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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   “他要我当他的女人,就是为了让大家都知道。”
      这句话是甚么意思呢?
      丹青百思不得其解。
      问苏珊,苏珊却闭上嘴,许久才吐出一句,“这是他最黑暗的秘密。”又黯然笑一笑,“我是他最后一个,嗯,或者说国内最后一个公开的情人,相信我,我们对于扮演这样的角色都很尽职――他给我要的一切,我满足他的要求,除了……”
      她的语声嘎然而止。
      “甚么?”丹青追问。
      苏珊明亮的眼瞳一点一点暗下来。
      “所有人都以为我们之间的关系简单而干脆,我不过是他豢养的一只宠物,也许比之前他豢养过的那些略具头脑和个性,但宠物终究是宠物,甚至连我自己都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这真是个笑话,“说到这里,她笑了,那是一个饱含嘲讽意味的讥诮笑意,“有一天这个宠物忽然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主人,于是它开始期冀同样的感情回报,真可笑对不对?你会不会爱你的猫一如你的爱人?嗯?”
      “总之他不会。他对我说他快要死了,说如果我要离开他不会介意,他甚至愿意资助我,以令我不会再次沦为他人的宠物,他说,‘去,去找一个真心爱你你也爱他的伴侣’,哈哈哈,他难道不知道我已经找到我爱的人,可惜,我爱上高高在上的国王,而我的国王说他不能爱我。”
      “所以,我如他所愿,我去找我爱并爱我的人……”
      苏珊的话声渐渐低下去,直至低不可闻,她的神情错综,看不出悲喜,脸颊呈现病态的酡红,双手十指交握,全身都因为用力而微微佝偻。
      丹青忍不住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提高了声音,“他是个伪君子对不对?说是让你离开,可你真的要走,他又因此打你,是不是?苏珊,为甚么不报警?这样的男人你难道还爱他?”
      “对不起,对不起丹青,”苏珊一把抱住丹青,语无伦次,“那天晚上是我不好,你不要怪丽兹,是我太自私,想要把你献给她,我真蠢,哦,老天……”
      丹青全身一震,呵,果然是她。
      可是,为甚么?
      任由苏珊在她耳边小声呜咽喃喃道歉,丹青的心一点一点凉下去,她慢慢推开肩头的身体,半晌才低声说,“我那样信任你。”
      苏珊低下头将脸埋入手掌,“对不起。丽兹让我向你道歉,以后……”
      “没有以后了,”丹青打断她,“我和你,还有芮,没有甚么以后了,你明白么?”
      苏珊不响,也不动,一直到丹青离开,始终维持那个姿势。
      下到一楼,大家都在,丹青微微一笑,“谢谢大家这些日子的照顾。”
      在众人沉默讶异的目光中,她转身出门。
      离开那间华美堂皇的工作室,听到风吹树叶哗啦啦的声响,看着路上行人穿梭车水马龙的市井景象,丹青深深深呼吸,自觉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息,脑袋清醒了许多。
      不,她对苏珊的故事一点也不感兴趣。
      多么黑暗的人生。
      多么龌龊的经历。
      她不想知道,一点也不想。
      “丹青,你们吵架了?苏珊她到底怎么回事?”田田跟出来,一脸担忧地问。
      “没甚么,我要花点时间照顾妈妈,所以没时间过来了。”丹青摇摇头,然后对好友说,“田田,你也别做了,这里往来的人物到底复杂些。”
      “哦哦,我再看吧。”田田喏喏点头,但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田田!”丹青有些着急,这个麦田田素来大大咧咧,实在不适合待在这种复杂的环境中。
      “好好,”田田咧嘴笑,“我知道啦,过一阵子吧,马上几个强化班要开课,我也没时间打工了,反正补习费都存够了。你就祈祷我到时候考个好成绩能申请全奖吧,就不用那么辛苦赚学费了,嘻嘻。
      看着田田明亮的笑脸,丹青不再多说。
      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圆满?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烦恼,即便快活单纯如田田也不能免俗。
      难道这才是所谓的公平?
      ――有得即有失。
      所谓的缺憾美一说,也不尽然是人们编造出来用以自我安慰吧。
      丹青不禁又想起父亲说过的那句话。
      “上帝在你面前关上一扇门,就一定会在另一个地方为你打开一扇窗。”
      如果这是真的。
      那么,透过这扇窗,是不是就可以望见天堂?

