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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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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见董某以及后来去月光俱乐部的事丹青没有向任何人提起。
自那天起,颜丹青忽然长大,再也不是那个懵懂错愕只会被动接受生活的青涩少女。
取出久藏箱底的全家福相片,丹青的眼睫渐渐洇湿。
对不起爸爸,我不再胡思乱想,当然,你当然是我唯一而且永远的爸爸。
是不是?
爸爸,虽然冥冥中有一支看不见的上帝之手轻而易举就能摆弄世人的命运,可我们总还要挣扎。
因为,我不愿意束手就擒。
爸爸,你会保佑我,是不是?
那一扇幸运的窗户,即便它真的存在,也需要人们去努力寻找。
是不是?
丹青埋头致力功课,她发誓要考上理想的大学,后半生至少一纸学历傍身,不会太难堪。
母亲自那次入院又出院后状况愈发不好。
不不,倒也不是从此卧病沉疴要扶着许姨对牢露台上一株半人多高的玉兰花树吐血,只是精神甚为不济,日日躲在自己的卧室拉严了窗帘猛吸香烟,卧室门也很少开,偶尔许姨进去收拾房间或请她出来用餐,才开一条门缝就有浓浊烟雾涌出,十分呛人。
母亲的作息时间比较奇突,有时候丹青一个礼拜也见不到她两次面,忽然碰头,往往被母亲青白的面色吓一跳,可母亲自己并不介意――她已经死心塌地决定折堕下去。
董某也还是会来探视她们母女,但频率较之先前较为亲密时期要低了许多,虽然表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亲切周到,可大家都明白,不一样了。可谁也分不清是怎样的不一样――究竟是疏离了?抑或是纠缠得更紧更乱更难解难分?
丹青无心探究。
她同田田感慨,“到底还是应该麻木些好,太敏感了简直活不下去,终于明白厚黑学是怎样炼成的。”
田田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知道好友日子不好过,但具体怎样一番情形丹青既不肯说自己也不好多问,只能无言地抱抱好友。
心无旁骛的时候时间过得最快,一个月两个月,全国考生最畏惧的黑色七月终于过去,自考场出来,丹青嘴角挂起一丝难得笑意,这次终于可以得偿所愿。
朱也接她去会所打靶散心,这些日子以来这是丹青唯一的消遣,现在她的射击技巧大大提高,成绩大多在9环以上。
丹青也曾问过朱也,“董先生会不会生气?”
朱也凝视她,“不,我不这样认为。”
丹青懒得追问,管他那么多,且玩了再说!
问起丹青填报的志愿,朱也小小吃了一惊,“甚么?机电一体化?我以为你会去学艺术,或者文学……”
丹青忍不住调皮,“不要不要!那种科目最适合大小姐们镀层金作为嫁妆炫耀,以后做了太太还可以怡情养性。我没有这样的福气,学点电子机械再不济也可以自己修马桶装灯泡,嘻嘻……”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朱也只觉得心疼,对待丹青愈发体贴垂怜而不忍悖逆。
高考结束第二天,董某让朱也送来一具最新配置的笔记本电脑,丹青并不推辞,道过谢后大方接受。
朱也为她申请了宽带,教她如何上网,这个崭新的虚拟世界为颜丹青打开一扇全新的窗口,她很快掌握了隐匿遁形并且可以随心所欲塑造ID形象的游戏诀窍,但没有沉溺其中,因为这些对她而言实在太过幼稚。
“也许网络那头显示器面前正在敲打键盘的只是一条狗。“她对田田说,“网络给了我们机会恣意放肆,然而那只是一场游戏。如此而已。”
所以丹青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各大BBS或聊天室,更多的时候她选择做一名旁观者,而不肯涉足任何讨论、话题或搭讪。
她甚至懒得动脑筋为自己取个别致的ID,只是顺手借鉴了会所的名称――月光。
如果这个ID早就被注册了,她就顺理成章地接受服务器的提议--在月光的后面加上数字后缀,于是,互联网的某个BBS上就出现了“月光2000”或诸如此类的ID。
整个暑期,丹青的大多数时间都盘桓网络,和田田在网上聊天、收发邮件、分享信息。
有时候也约了田田出来逛街喝咖啡,或者在朱也的陪同下去会所射击打靶。
这个假期对于丹青来说,是她并不愉快的少女时代中极其难得的悠闲时光。
可是麦田田和朱也的心中却都萌生出讶异和不安的感觉。
没错,丹青脸上的笑颜是那般璨然,绝对不是装出来的快活。
可是为甚么?
