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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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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
――听故事的人总是这样兴致盎然地问,然后讲故事的人会得到鼓励一般亦是兴致盎然地说下去。
然而作为当事人,丹青宁愿忘记后来的一切――包括后来,再后来,再再后来,直至她愿意保存的记忆出现。
那天的夜晚不似夜晚,路灯虽然昏黯,天空却有一枚最亮的明月,雪白的月光霜一样打下来,打得丹青脸色惨白。
她记得自己的反应迅速而果决――她即刻扭头就走,并不看朱也,自然也谈不上道别。
怎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不,当时不知道,事后也不愿意多想,当然其实心里是明白的。
――寄人篱下、受人恩惠,看人脸色、被人耻笑那简直是免不了的。然而当事情真的发生了,感受又不一样,尤其这不是寻常的讥讽嘲笑,这样大的污辱根本超过自己可以承受的底线。瞧,还以为神经早已被生活磨砺得足够强韧,看来还是高估了自己。
丹青径自离开,耳畔“嗡嗡”作响,依稀听到董小姐与朱也激烈对话,至于都说了些甚么,不清楚,也不重要了。
当夜丹青想,是时候了,苏珊说得对,是该找地方搬出来了,一日寄居他人荫下,一日不得抬头自主。
想定了,心神倒也安泰下来,这才觉得渴,于是轻轻开门出来找水喝,待要回去房间时眼角的余光蓦地瞥见客厅靠窗的地方静静立了个人,晴朗月光下,赫然是母亲寂寥落寞的身形。
“妈妈?”
丹青低低唤了一声趋近过去,然而母亲并不应答,也不回头,依旧呆呆注视窗外,看似专注,目光却又仿佛是散的,那股恍惚神气令人心惊。
丹青忽然想起,自己有好些日子没同母亲正常沟通了,似乎自打上次董某过来闹出一场风波之后,母亲就变得十分静默,不再歇斯底里发作,也不愿意与人交流说话,甚至很少踏出卧室,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内,但又不抽烟不喝酒,只是一个人静静待着,连窗帘都不肯拉开。
这些细节要到现在才一点一点浮上丹青心头,因为母亲原本的孤僻古怪性子,也因为这个暑期格外纷乱忙碌,她忽视那些蛛丝马迹,此刻,她又惊又痛。
丹青牵起母亲的手离开窗口走至沙发前,母亲乖乖坐下,但还是不作声。
“妈妈?”丹青屈膝在母亲身边蹲下,将母亲的手指一根一根轻轻蜷起抵住自己的下巴,“妈妈,你和我说话好不好?”
母亲终于有了反应,但也只是眼珠略略在丹青脸上打个转,随即失去了兴趣,调头看往窗户的方向。
丹青六神无主,几乎要扑向电话找人求救。
可是,找谁呢?
朱也?董某?苏珊?田田?
她惨淡地笑,然后摇头。
不是不害怕,也不是不想哭,但不是现在。
丹青用力吸气,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乖巧又温柔地说,“妈妈,是不是月亮太亮,映得不能睡?来,我们说说话好不好?”
于是,也不管母亲有没有在听,或者肯不肯开口,丹青开始絮絮讲述这个暑期的所经所历,以及自己对以后的大致打算――当然,不该说的都过滤掉了。
“……所以妈妈,我想我们搬出来住好不好?我会尽快找房子,你看过觉得喜欢就搬,好不好?”
时间已经很晚,丹青小心服侍母亲回房间歇下,轻手轻脚退出来才要关门,听得母亲低低声说,“也好,搬出来也好。”
至此,丹青才稍稍放了心,后半晌竟是安枕无梦直至天明。
接下来的两天丹青在忐忑中度过。
她担心母亲,然而母亲看起来又似乎恢复了些许旧观,除了更为缄默内向,倒是没有再出现那晚令人见而生忧的游离神情。
此外也怕朱也或董某会找上门来,然而没有,甚至连电话都没有一通。意外之余,丹青反而更加不安,心神不宁中似乎嗅到了飓风来袭之前雨云的味道。
所幸,董小姐也没有出现,丹青进出时几度心惊回头,然而四下顾盼,并没有看见那张倨傲脸容。虽然直觉上有人似在暗中窥探,只是任其凝睇留神,也未见痕迹。
丹青苦笑,自己会不会太神经质了。
苏珊那边也不知道状况如何,丹青一想到那间满是镜子的房间就毛骨悚然,仿佛苏珊温软腻滑的身体还时不时缠抱在侧,那种肌肤触感本该是美好的,但现在想起来只会让人觉得的恶心。
然而再是怎样也躲不了一辈子,譬如还得去那间资料室录音吧,所以左右是个避不过,索性大大方方该做甚么做甚么。
因为上午没课,丹青一如往日来到董某公司,老刀也神色如常,带她去开了资料室的门便自行离去留她一个人在那里。
丹青对着满屋子的书怔怔坐了半天。
以前每次过来都会觉得是种享受,工作?不不,真的可以做这样一份工一辈子也是愿意的――多惬意,一个人一屋子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谁说不是?念一篇故事仿佛经历一场人生,而且痛苦跌宕是别人的,自己看着混不相干,就算是悲剧也不打紧,伸个懒腰打个哈欠转手就换一个全新的人生,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可是,现在?
