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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十七(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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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嘉桐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怔了一会儿,然后抬手在黑色的键盘上敲击起来。这个键盘她用了也有好几年了,每天打扫卫生的阿姨都会帮她用湿纸巾擦一遍,所以那些缝缝坎坎里很少有灰尘,她也不是那种喜欢一边打字一边吃东西的人,所以犄角旮旯里更不会有饼干屑,唯一能看得出这个键盘已经有些年岁的地方,是回车键的中央和其他的一些字母键上,原本是哑光磨砂的塑料表面,如今却光滑得发亮。
屏幕上出现了“GOOGLE”的字样,她又迟疑了一下,才在搜索栏上输入了“詹逸文”三个字。
搜索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似乎数量庞大。她点进了最常去的那家百科网站,立刻跳出来一整版的篇幅,右上角是一张他……看上去是好几年前拍的照片,奇怪的是,那个时候的他大笑起来却没有任何违和感。关于詹逸文的词条,是这样写的:
“詹逸文,男,1976年8月8日出生于上海。早年曾就读于知名学府数学系,后辍学,考入美术学院。大学毕业后,他曾留校任教,后因致力于专心作画,辞去教职。他的作品大多色彩鲜艳,且运用大量几何图形为绘画的基本元素,代表作有《抽烟的男人》、《快》、《鱼缸》、《阿基米德》等,其中《快》被纽约现代美术馆收藏……”
邵嘉桐张了张嘴,诧异地倒在椅背上,她没想到今天中午自己是跟这样一个人物吃的饭,而且,从认识他到现在,她一直觉得他……有点怪。那种属于艺术家的怪。可是她回想起他的眼神和他脸上的偶然一闪而过的表情,又觉得,自己像是漏掉了什么……
她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思绪有点乱,或者说,她有点被自己吓到了。
董耘忽然开门进来,邵嘉桐下意识地伸手关掉了电脑屏幕上的页面,尽管董耘站在那里是看不到的。他是个很敏感的人,看到她这么诡异的举动,立刻眯起眼睛打量似地看着她。
邵嘉桐坐直身体,轻咳了一下,说:“有事吗?”
他仍旧一副探寻的模样,像是想从她眼睛里看出点什么来,不过自从昨天她在车上发过飙之后,他似乎老实了许多:
“没有。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我下午要去蒋医生那里,你如果有什么事,就现在跟我说。”
“没有。你去吧。”她瞪大眼睛看着他,故意开始整理面前的文件,装作很忙的样子。
董耘似乎还是充满了怀疑,不过他很识相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顺便关上了门。
邵嘉桐再一次倒在椅背上吁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十月,整座城市已经进入了秋季,中午在阳光下,还是能热得人冒汗,可是一到了晚上,太阳落山之后,秋风吹在裸露的手臂上,泛起了一阵阵鸡皮疙瘩。邵嘉桐站在书店二楼的露台上,看着这条铺满梧桐落叶的街道。此时已是晚上八点,街上来往的人不多,即使有,也是行色匆匆,在忙碌了一天之后,家似乎是大多数人们最想去的地方。
不过在这座城市中生活的另一群人,却并不想回家。他们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而邵嘉桐的理由则是,她今天不想一个人呆着。
其实她一个人呆着的时间真的不多,可是更多时候,她好像连空下来思考自己是不是要一个人呆着的时间都没有。她太忙了,每天都太多事要处理,件件都刻不容缓。有时候累了,自己却根本没有意识到。
可是今天晚上,她好像忽然觉得很累。很累很累。
“要喝点热的东西吗?”徐康桥那永远精神奕奕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邵嘉桐双手抱胸,缩了缩肩膀:“不用了,谢谢。”
“不客气。”徐康桥走到她身旁的藤椅上坐下,然后也不禁被冷得颤抖了一下。不过她马上掏出一盒烟,用指尖抽出一支,点起来。
“很少看到你抽烟。”邵嘉桐说。
“嗯,”徐康桥抽烟的样子竟然异常优雅,“我很少抽……”
她吐出的烟圈,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邵嘉桐看着她的侧脸,忽然有种想跟她聊天的冲动:“那今天为什么忽然想要抽?”
徐康桥深深地吸了一口,才说:“压力大吧。”
邵嘉桐失笑:“是因为孔令书吗?”
徐康桥的表情变得有点哭笑不得:“他?他还不至于让我压力那么大。”
邵嘉桐有点吃惊。
“他的确不是……”徐康桥似乎在脑子里搜索着合适的形容词,“一盏省油的灯。”
“……”
“不过相处时间长了,你就会发现他很好对付。”
这下换邵嘉桐哭笑不得了。
“他为人古板又刻薄——当然,在刻薄这一点上,我跟他也不相上下——而且他的原则性很强,一旦你触到他底线,他立刻就会不惜一切代价KO你。他是一个……完全活在自己世界当中的人,他才不管你们怎么想,他就是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邵嘉桐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很快她又发现自己是在无话可说,于是转而问道,“那到底要怎么对付他?”
