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丑小鸭》林飔飗

2、第一章 城堡

　　他是无名的诗人，我是无名的散文编辑，我们本应该是两条贴近却不相交的直线。但是有时候事情就是那么巧妙，出版社里的诗歌编辑让我帮忙把一叠诗稿扔掉的时候，他的一首诗正好映入了我的眼帘。

　　“爱上牢笼的白鸟？”诗歌前两行的内容挑起了我的好奇心。

　　“莫名其妙的作品，现在越来越多模糊不清的所谓诗人了。”诗歌编辑头也不抬地抱怨道，“成天看着这样的作品，和猜谜一样，简直是折磨！”

　　我没有回答，只是一边走一边默默读完了这首不得宠的诗，从此不得不慨叹机缘之巧。在办公室到废纸回收点的这段距离里，我竟然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首诗朦胧而哀伤的感觉。文学就是如此变幻无常，今天的成就明天就可能被所有人所唾弃。虽说时间会洗炼一切，但当金子从石头中浮起的时候，作者往往已长眠于天堂的角落。

　　作者的名字叫做兰里，是一个能让人产生幻想的名字，尤其在我读过他的诗以后。不知道他写不写散文？抱着这样的想法，也或者说是借口，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按响了他家的门铃。

　　开门的是他家的女佣梅莱，一个害羞的善良女孩。征得主人同意后，她高兴地领我到了客厅，并且泡上了玫瑰花茶。高大的桃木门后，古旧的房子里，厚重的窗帘扼杀了每一丝阳光，就是壁炉的火送出的一丝微弱暖流，也被壁炉架上挂着的锋利花剑冷却了。四周的家具都是棕褐的暗色调，摇曳的火光在房子的各个角落刻下不安的影子。这是一个和外面的时间和空间完全隔绝的世界，只有秋天的凉意，透过了严密的封印，散布在阴影里。

　　这大概是一个深居简出的诗人吧？我想起了他的诗。在废纸回收点旁，我悄悄把他的诗揣进了口袋。而在当天夜晚，我已经能够把整首诗背下来。真奇怪，世界上著名诗人这么多，我却只被一个无名诗人的诗歌所打动。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诗人呢？我心中有一种久违的奇幻感觉。可是奇幻是不存在于现实中的，为了见到他我只好找了一个世俗的借口。

　　一时走神，我竟然没有察觉到房子的主人已经走下了楼梯。一身的黑礼服，无声地出现，和房间四周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壁炉的火光在影子的脸上跳跃，映出了苍白如陶瓷、冷酷如冰霜的神情。眼神如玻璃一样坚硬，没有一丝波澜，宛如拒人于千里之外，独自游弋的冷傲天鹅。我不自觉地畏缩，有点后悔穿着天蓝色的裙子闯入了这时间仍然停留在几百年前的城堡。

　　“兰里先生，你好！我是西园出版社的编辑米莉。”理智终于战胜了不安，我沿用了最俗套的开场白。尽管我讨厌庸俗的东西，但在这时间和空间都被封印了的地方，我的思维似乎也停滞了。尤其是在那冰冷犀利目光的注视下。那如剑的目光有一瞬间透出了疑惑，却很快又消失了。这是为什么呢？

　　“欢迎。”他事务性地指了指沙发，意思是让我坐下，然而在他坐下之前我却不敢妄动。他好像没有看见我的不安似的，心定神和地自顾坐下了。是诗人的毛病吗？我无法定夺，只好拿出了他的诗，摊开在红褐色的桌面上。

　　“你的诗很有味道，可是因为版面问题，我们没有办法刊载。希望能够收到你的更多作品。”

　　“谢谢。”我清楚地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轻蔑，而且他并没有要隐藏的意思。我心里有点恼怒，恼怒自己的怯懦。为什么我要继续这事务性的谈话？但是，我要怎样才能够打破这个谈话的模式呢？忽然转变的话会让他怀疑的。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看看你的其他作品吗？散文、小说之类的……”他的脸色刹那间变了，后悔立刻攫获了我的心。我没有料到向一个投稿失败的诗人索要散文的意义——我不等于否认了他在诗歌方面的才华吗？一般人也许不会想这么深，可是他明显为此愤怒。