丹青隐约想笑,但嘴角坠坠地提不起来,自己的人生简直堪比一出戏,哭哭笑笑万般情绪怎么都消化不了,哪里还有心思看故事。
唉,她叹气,看看,毕竟是一份工,任你高兴不高兴还是要做下去。
――芮曾经说过一句甚么?
――对了,C\'est La Vie,这就是人生。
于是丹青心不在焉抽了一本书翻了翻,按下录音键开始念书,自然,这样的状态下西游记都可以念得如同道德经――不是说老子比不过吴承恩,但你愿意将道德经当作评书听么?
这一次前后录音的时间不过两个多钟点,中间倒是歇了好几次,不过是发呆,每次换带都要呆坐一阵子才突然想起来该做甚么,这么一拖也花了整整一上午,结束时已是午后,丹青也不觉得饿,也懒得复听一下效果,赶紧把带子按顺序做好标注整理好,即取过背囊出了门。
隔壁是董某的办公室,丹青在这间资料室出入的这些日子,隔壁的这扇沉重的桃心木门从来都是缄默阖拢,可是就在今天、此刻,她刚刚除了资料室反手轻轻带上门的刹那,那扇门也刚好被人无声地拉开。
董小姐轻盈的身形旋了半个舞步踏出门外,随后出现的是朱也和董某。
“哈!”看见丹青,董小姐英挺的眉峰扬起来,“世界真是小对不对,颜小姐?”
很久以后丹青想起玛姬董说这话的口角,终于明白究竟甚么令自己不舒服。
是,大家同龄人,但玛姬董讲话的口吻常常像捉奸当场的怨妇,那个时候她不明白,后来才知道原来甚么样的环境造就甚么样的人真是不错的。
玛姬董也只是个可怜的女孩子罢了。
而在当时,同时变色的除了丹青,还有董小姐身后的朱也,以及董某人。
既然迎面碰上,总不能也如那晚般拂袖而去,丹青只得站定了略略颔首招呼,“董先生,好久不见。”
不等董某出声,董小姐已经笑嘻嘻趋近过来,到丹青跟前忽然又一转身,手势轻快就打开资料室未及上锁的门,探头往里瞧去。
“噫?”董小姐低哼着讶异回首,很显然,里面铺天盖地书香四溢的静好布置出乎她的意料。
丹青却突然醒悟过来玛姬董那么突然的举动和反应是为着甚么样暧昧的心思和眼光,脸颊不由火辣辣烧灼起来。
朱也快步上前挽住董小姐将她带回董某身前,他的动作轻而果断,又在不经意中流露出与董小姐非同一般的亲近与熟捻。
“这间资料室平时都上锁,你又不爱看中文书,所以从来没注意过。”
董某早就泰定下来,面色沉稳,不见丝毫尴尬痕迹,看看丹青转脸对女儿说,“玛姬已经见过丹青?爹怎么不知道。来,丹青,小女玛姬,性子刁蛮顽劣。玛姬,丹青是爹朋友的女儿,不许欺负人家,嗯?”
