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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五(下) ...

  •   “所以丁浩,”两天后,董耘站在窗前,忧郁地看着窗外操场上挥汗如雨的犯人们,“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真朋友?”
      丁浩却在笑,而且是哈哈大笑。董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笑,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这个年轻人就是忧郁、乖张的。他不是普通的年轻人,他是死刑犯。
      “这书店老板好有趣!你那些朋友好有趣!”
      “……”董耘看着他,其实心里有点高兴,但脸上却还是一副想要抓狂的样子,“丁浩!”
      等他笑够了,他看着董耘,说:“有啊,有真朋友……至少我觉得你这些朋友都很真!”
      “?”
      “他们都没有骗你。”
      “……”董耘苦笑了一下,自嘲道,“好吧,如果要朝好的方面想,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所以你到底是干嘛的?”丁浩坐在那张白桦木椅子上,表情像是一个初涉社会的少年。
      “我?”董耘皱起眉头想了想,“我是个不愁吃穿整天无所事事的二世祖。”
      丁浩抬头看着他,“啧”了一下,说:“真羡慕啊。”
      董耘扯了扯嘴角,从窗边走过来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你想过自杀吗?”
      话一说完,坐在墙角的李警官就用力咳了一下。
      丁浩冷笑了一下:“没事的,警官你不用紧张,我现在不会了……”
      “那么说你想过喽?”董耘没理他们,自顾自地说。
      “何止想过,我还差点就真的成功了。”
      从丁浩的脸上,似乎用无法看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可是董耘对于这样的他,反而越来越有兴趣:“可是为什么呢?”
      “?”
      “你不是被判了死刑了吗,为什么还要自杀?”
      丁浩先是一愣,然后过了好一会儿,忽然笑起来,又是哈哈大笑。
      “今天你笑得可真有点多……”董耘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仿佛眼前这个年轻人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是因为我跟你熟了嘛,”他说,“还是你觉得我笑起来很难看?”
      “说真的,是有点难看……”董耘皱起眉头,然后自己也笑起来,“不过很可爱。”
      丁浩表情怪异地“啧”了一声,像是很不满:“大叔,你确定你不是变态吗?”
      “……”董耘翻了个白眼,“我说你可爱你觉得我是变态?你们这些死小孩到底是什么逻辑?!”
      丁浩歪着嘴角,似笑非笑:“就是死小孩的逻辑。”
      “……”董耘觉得自己要是再跟他抬杠抬下去会疯掉,于是决定换个话题,问道,“所以你有遗嘱吗?”
      丁浩又是一愣,然后才说:“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别人。”
      “多少总会有一点吧,就算不值多少钱,但多少还是会有一点吧。”
      丁浩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的,我是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在我们那里……没有什么你的、我的,东西就是大家的。我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跟别人去抢。”
      “那里的记忆对你来说到底算好还是不好?”
      他苦笑一下:“没什么好或不好。反正我每天都吃得饱、穿得暖、睡的着,反正我活得好好的,那就够了……”
      “你在那里呆到几岁?”董耘又问。
      “十六岁。我不爱读书,成绩也不好,十六岁就开始工作了,然后就搬了出来。”
      “你做什么工作?”
      “我先是在快餐店送外卖,后来在理发店当学徒,再后来……我在一间体育用品店找到了工作,当店员。”
      “听上去有点艰难,可我觉得你乐在其中。”
      丁浩听到董耘这样说,只是苦笑了一下:“至少我终于有一种,能够自己掌握命运的感觉了。”
      董耘也跟着笑了一下。
      “我的人生很无聊是吗?”他忽然说。
      “怎么会,”董耘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任何人的人生都不能用‘无聊’两个字去形容。”
      “跟你比起来,我可能每天都在做些微不足道的事。”
      “什么叫微不足道?养活自己难道是微不足道?”