      不管怎样,眼下的生活对于丹青而言似乎别无选择,母亲的病症需要人看护照料,尤其在感情上,她确实表现出非常依赖董某。
      丹青其实并不理解母亲。
      母亲究竟在想甚么呢?
      她说过她恨董某,因为他背叛并出卖她。
      可是,所有的人也看得真切,她其实还是爱着他。
      然而你去问她,或者同她谈起以前的话题,凡是涉及那些令她敏感记忆的都会激怒她。
      “不不不,霍家的人都该死!别和我提他!他也是个小人!懦弱伪善的小人!呸!对我好?那是他欠我的!”
      母亲忿怒的脸色都发白发青,额角的青筋暴起,身边的东西只要手能够到的很快就被砸的到处都是。
      这样的忿怒不是伪装,是真实的,是无法抑制的。
      在护士即刻注射了镇定剂之后,母亲失去知觉之前,眼帘阖下的瞬间,丹青看见了浓密眼睫下隐隐闪烁的泪光。
      每当这种时候,她就格外憎恨董某,恨不得冲过去质问董某把一个他深爱也深爱他的女人弄成这样,他究竟是甚么感受!是不是和自己一样锥心刺骨般疼痛!
      可是稍后董某过来时,母亲又似乎忘记了先前的忿怒,她配合地听董某絮絮说话,就着他的手喝茶吃药,抱怨晚餐的瑕疵,又因为的他的温言劝慰和细语玩笑而莞尔开颜。
      丹青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她不得不借口不适躲进自己房间不肯出来,到最后阿姨干脆另外准备她的饭菜送进她房里。
      对此,母亲视而未见,董某开始还会上楼轻轻扣击房门,摆出一副长辈的模样要和女孩“谈谈”,被丹青几次缄默以对或偶尔抬眼投射的凉薄眼光一扫,渐渐也不再勉强,只是再见面时温和无奈的笑容里又添多几分悲凉情绪。
      哼。
      丹青无声地冷笑。
      算了吧,把你那套苦情表演收起来,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所做的事负责!
      如此而已。
      她不再同情他。

      与此同时,朱也开始很少出现在丹青视线中,董某最近都是一个人过来,甚至不用司机,自己驾车。
      尽管丹青已经决定要同朱也保持距离,而且之前对他也并无特殊感情,但毕竟相处这么久,两人熟悉的一如老朋友般,忽然这个亲切温存如兄长的人自身边消失,心里不是不失落的。
      自然,以前朱也也经常隔好长时间不露面,但这是不一样的。
      因为有事不能来,和刻意疏远不再来,这是不一样的。
      况且,对于丹青母女的事,朱也从头到尾都知道得很清楚,他了解她,了解她的感激和厌恶,了解她的为难和彷徨,他对于她,是伤心时候最适当的宽解者,是她不必倾诉解释就可以安心接受安抚的听众与观众。
      丹青突然觉得凄惶。
      田田也准备远走他乡。
      苏珊,唉,苏珊和自己的友谊真的存在过么?
      现在,就连这个忠诚可靠的伙伴也要离开她了。
      朱也。朱也。
      对于朱也的心事,丹青又岂非不知,可是她只能装作不知,无他,因为她给不了他期待的一切。
      这对朱也而言也是不公平的吧。也是一种折磨吧。
      仿佛钻入肺腑的小虫噬咬,也许并不尖利,但日子久了,却也阵阵隐痛,郁结沉疴。
      念及于此,丹青又觉得抱歉。
      也好,两个人不再见面不再接触,时间一长,再浓厚的感情也会淡却。
      可是家中的烦恼也就罢了,在学校,丹青也渐渐陷入孤立境地。
      人心真是非常奇怪。
      丹青自忖没有做错甚么,无非待人客气冷淡些,不喜欢参与所谓的集体联谊活动,也不肯同人聚在一起说是非聊八卦,准点上下课,按时回家,难道这样也会得罪人么?想想大一的时候,自己和同学之间就算谈不上亲密,至少也算友好融洽,哪里像现在这样。
      现在,现在甚么样呢?