到底是老江湖,几句客套话说得亲疏得当,讲话时的语气也透着长辈的温文笃定。
就连丹青也糊涂了。
――那晚听朱也的意思,董某应该也找过自己,然后朱也和自己联络上了,大抵正陪着董小姐,董某想法子支开女儿才由他脱了身出来见她。而这些很快被董小姐识破,所以才跟了出来演了一出“黄雀在后”的好戏。当然,稍后朱也应该也向董某知会过大概经过。
可是看此刻光景,董小姐大概没和自己的父亲捅破天窗,董某这么若无其事作长辈状倒也不奇怪。不过当事人个个心里清楚透亮,还全体扮无辜走过场,那场面看起来也不是不滑稽的。
丹青抿一抿嘴角,“你好,董小姐。”
“叫我玛姬,”董小姐凉凉地笑,并不买自家老子的帐,“千万别见外。”
然后大家静下来,这样突如其来的静默中每个人的表情都显得格外微妙,可谁都不甘心成为他人目光捕猎观察的对象,于是又不约而同作出反应试图打破这奇特的对峙局面。
其中又以董某和朱也的反应最有趣,两人都低咳两声,然后彼此对视一眼,朱也微微一欠身不再作声。
哈!
这次董小姐脸上固然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意,连丹青也忍不住想笑。
这两个男人在某些方面何其相似,小动作,思考时的表情,说话前习惯性的咳嗽,简直都如出一辙。谁学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究竟在甚么样的环境下他们必须把自己塞进那样一个雷同的套路?而此刻,很明显,朱也毕竟要看自己老板的眼色行事,所以才会那么默契地退居二线,由董某把持局面拨向他希望的方向。
“丹青,下午有课?会不会迟到?要不要老刀送你?”
丹青立刻顺势说,“是,董先生,现在过去应该来得及,不用送,谢谢。”
董小姐做个诧异的手势,“为甚么不一起去午餐?爹爹,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朱也上前圆场,“玛姬,董先生是怕耽误丹青念书。”
“那是,”董小姐笑笑,眼里却毫无笑意,“你同爹一样,都是读书至上的人,所以都忙不迭想打发我回去上学。”
“咳咳,”董某说,“你外公的病情也稳定下来,你总不能一直同学校请假……”
董小姐忽然笑了,“爹爹,难道外公没告诉你,他已经同意我留下。再说学画画哪里不一样呢?左右成不了达芬奇或拉斐尔,去不去意大利一点关系也没有。丹青,你说对不对?”
“而且,”她冷冷地瞟一眼自己的父亲,“咱们家的老规矩是怎样,爹爹你也明白的很是不是?”
丹青看到,董某脸上的和煦表情渐渐褪去,脸色一点一点沉下来,尽管他努力克制,但那股怒意依旧自眼底隐约泄露。一旁的朱也虽是一脸淡漠,可微跳的眼皮出卖他潮汐暗涌的内心。两个身形高大挺拔的男子,此刻看起来气势竟都有些萎靡。
这时董小姐收起那缕嘲弄冷笑,若无其事轻快地说,“算啦,丹青你快走吧,不然真的迟到了,下次找你玩好不好?爹爹,我饿啦,还有朱也,你说的那家本帮菜馆子在哪里呀?我能吞下一整个红烧蹄膀……”
渐渐僵持的气氛这才打开一个缺口,丹青赶紧告辞,然而就在她转身要走的当口,董某忽然又叫住她,“丹青,过两天你母亲生日,到时候我过来看你们。玛姬,你要不要一起去,还有朱也?人多热闹些。”
丹青一愣,她不明白董某这样做的用意是甚么,只好先喏喏点头。
之后,丹青一直在玩味适才董家父女的那番“较量”。
――没错,就是“较量”,言辞举止中都看得出来这对父女实在有异常人,他们之间仿佛是平等的,但又不似西方式的友好对等关系,而更多几分疏离和对抗的味道。
多么奇怪的父女关系,丹青想,而朱也在其中又充当甚么角色呢?不不,绝非与董某只是亲密的上下属关系这么简单,那么,应该和董小姐有关,恋人?或者单方面有好感?可是好像也不那么单纯。
但是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不论朱也还是董某,对董小姐都忌惮三分。
母亲生日那天恰逢周末,丹青下午没课,所以中午早早就回了家,许姨更是一早就带了新鲜食材过来,这大约也是董某的意思。
关于董家父女要来的事,丹青小心翼翼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倒也没有一口拒绝,只淡淡点头应了声“知道”,随即不置可否便回了房。
董某一行人过来的时候还不到晚餐时间,日光自然已经照不到室内,但站在窗前可以看到满天橙红的夕色,母亲这个时候尚在卧室内,丹青想要上前敲门,被董某摆手制止。
“不要紧,她若愿意见我们自然会出来。”
董小姐一身艺术家派头的随意装束,双手插在裤袋中在室内走动,不置一词,脸上的表情分明是打量自己领土的王侯。
“爹爹是真不喜欢咱们家的风格啊,这么清汤寡水的布置,霍女士真的不介意?”