颜丹青的快乐看起来是那么的张扬和耀目。
却令旁观者泛起阵阵心悸和凄凉。
就仿佛轰然绽放的烟花。
那样美,又那么短暂。
于瞬间透支一生的欢喜。
然后迅速凋落。
丹青顺利拿到录取通知书,成为一名大学生。
入学报到,然后开始军训,热辣辣的天气,没完没了的曝晒,身上的长袖迷彩服厚铁皮一般,然而丹青十分享受这种流汗吃力的过程。
“啧啧啧,也只有你晒黑还这么好看,”田田一气灌下半杯冰拿铁,“砰”的一下放下杯子,才擦擦嘴扮个鬼脸,“换个旁人早就乌漆麻黑不知道多龌龊相。”
丹青咧嘴轻笑。
她脸颈双手晒成淡淡蜜色,微笑的嘴角隐约露出小颗小颗编贝皓齿,眉目婉转,眼瞳深邃,
就连田田看见也有瞬间的恍惚。
旁边别家座位上有人端起咖啡杯碟作掩饰,忍不住的眼光投射过来,半天不肯调转。
田田喃喃自语般说,“丹青,你真是个美人呢……”
她挤挤眼睛,“怎么样?有没有收到大叠情书?或者有人半夜在寝室楼下弹吉他唱情歌?是不是因为这样才不愿意住校选择走读?”
丹青失笑,只说没有没有,没有。
她真的没有说谎。
其实丹青选读的科系女生本来就少,长得略为清秀些就受到系花待遇,何况颜丹青这样漂亮的简直耀目的女生,成为新生焦点完全理所应当。
可是偏偏没有小男生敢上前示爱。
大家私下都说颜丹青大概出身优渥,举手投足优雅冷淡,一双寒星似妙目,看得人噤声禁足,更令人不敢亲近玩笑。
就这样结束了军训,开始了正式的大学课程。
丹青选择低调自处,丝毫不肯彰显突出,规规矩矩上课,下了课就踩一辆小小电单车去图书馆看书作功课或者干脆回家,对班上系里联谊活动毫不热衷,和所有同学师长都保持客气距离,看在人眼里也就是一点点倨傲与矜持,并不具有侵略性,但也谈不上甚么亲和力。
其实对于丹青而言,只希望自己能够安静泰然地度过着四年学习生涯。
她只想尽早自立。
不要出风头,不要惹是非,当然也不想谈甚么恋爱。
所以宁愿疏远人群,反正颜丹青早已习惯了孤单寂寞。
她没有立刻寻找一份兼职,虽然如当初田田说的那样,学校食堂门口布告栏上总是贴满小广告,招人名目颇多,从幼童家教到化妆品传销以及市场调查员,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丹青并不怕吃苦,可是眼下刚刚展开的大学生活恬静而充满活力,她固然没有热情投入,却也享受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美好体验。
呵,真虚荣!
丹青也曾这般自责。
但她最终又一次原谅了自己。
是呢,真像那个著名的水煮青蛙试验――董某带给她们母女的生活就是那一锅渐渐煮沸的温水。不不,我并不沉溺于物质,可绷紧的弦一旦松弛,身体里原先一股蛮力也就此荡然无存,四肢百骸乃至心灵都觉得疲累……
借口!统统都是借口!
丹青盯着镜中的自己,冷笑着加以斥责。
好吧,就算是虚荣吧。
她觉得疲倦,前些日子一心一意不管不顾的快乐情绪渐渐抽离脊椎,转而被悲凉代替。
对不起。对不起。
只要半年,不,一年就好……
不,不对!
丹青忽然站直身,抬头看住镜中的影像。
“是!我虚荣,自私,且找借口为自己开脱,可是那又怎样?”
她冷冷地笑,一字一字告诉“她”。
“可是,我不会放弃!”