      丹青看着周围一张张朝夕相处的脸庞,恶意的眼神,窃窃的私语,面对她的目光迅速收起却又收得并不彻底的鄙薄笑意。
      此情此景,既熟悉又陌生,好像时光倒流,又回到晦涩无望的少年时代。
      丹青不打算打听,也不打算解释,少年时代的丰富经验告诉她,想要改变人们恶意的揣摩与偏见简直是不可能的。
      事实上,她也无所谓。
      他们说他们的,自己做自己的,谁也没有必要向谁交待,毕竟日子都是自己在过,其中甘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别人是否清楚并不重要,因为它于事无补。
      众口铄金的时代已经过去,没有阮玲玉了。
      这是个现实而乏味的年代。
      没有张爱玲,没有传奇。
      没有王子,没有水晶鞋,自然也没有灰姑娘。
      丹青不再是当年弱小无助的孩子,她跌跌撞撞地长大,战战兢兢地处事,现在的她固然境况尴尬,却不会因此沉沦迷惘。
      那些刻薄言辞,那些贬损目光,它们不再能够打击她、伤害她。
      至于孤单,哈,这原本是个孤单的年代。
      谁又真的与寂寞绝缘呢?
      这个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南极与北极,不是海底与山颠,而是人心与人心。
      一颗心和另一颗心之间的距离,能够靠多近,就能够分多远。
      有时候丹青也会觉得遗憾。
      她不是因为伤心而倍觉遗憾。
      她只是遗憾自己为甚么不干脆更冷酷些,如果可以冷酷的没有心肝,或者会过得更快活些。
      丹青知道这样的想法非但消极而且偏激,但那又怎么样?她不在乎。
      慕容教授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以不易察觉的娴雅姿势出现在丹青身边,其人言辞幽默和煦,气质端雅沉着,让人不由不心生亲近之意。
      如果说董某身上体现的是成功商人的市侩矫饰,那么慕容身上则更多了三分清雅、七分雍容。
      而在丹青眼里,慕容教授不仅是位值得尊敬的长者,更似个令人安心的朋友。
      是他,令得那个时候的丹青在陷入孤单时犹自存有一颗温暖之心,仍然愿意相信某处确有一扇希望之窗。
      尽管这段时期维系得并不长,可它带给丹青的慰藉是真实的、美好的。

      周末的时候董某又来了,母亲情绪不大稳定,他于是午餐之后没有即刻离开。
      丹青即便躲在自己房间也觉得烦躁,想要出门走一走又不知道可以去哪儿,等小江载着她在小区附近兜了几个圈子,她决定去月光俱乐部的藏书楼。
      这里距离城区相当远,如果还像以前那样选一个没课的上午,下午多半会迟到。就算选择一个没课的下午,从学校过来就费时不少,等录完音已为时甚晚,丹青不愿意在那间暗魅丛生的书房里待到天黑。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朱也。
      和上次一样,丹青刚到白色洋房一楼大门前门就开了,对她欠身行礼的并非上次那两个侍应生,丹青没有在意,礼貌颔首,刚要举步进去,身后传来朱也低低的语声。
      “丹青,你来了。”
      丹青一转身,只见朱也站在阶前不远,风过处,一头一身的鹅黄色小花,他的脸孔藏在花树阴影下,看不清表情,只看到灼灼的目光,那样亮,仿佛两朵燃烧的火苗。
      两人默默对视,只是心情各自不同。
      朱也心下激动,手足却无法动弹,缤纷花雨中,美丽的少女如同迷失人间的仙子,不染尘埃的气质简直不容逼视,更遑论染指。
      他自惭形秽,愈发不敢趋近过去。
      而丹青此刻的心思却渐渐游离,无端端的,她忽然想起慕容教授说过的话。
      “……台湾栾树……花期正好是九月,开花的时候满树成串的鹅黄小花,随风摇曳飘落美丽之至。”
      就是这种花树么?
      还有。
      “花雨缤纷,美景当前,要好好惜取少年时。”
      他说。
      丹青微微眯起眼,展颜而笑。
      这样的笑颜在朱也的眼里是个谜团。
      奇特的、无法勘破的笑。
      这笑颜背后的含义是甚么?