      丁浩看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久,才说:“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
      “十几二十岁吗?在读书吧。”
      丁浩苦笑了一下,眼里似乎有些泪光:“真好啊……你爸妈一定很爱你吧。”
      董耘在他的注视之下,有一种无处遁形的愧疚:“是啊,他们只有我这一个儿子……”
      丁浩扯了扯嘴角:“我爸妈却不想要我……”
      “……”
      “我羡慕你,不是嫉妒,是真的羡慕你。”
      “……”董耘低头看着桌子底下丁浩的那双脚,穿着统一的布球鞋,可还是看上去好大。
      “所以你问我有什么东西可以留给别人,”他说,“我想没什么吧,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我赚来的钱都被换成了一样东西——就是生存。”
      “……”沉默了好一会儿,董耘才开口,“那么你有什么不能替代的东西吗?”
      丁浩想了想,答道:“我被送到孤儿院门口时包着的那条被子,还有……小狗。”
      “小狗?”
      “是我捡回来的一条小狗,有天晚上我夜班回家,经过街心花园的时候,听到有很微弱的狗叫声,发现在草丛边上有一条刚出生的小狗……我就把它带回家了。”
      “它没有名字吗?”
      丁浩摇头:“没有,我还没想好要给它起什么名字,所以只是‘小狗、小狗’地叫它……”
      “那它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丁浩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也许被我的室友或者邻居收养了,或者……”
      他没再说下去,脸上又恢复了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你知道吗,”董耘倒在椅背上,双手抱胸,“邵嘉桐说我的生活中没有什么是不可替代的,所以我不会害怕失去。但其实听到她这样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觉得有点难过。”
      “?”
      “那些不可替代的东西,其实也意味着牵绊。那种牵绊不管是什么,是一本书、一张照片、一双鞋、一个背包、一条小狗……是什么都好,我却什么都没有。”
      “……”
      “其实我也很喜欢狗,可是我从来没养过。是因为小时候我叔叔养了一条狗,那狗非常聪明,常常只要一个眼神,它就能知道我叔叔要拿什么。可是他在我十岁的时候死了,我非常伤心,更别提我叔叔了。那个时候我就想,我不要养狗了。现在想起来,也许我在潜意识里就明白,虽然很好玩,可是我不想承受失去它的痛苦。”
      丁浩看着他,像是很认真地在听他说。
      “其他的很多事也是一样。我小时候很调皮,我妈生起气来就摔我喜欢的玩具,或是撕我收集的贴纸,所以我就想,我不要再喜欢这些东西,这样的话当我失去的时候也不会觉得有多难受。”
      “……”
      “所以我其实什么也没有,我家里的那些东西……它们仅仅是‘东西’而已,不能称之为我的东西。它们只是被我买下来,却不属于我。”

      墙上的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走着,窗外是蓝天白云,阳光明媚。在这小小的谈话室内,丁浩皱起眉头,不解地盯着他:
      “你们这些变态大叔每天就想这些有的没的?”
      “?”
      “你这不是吃饱了撑着吗!”
      “……”
      “什么买下来又不属于你,”他挑了挑眉,“有什么是属于你的?死了什么都不是你的了。你没听过一句话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所以人死了都一样,不管你再怎么喜欢,都不是你的了。”
      “……”
      “分遗产这种事情,你瞎担心什么呢?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都跟你没关系了吧。你死了以后,那些东西要怎么分你也看不到了吧。分到和分不到的人怎么在背后议论你,你也听不到了吧。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自杀吗?就是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无聊的人太他妈多了,我不想再看到你们……”
      董耘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却只是怔怔地看着丁浩,没有发怒。
      “那现在为什么又不想死了?”
      “喂!”一直坐在墙角没出声的李警官终于忍不住站起来。
      “没事没事,”这一次是董耘负责安抚他,“我相信他已经想清楚了,所以才问的。”
      丁浩坐在椅子上,手上还带着手铐,他看着董耘,很认真地看着他,然后问道:
      “相信?你凭什么相信?”
      董耘回过头来,说:“不为什么。”
      “?”
      “相信一个人是一种直觉。”
      “……”
      “如果你不相信我,你也不会坐在这里跟我讲话,不是吗?”