“我不会像妈妈那样。”
“不会。”
话虽如此,丹青同母亲的关系却较以前改善。
也许是她真的长大了,可以比较心平气和的看待问题,且于冷暖自知的经历中渐渐体会到母亲当初犹豫困顿间的挣扎和屈服,大家都是女子,其中微妙心态毋需言传。
如今,母亲的脾气虽然愈发古怪孤僻,整日躲在卧室神经质地吸烟踱步,丹青却不再像以前那样置若罔闻,倒是会经常主动敲门唤母亲吃饭用茶点。
有时敲门良久无人应答,她就干脆翻出钥匙径自进去“唰”一下拉开窗帘推开落地窗教房间通风,转过头如教训孩童般不客气道,“吸烟不利健康,二手烟更危害他人健康,你总要为大家想想。”
说来也怪,母亲似乎很吃这一套,非但不发火,反而讪笑着按熄了香烟,乖乖自床上起身漱洗更衣。
鉴于之前服药过量的事故,丹青得知董某一直为母亲提供一种控制抑郁情绪的药物,对此她起先颇不以为然,不过听过医生的意见,短期内还要继续服药观察。
“放心,我哪有甚么病,不过是承你们的情。”母亲这样讲着,一仰头一把药丸连同维生素片一起抛进嘴里嚼糖豆那样咽下去。
可母亲愈是这样,丹青反而开始相信董某关于母亲病情的话,心里又多添几分担忧,表面上自然只能不动声色。
所以平日也会找些机会和母亲多多相处,开始两人相对尴尬无言,后来慢慢也能有一搭没一搭聊几句天气小菜气色哈哈哈。
比起以前母亲对自己的淡漠态度,丹青已经十分满足。
那天丹青回来的早,恰好母亲也起身出了房间,两人坐在客厅沙发的两头闲闲说话,午后三点钟的日光呈淡金色斜斜扫入室内,母亲会突然伸出一根指头虚虚滑动,动作轻微且神情温柔。
丹青留心一瞧,才发觉原来是阳光将自己的影子拔长投诸身前地板茶几上,母亲指尖的影子正小心翼翼搭在那个毛茸茸的头部剪影上,一下一下轻轻抚摸。
“嘘,你小时候就喜欢梳个马尾,一点点大,已经主意大的不得了,”母亲说,语调相当柔软,“你看看,看看,发质不知道像谁,一点不伏贴,鬓角乱蓬蓬,最恨早起帮你梳辫子……”
“妈妈……”丹青鼻腔有些发酸,才要说话,忽然看见又一条影子悄然拓入,猛一回头,发觉是董某人,也不知何时进来又靠近的。
她急急起身打个招呼,随即躲进自己房间。
天气渐渐凉了,秋季是一年里最美的季节,然而它倏忽即过。
可也许正因为短暂,所以又美的格外矜贵。
暑期结束后,丹青再也没有要朱也带她去射击。
不错,那真是一个神秘刺激的游戏,用来谋杀时间再好不过,可是游戏时间已经过去了,丹青有自知之明,那不是自己应该流连的时刻。
同样,她也很少再去会所。
那是黑夜月光下的另一处“天堂”。
而她需要的东西并不在那儿。
朱也问,“要不要看看我收藏的影碟?或者试听几张黑胶木唱片,昨天刚自朋友处把唱机拿回来,你知道那种老式唱机,前一阵子老是跳针……”
真是个努力生活的人。
丹青想。
她报他以温和感激的目光,但最终摇了摇头。
“不,谢谢你,朱也,其实我并不喜欢电影,也不喜欢音乐――我是个很乏味的人。”
她笑。
于是朱也也笑了,他有一张娃娃脸,眉目英俊,笑起来亦是爽朗非常,和平时敛容肃穆的正经模样有很大不同。
“呵呵,收藏电影和老式唱片唱机也只是一种假象――这使我看起来会不那么乏味。”
他说着,伸手拽一拽丹青的发稍。
唉,老好朱也。
丹青亦非草木,不是不知道朱也在自己身上额外生出的牵绊情愫,可那又怎样?
他出现的时间地点全然不对。
他不是她的“Mr.Right”。
她心里明白。
不,不是他。
纵然抱歉,却也无可奈何。
入冬以后有的课程结束,丹青开始准备考试,而田田那边似乎也很忙碌,两人少有见面。
偶尔抽空在咖啡馆碰头,田田不离身的大背包里鼓鼓囊囊塞满书和复印资料,连等咖啡的空隙也不忘记抽出一本朗文背多几条词组。
“你们学校抓的竟这样严么?”丹青好奇。
“才怪!”田田“啪”的一下合上书,苦着脸说,“前一阵子登上我们高中的校友录,才知道以前咱们班的某人和某人也已经去了美加和澳洲,平时常保持联络的几个同学也都一门心思要考雅思和GRE……真是的,不是说留学风上个世纪就过去了么?可我看看周围的人还是好多想出去,想想也是,现在硕士博士海龟派都抓抓一大把,我们这样的大学毕业生简直比街上的狗还多,怎么找工作啊!只好削尖脑袋想办法出国,唉!”