　　“谢谢。我不需要你这样拐弯抹角地来告诉我我的诗不值钱！”他站了起来，气势远远凌驾在我之上。可是被他这样误会的刺激，我的委屈也达到边界了。要说世界上有什么能够让我生气的，那就是被别人误会。虽然我要为这样的误会负上一定的责任，但是我并不是他眼中那样一个以挖苦作家为乐的编辑！我并没有要侮辱他的意思，而他却把我的人格歪曲。我象一个被无端责骂不诚实的孩子，心里窝着一团气，想哭却不愿意认输。写出那么有感情的诗，真的是他吗？

　　“我没有那样说，我更没有那样的意思！”跟着他站起来，我尝试着显得理智，但是我的声音却不自觉地颤抖了。

　　“不就是一首破诗吗？谢谢你为此专程拜访！”他声音中有一种玻璃被划出伤痕的感觉。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桌子上的诗，他忽然一把抓起，揉成一团，狠狠地向壁炉扔去。

　　我本能地尖叫，却不知怎的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眼看着全世界我最喜欢的一首诗就要化为灰烬，我的怒气全消，不顾一切向那团虚弱的黄色纸球扑去。火舌舔过我的手指，留下了黑色的图腾。而那世界上仅有一张的纸片，烧焦了一角，但仍然安全地躺在我手心。当我的理智再次支配了大脑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跪在壁炉旁，紧紧攥着一张的纸片，手指上留着沸腾的疼痛。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刚刚明明还那么生气……

　　银色的寒光抵在我肩上，壁炉架上的花剑在我发愣的时候已经到了他的手中。“你到底有什么企图？”他低沉的声音传入我耳中。

　　“少爷！不要！”听到尖叫的女佣梅莱看到了这一幕，捂着脸愣在客厅门口。随后赶来的管家马修勉强镇定在一边，随时准备制止少爷的任何过于激烈的行为。

　　为什么我非要受到这样的待遇不可？我只是，我只是——

　　“我只是喜欢你的诗而已啊！！”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不能够忍受继续被误会了。即使可能会引起更大的误会，我还是得把一切说出来。因为那就是我。真正的我。我没有什么好掩饰的。第一次坚定地凝视着他的眼睛，我忍住了眼泪也打回了畏缩的念头。古老房子里天蓝色的裙子，蓝得那么清澈，掩藏不住一丝的秘密。

　　“也许出版社的编辑不喜欢你的诗，可是我喜欢！没有任何一首诗能够给我那样深刻的触动！我只是喜欢你的诗，想看到更多的诗，想受到更多的感动而已！”

　　对视，冰冷而炽烈。

　　良久，他的眼神漾起了动摇的波纹。花剑落在地毯上，发出轻微的钝响。第一次，他躲避了我的目光，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下了头。向门旁僵硬的马修和梅莱挥了挥手，动作是那么慢，那么慢，慢得似乎一切都停止了。我仍然跪在地上，无意识地紧紧抓着他的诗，好像一松手纸片便会飞走。他在各个柜子里翻找，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和刚才冷若冰霜的他是那么的不一样。

　　我做了什么？他又做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真的是现实吗？我的脑袋已经不能思考了。这不是我所知道的世界，世俗的规矩统统都不适用。

　　终于，他在柜子里找出了药箱。他并没有花费很多的时间，我却像空白了好几个世纪。不知何时他已经和我一样跪在壁炉旁边，修长的手指摆弄着药膏和绷带。他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医科学生，笨拙地抓住了我烧伤的手，小心翼翼地涂上药膏。冰凉的感觉从手上传来，我却感觉这古老的城堡暖和而且明亮了许多。我想说点什么打破这奇怪的寂静，但是我发现心中有一个角落在拼命祈祷着，不要把现代带进这中古的城堡，不要用真实把这好不容易显现的奇幻打破。

　　自始至终，他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看我一眼，把眼神埋在刘海的阴影里。

　　终于，他完成了包扎。不管凌乱的纱布和药品，他握住了我的双手，艰难地抬起头来。原本冷如白雪的眼神破碎了，冰霜围墙后面，真正的他表露无疑。他受伤了，因为他让我受伤了。我依稀看到了，看到了那黑色衣服下面的一只白鸟。

　　“对不起……谢谢……”他把脸埋在我双手中，好久好久。就像是迷路的浪儿向救黩了他的神父忏悔一样。有很多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我都听到了。我心中有一种奇怪的共鸣。

　　——“你是唯一一个承认我的人。”
　　——邂逅了天鹅的丑小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