“嗯……”徐康桥的双眼被遮掩在虚白的烟圈之后,“很简单,一边假装服从他的原则,一边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可以了。”
“这,”邵嘉桐还是无语,“这算什么答案……”
“就是说,你要穿梭在现实世界跟他的世界当中,最好搅乱他的思维,这样他就会无所适从,最后慢慢也就接受了你的那个现实世界了。”
这……邵嘉桐无奈地想,应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吧?不然她怎么会完全不懂?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也从来没有要对付孔令书的意思,所以这个难题……就留给徐康桥好了。
“我没想到你这么了解他……”但她还是忍不住说。
徐康桥抽完一支烟,准确地说是大半支,她将烟头对准露台的水门汀围栏,用力拧了拧:“任何人相处久了,多少都有点了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邵嘉桐看着她,昏暗的路灯下,徐康桥的侧脸轮廓分明,显得非常精致。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然后就脱口而出:“你会不会……有点喜欢他?”
徐康桥诧异地转过头来看着她,看得出来,是真的诧异,甚至可以称为“震惊”!
“我?”她指着自己的鼻子,“喜欢他?!开什么玩笑?!你喜欢董耘我都不可能喜欢他!”
是啊,开什么玩笑……邵嘉桐苦笑。
但她真的……有喜欢过董耘。
这个念头一出现,连邵嘉桐自己都吃了一惊!喜欢过?那么现在呢?
徐康桥还在那里振振有词,邵嘉桐却已经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当中。究竟,她的喜欢,跟她的放弃,到了一种怎样的程度?
周五一大早,秘书就指挥快递员往邵嘉桐办公室里搬东西。正在全神贯注看合同的她抬起头看着眼前忙碌的场面,一下子愣住了。
“这是什么?”她诧异地问秘书。
“是给你的,”秘书说,“好像是一个画框。”
纸盒并不算太大,不过忽然有人送来这么一个东西,也着实让她吓了一跳。
快递员跟秘书陆续出去后,她才走过去,弯下腰开始拆包装盒。将画框从盒子里拿出来的一霎那,她有点错愕——
这不就是挂在公司洗手间里的那副画吗?可是,她手上的这副是……真的油画也!
她的脑袋有那么一瞬是一片空白,但很快她就恢复正常,去找包装盒上的送货信息。
是詹逸文。
邵嘉桐说不上是意料之外还是情理之中,她只是惊讶,他会忽然送这么一份礼物给她。回到座位上,思前想后了好一会儿,她才拿起电话,找出詹逸文的号码,迟疑地按下通话键。
电话大概响了十几秒钟才被接通,对方的声音听上去是刚睡醒——或是,被吵醒?
“呃……”邵嘉桐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你在睡觉?”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邵嘉桐?”
“对……”她有点冒冷汗,“我打电话来是想谢谢你送来的东西……尽管我有点不知所措,因为那看上去好像是真迹。”
电话那头又是沉默了一会儿,才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真迹……哈哈哈哈,真迹……”
“?”
“你是拿去典当行验过货了吗?”他还是大笑。
“呃……”邵嘉桐尴尬地轻笑了两声,“我的意思是,它真的是副油画——就是那种一笔一笔画出来的,看得到油彩的凹凸感,而不是印刷品。”
“现在用机器也可以做到这种效果的。”他诚恳地说。
“……”她愕然。
“不过这真的是我画的,”他又说,“但是是众多草稿中的一副,如果你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左下角的色彩和图案跟挂在你们公司洗手间里的那副应该是不同的。”
“……”
“但的确是我画的。”他补充道。
“……”邵嘉桐其实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再接下去了,“不管怎么说,谢谢你。但是我觉得这份礼好像对我来说有点太大了——这会不会太值钱了?”
“……你不会是想要退给我吧?”詹逸文在电话那头懒懒地说。
“呃……这倒不是……”这样一说,她的确有点进退两难。
“不要放在心上,”他的声音里已经没有刚开始的那种刚睡醒的干涩和磁性,而是温润如一壶香茗,“我只是想送你一个礼物。”
“……为什么?”她还是错愕。
“因为你帮过我啊。”
“?”她不明所以。
“关于那个画册的事情,你给了我中肯的意见。”他说。
“啊,”邵嘉桐苦笑,“那根本不算什么……”
“那我的这副草稿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送出去反而给我的画室腾出地方了。”
邵嘉桐想了一会儿,终于说:“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谢谢。”
“不用客气。”
电话讲到这里,终于无话可说。邵嘉桐再三道谢后,草草地挂了电话。她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每次跟詹逸文讲话,都让她有点……不那么自在。她说不出为什么,他根本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可她好像总是有哪里不自在。
这是为什么?!
午餐时间照例又是在楼下的西餐厅等董耘,没想到董耘没来,却看到了于任之。
“可以坐吗?”于任之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笑容可掬。
“当然,当然……”她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来对稿吗?”