“呵!”丹青惊讶。
“晕吧!”田田摇摇头,“才大二就危机感十足了。而且我家里条件也一般,报的补习班学费又贵,唉,我得好好兼职赚钱,还要使劲K英文,到时候看能不能考个奖学金再作打算……哎,丹青你呢,‘他’会不会送你出去?至少学费不用你操心吧……”
田田忽然收声,自知失言,讪讪地笑了。
丹青假装没听到。
是,像她这样成长经历的小孩,学会装聋作哑是一定的,随便看到听到甚么,权当耳旁风也罢,不然又能怎么办?所谓众口铄金呢,何况血肉之躯,早该尸骨无存涓滴不剩了。
“怎么样?功课还难么?学校里没人欺负你吧?有谈得来的朋友么?”田田转移话题,犹豫了一下又说,“或者,我介绍几个朋友给你,也不用见面,网上聊聊天也好……”
丹青笑笑,“我很好,你也知道我底子薄,一直不是念书的料,有时间多背几个单词也罢。”
沉默半晌,田田没头没脑地问,“丹青,你觉得网恋怎么样?”
“甚么?”
“我是说,两个人如果隔了好远,只能通过聊天或者邮件了解对方,其中一个会不会爱上另一个?”
“那么‘另一个’是否也会爱上‘这一个’呢?”
“唔……如果‘这一个’是麦田田小姐呢?”
“呵……”
丹青微笑起来。
“当然,田田,你美丽又可爱,人人都会爱上你。”
田田原本微微怔忡的神情变得豁然开朗,她大笑。
“哈哈哈……真的?”
“真的。”
“丹青,我爱你!”
从咖啡馆出来,两人彼此告别然后分头回家。
田田走路一向蹦蹦跳跳,如同足底装了弹簧,即便今天背了那样重的包也不例外。
丹青目送田田轻快的背影消失再街角,不禁莞尔。
这个麦田田,一向贪玩爱耍宝,这次大约又在玩甚么“网恋”的把戏,也许近来压力太大需要通过其他渠道宣泄,等过一阵子也就好了。
很快一个学期结束,寒假到了。
田田还是不停歇的忙,找了一份广告公司的兼职,边工作边学图形处理软件,然后又报了口译中级补习班,陀螺也似抽不开身。
偶尔晚上在网上遇见了,丹青也不愿意拖住她说个不住,聊上几句就主动下线。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过年了,除了市中心商业区不给燃放烟花爆竹,城区其余地方从早到晚爆竹声不断,白天主要是顽童们不肯将息放点零星散炮,到了晚上就更是热闹非凡,噼里啪啦震得屋里电视声统统淹没不闻,到了早上探头出去一看,一街一地的红色碎纸屑。
只是这般的热闹与霍沉香和颜丹青母女无关。
百余平米的住所,只得她们母女二人四目相顾,连许姨都不在,说是“老宅那里缺人,要许姨去帮忙,过了年关得闲了就回来”。
“老宅”?这个词丹青是第一次听说,并不清楚指的哪里――董家住宅?抑或是董某岳家?难道是上次她去过的那座东郊别墅?
又说“董先生年关比较忙,老宅那里一堆人和事要应对,一有空就会过来”。――又是“老宅”,且语焉不详忙些甚么,更不提甚么时候才“有空”。
当然,这些话都由朱也来说,董某于年前就已经两个礼拜未曾露面,后来就连朱也也只在除夕和初一拨过两个电话来贺岁关照两声,随即好久没有出现。
母亲一句话也不问,只淡淡回绝临时请别个阿姨来帮忙的提议,“就我和丹青两人,有甚么忙要帮呢?你们且去忙,我们一切都好,甚么都不缺。”
要到后来,丹青才知道,原来“老宅”果然是指董某岳家。
年底董太太董小姐自巴黎回来过年,董小姐嚷嚷着要吃许姨的私房菜,董某及朱也的不得分身都是为了帮着岳家老爷子应对如云客流大排场,同时要听凭董家太太小姐差遣,随侍左右。
应该的。
不知怎的,丹青心里有一丝痛快,嘴角有意无意挂起一缕笑意。
天下哪有免费的筵席呢?
想要得到,自然就要付出。
都有代价的。
董某也不例外。
她忽然收敛了笑容。
那么自己呢?
眼下的衣食无忧,虽称不上喜乐升平,却也当得起舒适宽裕。
真的只是董某因为亏欠母亲作出的补偿么?
毕竟,那些都是陈年旧事老黄历了,而现实却实实在在。
丹青不愿意再想下去。
其实这个念头一早存在,根本是她心头一条硬刺,只是此刻刺痛的感觉又分外清晰。
她想,无论如何,自己是得找份工作了。
作出这个决定后,丹青起伏的情绪复又平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