她顿一顿,意味深长地撇撇嘴。
“看来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和苏珊一样……”
“玛姬!”董某低声喝止女儿。
丹青性子再好也几乎发作,怎么说今天也是母亲的生日,她不允许任何人挑战母亲的情绪。
朱也在旁边眼看着丹青板起脸孔,黑沉沉的眼瞳里泛起寒意,赶紧轻咳一声想要上前解围。
母亲的房门悄然打开。
“妈妈。”丹青踏前一步站到母亲身边,戒备地看住董小姐。
“沉香,”董某微笑着说,“好久不见,生日快乐。”
他的态度还是一如往昔的温暖舒服,没有因为女儿的在场而显得格外疏离客气。
丹青尽量用一种局外人的眼光去看,不得不承认这个中年男子岂止是姿势好看,简直称得上体面漂亮。不管他是真情还是假意,人家比较肯花这份心思,而且做得这么地道,光是这一点就已经令许多男人都难以企及。
朱也来到董小姐身边,以令人不易察觉的动作将手轻轻搭在玛姬董后心,看似体贴周到,其实是为了传递某种信息,暗示对方莫要失礼。丹青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不由感激地看他一眼。
然而董小姐并未作出失仪之举,甚至不曾出声,她带着好奇与夷然的目光落在霍沉香身上,上下打量游移一番最后落到后者表情漠然的脸上。
看到那道触目伤疤的瞬间,董小姐的瞳仁陡然收缩,嘴角的冷笑僵硬成一个讶异费解的曲线。
“我女儿玛姬,和丹青一样年纪,却不及丹青懂事,”董某唏嘘,“沉香,看看,我们真是老了。”
母亲静静地立在门口,仿佛也正专心打量初次见面的客人,然而丹青知道,母亲的眼光并不聚焦,面前的董小姐对她而言和屋子里一件家具也无甚区别。
“妈妈,吃饭了,许姨也来了,做了你喜欢的十八鲜素什锦。”丹青执起母亲的手来到餐厅坐下。
董某带来的礼物是一枚上好的老玉镯子,油润的玉脂触手生温,他亲自为她套上手腕。
霍沉香的手腕白而细,原本有些肌骨支离的模样,戴上圆润的镯子才显出几分丰泽秀丽的昔日气象,她低头用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拨弄镯子,眼里有点欢喜的意思。
丹青看着鼻端有点发酸,可怜的母亲,她的要求那样卑微,要的也只是一点点温暖与关心。
之后的气氛一直安静而祥和,直到用毕晚餐。
席间董某神色自若,偶尔闲谈几句,和丹青或朱也,也与母亲说话,但母亲大多没有反应,他也不计较,依旧亲自动手为母亲添茶盛汤,毫无不耐。
董小姐默默旁观,脸上神情复杂。
用过茶,母亲一径起身,推开丹青扶持的手,自己转身进了房间阖起门。
朱也问丹青,“你妈妈近来一直这样?”
丹青黯然点头。
董某脸色也变得凝重,“我下次找相熟的医生谈谈,看看有甚么办法。丹青,你略注意些,如果需要,让沉香继续服用药物,有事就找我或者朱也。”
董小姐终于开腔,“她怎么了?”
大家一时无言。
半晌,董某温和地看向女儿,坦然道,“玛姬,她曾经是爹青梅竹马的女友,隔了多年才重逢,如今精神状况不太好,爹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希望好好照顾她们母女做些补偿。”
此言一出,举座鸦然。
丹青诧异抬头,她没想到董某人会这样坦白,一时百感交集,想起母亲这坎坷半生和惨淡光景,既难过又感慨。
董小姐显然也很意外,愣了片刻才干巴巴地问,“现在,你还爱她?”
“不是现在,”董某微微一笑,“是一直,从过去到现在,还有将来。”
“但是,沉香她不知道,也许,她不相信。没关系,其实并没有区别。”
董某笑着,语气苍凉。
“我不会背叛你母亲,从来也没有。这一点我和你母亲都非常清楚。”
玛姬董突然也笑了,眼里的那点恻隐已经消失,她冷冷地盯住自己的父亲。
“当然,既然从来没有爱过,又何来背叛?”
“我为甚么会有你们这样的父母?”
“没有爱,甚至连恨都没有。”
她一字一字,口角尖刻地说。
“你们都是最自私的人,你们懂得甚么是爱?不不,你们根本连自己都不爱,爱的只是你们可笑的所谓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