“是,”于任之点头,“但不是你们公司。”
“?”她愣了一下。
“是去十楼的那家广告公司。”
“啊……”她倒是没想到,他还接广告。
“没想到我也做广告吗?”于任之似乎总是很容易就能看穿别人的想法。
“……是。”
“为了生活嘛。”他耸肩。
她看着他,不禁笑起来。
“?”这下轮到他疑惑了。
“于任之,”邵嘉桐笑着说,“就算天塌下来了,我看你也会面不改色吧?”
“这个问题,”他摸了摸下巴,“我倒真的没想过。不过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她看着他,忽然说:“我终于想到要给你配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了。”
“?”
“要很作的,作天作地——但是尽管如此,你还是很有办法搞定她。这样子的女人跟你简直是绝配。”
“免了,”他咋舌,“这样我情愿考虑男人。”
“哈哈哈哈……”她大笑。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瞎扯了好一会儿,董耘都还没出现。邵嘉桐喝了一口玻璃杯里的橙汁,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那个……你跟那个詹逸文熟吗?”
“?”于任之还在全神贯注地切牛肉。
“他是个……很大方的人吗?”她问。
于任之又努力了一下,终于还是放弃地改用嘴咬:“你是说吃饭付钱吗?他倒真的是常常抢着买单。”
“……哦。”邵嘉桐点点头。其实于任之的这个回答并没有在点子上,可是她觉得再多问的话,显得有点古怪,便闭上了嘴。
于任之看着她,忽然想到什么似地停住了嚼牛肉的动作,说道:“奇怪……前几天我跟詹逸文吃饭,那家伙也问起了你。你们两个……”
面对于任之疑惑的目光,邵嘉桐连忙摆手:“我们什么也没有!”
于任之眯起眼睛看着她,缓缓地吐出三个字:“有问题。”
邵嘉桐翻了个白眼,终于决定和盘托出。等她把送画的事情说完,于任之才笑了笑,说道:“哦,这真的没什么,你不用放在心上。不过这倒可以说明一点。”
“?”
“詹逸文真的把你当朋友。”
“……好吧,”她耸肩,“我是不是该感到很荣幸。”
“是的。”于任之点头。
“……”她愣了一下,没想到他是说真的。
“这家伙有点艺术家的怪脾气,你知道……就是那种恃才傲物之类的。”于任之终于把牛肉吞了下去。
“说得好像你不是艺术家,没有那些怪脾气似的。”邵嘉桐一脸不满地瞪着他。
“我要比他好很多吧,”于任之的自我感觉似乎很好,“而且也要比那个大作家好很多。”
“……”邵嘉桐想了想才点头,“詹逸文我不知道,不过的确是……比项峰要好一点。”
(正在吃海鲜拉面的侦探小说家忽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
“说真的,詹逸文没什么朋友,也不是没有,就是关系比较好的朋友很少。他这个人有时候有点孤僻,不太喜欢跟人交往,而且你知道,我们当画家的,工作的常态是一个人关在画室里创作,所以有时候没办法适应正常的社会交往。”
“我好像一点也不觉得你有这方面的问题。”邵嘉桐挑眉。
于任之皱了皱鼻子,认真地说:“也许是因为我人长的帅,性格又好吧。”
她不禁笑起来。
“他跟我一样……”于任之忽然一脸神秘地看着邵嘉桐。
“?”
“一直都没结婚。”
“……”邵嘉桐翻了个白眼,有点咬牙切齿,“我没有要打听这个。”
于任之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反正,他肯送你画的话,就说明他应该很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可是我跟他认识才几天也。”邵嘉桐拿起玻璃杯,又喝了一口橙汁。
“这跟时间的长短没关系吧。”于任之抬了抬眉毛。
邵嘉桐还想再说什么,身后却忽然传来董耘的声音:“什么跟时间的长短没关系?”
于任之很随口地答道:“床上的契合程度喽。”
“噗……”邵嘉桐喷了一桌。
“啧啧啧……”于任之一脸嫌弃加鄙夷地看着她,用餐巾擦掉了溅仔仔他手臂上的橙汁,“我这盘牛肉才吃了一半,你要赔我一盘。”
董耘坐下来,眯起眼睛看了看于任之,又看看邵嘉桐。
于是她连忙站起身,拿着钱包飞也似地逃去收银台点牛肉去了。
这天晚上,邵嘉桐很早就回到家。好像今天她忽然一点也不介意一个人独自呆在家里,因为她意识到,原来在这座都市中,其实有千千万万的人,都是一个人呆着,却没有一句抱怨。她洗完澡,坐在床上,打开电脑,看了一会儿新闻,就决定睡觉。
关灯之前,手机忽然响了,她估计又是董耘发短信来交代她明天要做什么事情,但打开一看,却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明天中午有空一起吃饭吗?”
她看着发件人的那一栏,愣了半天,才确信——那的确是詹逸文。
五分钟之后,邵嘉桐回了一个短信,回完之后,她就关灯睡觉了。那条短信只有两个字: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