      朱也无从琢磨,更无法把握。
      眼前的丹青那样陌生,这样的感觉以前也曾有过,朱也清楚记得那一年自己第一次带丹青来月光俱乐部的那天,甫一见面,颜丹青的神情清寒矜持,和今天懒洋洋心神不属的模样不同,但感觉却是一般的陌生。
      究竟,哪一个颜丹青才是真正的颜丹青?
      过了好久,丹青始终没有下台阶近前讲话的意思,朱也忽然有些灰心,一言不发,掉头离去。
      丹青没有叫住他,又立了半晌才慢吞吞进了屋,两名年轻人没有像上次那样急急退下,而是站在门厅垂手侍立。
      丹青诧异,看看他们,“我知道,有事按铃对不对?”
      两名年轻人彼此交换一个眼色,恭恭敬敬回答,“是,颜小姐请自便。茶水点心和水果在二楼休息室,请颜小姐千万不要客气。”
      他们退了下去。
      丹青又是一个人面对整幢堆满书籍的三层洋房,四周一片悄然,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略见急促的呼吸声。
      她挑了一本书单上列出的书,来到三楼的书房外,要定一定神,才能推门进去。
      一切看起来和上次无甚不同,安静,干净,整洁,还有那些美至极致的水晶拼花装饰,映着窗外金纱似的日光,反光的地方如同描了一层釉质,明明清透无比,但真得定睛看去又偏偏深不见底,光影千回百转,变化莫测,真是美得惊心动魄。
      丹青用力吸口气,目光缓缓扫过四周,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与空气中隐形的怪物对话。
      “没关系,不要怕,爸爸会保佑我和妈妈。”
      想起父亲温暖的笑容和手掌,丹青心头一阵酸楚,渐渐生出一种柔软而强韧的情绪,再抬眼看去,那种蛊惑不安的气息开始消减退散。
      这个下午,丹青在藏书楼安然度过,念完了故事,看看时间还早,索性下楼挑了几本精美图册,踞坐在沙发中细细翻阅,倒也看得兴致盎然。
      黄昏离开的时候,丹青忍不住回头看去,薄薄夕色中,碎花缱绻飞舞,倦鸟呼喇还巢,白色洋房静默如斯。
      真美呵。
      她喃喃赞叹,然后轻轻地笑了。

      正将车子缓缓驶近的小江不经意间一转脸,恰恰看见丹青脸上徐徐打开的笑容,他怔一怔,手指打滑,几乎将车头打偏。
      认得颜丹青的时间不长,小江知道老板对这名少女十分重视,那样尊如上宾的态度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然而少女并不因此觉得快活。
      他印象中的颜丹青,沉静内敛,礼貌自持,喜怒哀乐鲜有张扬。
      然而小江知道她的不安,不用与她黑沉沉的眼瞳对视,也不必观察她因用力而发白的指节,看她沉默克制的表情就够了,小江甚至不记得丹青真正笑过。
      ――她即便嘴角上扬,通常也只是个令人心痛的轻忽笑意,如同飘絮,倏忽即逝。
      而刚才,丹青真正愉快地笑了,她的笑容如猝然绽放的鲜花,那样恣意吐露的美丽与芬芳直指人心。
      小江突然开始明白,老板,还有朱也,他们为甚么都愿意放低姿势,只为博取少女一笑。
      因为,那真是一朵璨然生辉的笑颜。
      而就在小江为丹青的笑容所倾倒的时候,另外有个人也看见了这一幕。
      他站在窗前,透过阖起的窗纱缝隙看出去,看见丹青离去的背影,看见她驻足转身,看见她目光专注,看见她嫣然一笑。
      他觉得自己心口有温柔的牵动,这种久违的情愫令他且欢喜且忧伤。
      那个青葱少年哪里去了?
      那些青涩岁月哪里去了?
      昨日之日不可留。
      今日之日多烦忧。
      他曾经祈祷上苍,在他余下不多的时日中,能够赐他安详与平静。
      然而天不遂人愿,直至今日,他所烦所忧,依旧如故。
      直到他知道了丹青,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身形,了解她的心灵,他终于再次尝到生命的清新滋味。
      新鲜的,天然的,充满生命力的,不肯妥协的,毫无矫饰的青春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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