怀中安城摔下。彼时，城僵伏于脂红尸前，瞳孔骤大，如失魂怙，面渐无色。青夏见之，心内愈惧，乃慌将安城抱起，胡乱擦去其面上之血，颤声哄道：“别怕、别怕……”安城如无魂怔然，不见容菱、荪衣扶脂红之举，亦不知周遭烈战之乱，只默然良久方痴痴相问：“她怎么了？”言毕，似回魂惊叫一声，五内恐慌，嚎啕恸哭，喘声哽咽，眼愈模糊。时安城、明月与青夏等被护于垓心，士风、华宁等与贼恶斗，招招致命，各有所伤；城见女婢为其挡剑而亡，又见淮岸、锦都等俱皆挂彩，宗文断臂犹战，奚齐面皆覆血，只觉触目惊心，身于炼狱，仿佛须臾便要死去般，便渐渐逼回泪涌，定然望众人血战，面如无色。
　　夜色犹深，昏月无光，林子里刀光剑影，黑影间血腥弥漫。
　　风起，哀鸣如歌。
　　“在那！”一个嘹亮的叫声远击而入，随之，林外卫兵涌入，顿时四面如奏楚歌。
　　众皆微惊，晃眼间便见一片零乱厮杀，幽暗森森，明灭难辨敌我。俄顷，安城惊见一道白影掠过，似惊鸿踏雪而飞，照刀光剪影如冰，所现之处，广袖如风，过而染血，竟似旧梦染红梅立雪，无杀机而平添杀障，于无形而灭有形，令人心凛冽。须臾，白影忽至，近在眼前，安城尚未回神，便见自己与明月皆已入其怀。过其肩往后望去，卫兵与黑影缠斗，花府众人皆亦战亦退，紧随沈君聆而往画船去。彼时安城与明月俱趴在沈君聆肩上，各不言语。明月低泣，声似嘶哑，只将头埋入沈君聆肩膀，浑身颤栗；安城双唇紧抿，往后张看，只见残众死伤零离，形容狼狈，而方才之林愈行愈远，浓重腥气挥之不去，乃咬牙冷笑，目色诡谲。
　　静灭霭霭江烟里，琉灯残熄，画色离离，如沉梦微魇，无声胜有声，无笙歌而哀。复上楼船，月见凄寒，原来那江水中俱都染了丝丝红艳，触目惊心。世事何其难料，一场盛宴之后，残红犹在，遮不去山河永寂、众生之默。安城见府卫数十人将楼船层层围合，舷上、毯上斑斑血迹暗红犹湿，乃扭头惊问：“我爹娘安在？云姑姑安在？”众皆未言，面色各异，沈君聆边走边道：“无大碍。”安城欲复问，忽闻女子嘶叫声从舱内传来，心内一震，瞳孔微张，颤栗不能言，便只听旁边似有人大喊了一声“小姐”，继而万物俱寂、所见皆空无。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冰天雪地广旷无边，踽踽独行只影相随，如遗世弃魂归，归无归处，来复无来，乃狂笑苦泪：“何是梦耶？何非梦耶？”梦既未醒，犹且如真，醒来岂不愈益伤神？安城犹困迷梦，而众人已然忙乱一团，装殓的装殓，疗伤的疗伤，踱步的踱步，哭的哭，笑的笑……再说众人正待入舱，青夏忽闻叶卿岚惨叫，惊叫一声“小姐”，乃循声夺门而去，淮岸锦都等紧随其后，便是明月亦从沈君聆怀中跳下，跌跌撞撞地追了去。恁时舱中一片混乱，丫鬟舞姬进出往来不绝，几人入憩间之后，有东伏、郑十八等拦住，皱眉道：“爷和福婆在内，尔等勿入。”须臾，重落闻声而自屏内出，见诸子皆安，乃抱安城入怀，听沈君聆道：“只是晕厥，二哥勿忧。”重落稍安，乃点头叹道：“刺客虽退，府上却是损伤惨重，而今云丫头尚无音信，夫人恐是要提前生产了。”众皆惶恐不能言，一时，举室皆寂，须臾便听淮岸咬牙愤道：“父亲可知今夜刺客系何人所使？”重落闭目长叹，倦抿双唇不言，只放青夏入内照拂，与余下众人出室，却忽闻素秋急急出禀，说卿岚难产，恐是不大好了等语，重落复失镇定，乃疾撇众而入内，不提。
　　漫天大雪覆梦，皑皑冰境照人，安城独行其间，俄见卿岚衣裘踏雪而来，启唇温温笑问：“珠儿，冷不冷？”美人笑靥如花，杏眼微展，冰肌琼脂，气度芳华，近安城而解狐裘裹之，只柔柔凝睇着，竟似有千言万语。安城讶然，见其母欲离去，乃拽其袖惊呼：“娘，你去哪儿？”卿岚不语，绝然而去，须臾不见踪迹。安城僵于原地，欲动不能动，欲言不能言，只觉浑身难受，不知过了多久方听空中飘来一阵渺渺之音，云：归去、归去。其声如雾，空蒙迷蒙，回旋渐起，蛊惑人心。白雾方散，雪崩冰裂，安城渐转醒，却不意对上双幽幽紫眸，登时唬了一跳，向后退去，讶道：“你——”但见美人如玉，一双紫眸潋滟生辉，远看却成了墨色，幽邃难测，只默然凝着自己，片刻之后方浅浅笑道：“不识得我了么？”安城大醒，乃抚胸叹道：“琴姬独异，岂能不识？”言罢，瞥见房内无人，便问：“他们呢？”琴姬珮华面如镜湖无澜，款款道：“不知。”安城跳下床，又问：“为何只你一个？”珮华摇首不言。安城似是突然想起什么，面色骤白，打了个趔趄，疾奔向外。
　　晨曦如露，天光微亮，四周血气弥浓，过道里静如死潭，那饮泣之声宛若自冥域而来，忧忧戚戚，闻者莫不感伤。循声而去，每行一步便似有千钧凝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红幔曳曳扬扬，纱帐之内，了无生息，那苍白面色愈显刺目了去，竟教人不忍直视。安城一步步拨开面前之人，爬上胡床，伏在卿岚身上颤声唤道：“娘？”无人回答，便继续唤着，一声一声，执妄悲戚，不知何往何归。心内俱焚，不见诸色，苍茫如梦，梦里询声不再，不知是梦予安城，还是安城予梦。良久，重落将之抱入怀中，哑声哽道：“珠儿，你娘睡了，咱们不吵，好么。”俄而，安城似回神，瞥见重落与青夏素秋等皆在，又见福婆怀中抱有一婴，乃狰狞笑道：“娘睡了，你们都杵在这儿，该吵醒她了。”众见之色，微惧而退，独青夏上前劝道：“小小姐莫要这般——哭出来罢，总归会好受些！”安城似哭似笑，喃喃道：“又如何呢？”众皆不解，只觉愈益心伤，俱不言语。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