      丁浩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不知道算是肯定还是否定。
      “想自杀的人,最后能够活下来,”董耘说,“多半不是因为运气太好,而是一种本能。”
      “……”丁浩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人在某些时候是会失去活下去的信心。不想再忍受在这世上的一分一秒,不管做什么都是难受。”
      “……”
      “……”
      “可是总有一天,还是会想要活下去。”沉默许久之后,丁浩忽然说。
      董耘看着他,脸上不再是调侃的表情:“这就是本能。人的本能。”
      丁浩垂下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抬起头,脸上有一种古怪的笑容:“所以,你又相信了是吗?”
      “?”
      “我编的故事……”他那一脸的坦然此时看上去却是劣根性十足,“关于我的身世。什么孤儿院啦,到处打零工啦……不过狗的事是真的。”
      “……”董耘看着他,一言不发。
      丁浩也看着他,像是想从他眼里找到一丝怒意,但最后,这孩子却自觉没趣地撇了撇嘴。
      “其实,我们有点像呢。”董耘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平静地说。
      “像?哪里像了?”
      董耘看着他,没有任何解释,只是执拗地反复说:“有点像。有点像……”
      “……”
      这天会面快要结束的时候,董耘对丁浩说:
      “其实你学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不要去跟别人抢’。”
      “?”
      “是‘分享’。”
      丁浩看着他的眼睛,似乎在思考他说的话:
      “其实你也不是没有不可替代的东西。”
      “?”
      “你那个助理,叫邵什么的女人……”他顿了顿,用一种少年人独有的诚实而清澈的眼神看着他,“你不就是一直在依赖她吗?”
      “……”
      董耘张了张嘴,还想反驳,丁浩就站起身,走了出去。

      这天晚上,在蒋柏烈那间小小的诊室里,董耘平躺在黑色的皮椅上,望着天花板上那顶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的吊扇,开口道:
      “医生……你是故意的是吗?”
      “什么?”蒋柏烈从他踏进门开始,就自顾自地躲在办公桌后面,敲着腿看书,根本没有要理他的意思。
      董耘坐起身,眯起眼睛看着他:“你一定是故意的!”
      “?”
      “你是故意把我派去跟丁浩见面的吧?”
      “丁浩是谁?”蒋柏烈从书本后面探出脑袋,一脸不解。
      “就是我冒充你去做心理咨询的那个死刑犯啊!”
      “哦……”蒋医生恍然大悟,“他最近还好吗?”
      “医生!”董耘简直要抓狂了,“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啊!”
      “有啊。”蒋柏烈的脸又缩回了书本后面。
      “你……你真的很气人!”
      医生放下书本,冒着冷汗说:“拜托你要撒娇回去跟邵小姐撒好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谁叫你不理我!”
      蒋柏烈翻了个白眼,终于肯对自己承认,他生平最怕的就是爱撒娇的男人……
      “好吧,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是故意假装抽不出时间,然后把我送去见丁浩的是吗?”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医生的口吻就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而不是他自己。
      “因为你知道我们很像!”
      “你们像吗?”
      “……你就不打算跟我说实话是吗?!”
      蒋柏烈重重地叹了口气:“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心理医生有时候也需要看心理医生?”
      “记得。”董耘认真地点头。
      “那不就好了吗?”
      “什么好了?”他莫名其妙。
      “同理可证,需要看心理医生的病人,也可以有自己的病人啊!”
      说完,蒋医生又捧起书本,自顾自地看起来。
      “你……”董耘目瞪口呆,“这什么鬼逻辑啊!”
      “就是心理医生的逻辑喽。”
      “……”

      七月的第二个周日傍晚,邵嘉桐、徐康桥、孔令书和董耘又相约去上次那家街尾的越南餐厅吃饭。
      今天董耘一反常态地,没有让邵嘉桐去接他,而是叫她来书店等。
      邵嘉桐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书店,一推开门,就听到孔令书在怪叫:
      “徐康桥!你不止偷了高迪的画册,还偷了我的《新华字典》!”
      “什么偷啊,”康桥从地下室走上来,“我只是借用一下。”
      “你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问我借的?!”书店老板每次都气势汹汹地发难。
      “我忘啦。”但徐康桥小姐每次都能轻轻松松地化解难题。
      “你……”孔令书眯起眼睛,用一种极其危险的眼神看着她,“你休想得到我的折衣板了!我明天就要修改遗嘱!”
      “……”
      然后孔令书就真的“咚咚咚咚”地大步走下去,大约真的是去忙修改遗嘱的事情。
      徐康桥无奈地摇摇头,对邵嘉桐说:“我现在真的好希望董耘能去死一死。这样至少我不用再跟这家伙住一起了。”
      “……”邵嘉桐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书店玻璃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她转过身,发现是董耘走了进来。
      他……牵着一只小狗?!
      “这是什么?”邵嘉桐诧异地指了指那条狗。
      “March。”董耘笑着说。
      “什么?”
      “它的名字叫March,就是三月的意思。”
      “我知道March是三月的意思!”她咬牙,“我是问你为什么会牵着一条狗。”
      “可是小时候你叔叔养的那条狗不是也叫March吗?”康桥蹲下身,开始逗狗玩,“我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常常跟它一起玩,但它很酷,不太爱理我们。它只有对你叔叔最温柔。”
      “对啊,不过我叔叔养的是秋田犬,这是柴犬。”
      “可是长得好像哦!”康桥高兴地说,仿佛看到它,就像是看到了当年的March。
      “柴犬本来就跟秋田犬很像,不过柴犬的体型要小很多。”
      “可是你还是没告诉我,”邵嘉桐看着他,嘴角有点抽搐,“你为什么会牵着一条狗。”
      董耘微微一笑,又露出那两个迷人的酒窝:“因为以后他就跟着我混啦。”
      “你养狗?”邵嘉桐错愕。
      “不行吗?”
      “你根本就不像是能养活什么东西的人啊。”
      “……”他有些气结地伸手弄乱她那明显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有你在不就好啦。”
      邵嘉桐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冷气,拍开他的手:“要死啊你,我刚从理发店回来!”
      他却给了她一个敷衍的微笑。
      “可是你怎么会忽然想要养狗?”徐康桥抬头看着他说。
      董耘抿了抿嘴角,这次的微笑,一点也没有敷衍的成分:“这是丁浩——就是我每个礼拜都会去看他的那个死刑犯——的狗。他现在没法照顾它了,所以我去问他室友把狗讨了多来。”
      “……你为什么对那个死刑犯这么好?”康桥不解。
      “也没有吧……”他抬了抬眉毛,看着面前乖乖地任由康桥上下其手的柴犬,“我只是,不想他没有主人……”
      她看着他,像是并不相信他的说辞,可是也不打算再追根问底。
      “董耘,你干嘛把狗带进我店里来!快让它出去!”改完遗嘱的孔令书从地下室上来,错愕地叫道。
      “你又没在门口竖块牌子说狗狗不能进来!”康桥搂着March,跟他叫板。
      “不用竖牌子,我说不准就不准!”
      董耘忽然指着他说:“你让我的狗进来,我死以后就把出版公司给你。”
      “……”书店老板还想再说什么,听到这个条件,忽然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你想想,这样你就能每天去找项峰,而且还能出版自己喜欢的书了。”
      “……我写的那本《论酱油的进化史》也能出吗?”他似乎还有点犹豫。
      “绝对没问题!”董耘非常认真且肯定地点头。
      书店老板眯起眼睛认真地想了几秒钟,忽然说:“那好吧。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董耘比了个“OK”的手势。
      “那我们去吃饭吧,去晚了又要等。”说完,书店老板高兴地哼着小曲推开门走了出去。
      董耘和徐康桥偷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如同比赛胜利般默契地击了一掌,牵着狗跟了出去。
      邵嘉桐看着书店墙角镜子里那个头发乱糟糟的自己,忽然很想立刻躲在自己的遗像后面,看这些人你争我夺、互相撕扯的丑恶嘴脸……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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