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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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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三月,倒春寒。
床突然塌下去一块,随即怀里一片冰凉。我迷迷糊糊抓了一把:“乖,回自己那儿睡去。都是大姑娘了。”
“是我,天太冷了。”那冷血动物拼了老命往我怀里拱,脸贴在我身上声音闷闷的。
“孩子睡了没?别让她看见——她学校里都以为咱俩是同志呢你放手哎这大半夜的谁跟你演那断啥山?”
“断耳朵山。”一只小爪子伸上来,我的耳朵顿时拧转一百八十度……幸好,或不幸,这时候已经搬到了长岛的独院房子,不叫apartment叫house的那种。我就算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我。
“我看出来了,你喜欢她的提琴课老师。”
“都一把年纪了,想有个老婆了。我追那个女的是因为要是娶了她以后就不用那么麻烦的接孩子上学放学了。”
“那你该去史蒂文森中学看看。”
“那时候她就能自己搭地铁了,或者是那个什么爱德华·莱斯特送她……那小子不地道,成天就知道盯着丈母娘……哎哟我错了你轻点!”
“你把被子拉过来。”
“毛病!”
“我不开空调是因为要环保。”
“我求求您了快睡吧,明天我还要赶稿,要校稿!”
“你成天就知道你的稿子,你最近有没有注意蕾贝卡?她每天的饭总是吃得特别少。”
“对于你那喂兔子的食儿,我早就有抗议了。”
“我也给她加了动物性蛋白,……总之这孩子就是挑食,蔬菜是一点也不吃。我叫她不吃零食她也不听……”
“我没给她零花钱哪,一星期两美圆买什么也吃不饱。难不成……她偷你钱?”
“偷钱我倒不担心了,我的钱包里一分不少,你的呢?”
“我就没钱包我那口袋是个漏勺……姑爷爷您给我睡吧,明天去找那亲家母问问不就成了吗想当年我什么时候在自己家吃过晚饭了我爸问过半次没有?闭上眼!”
他还想挣扎,被我抄起被子一把按住。好半天终于没了动静,我心里倒怕起来:别是翘了辫子!
可刚一放手,他又考拉上树一样粘过来,睡着了。
我终于明白了,不管是当什么官,只要前面加个“副”字,就比不当还惨。以前是很少在家呆,成天在外面乱窜。虽然辛苦,但也有趣。有时候在公路上还能捎上个自助游的女学生——我是娃娃脸,面善,怎么看也不像变态杀人狂。
但是现在,最多也不过就像周扒皮那样拎着一只无绳光电鼠满报社转悠,看见谁玩游戏就强行关闭。
“老大,替我坐会儿门口吧。”朱利安·拉斐尔笑眯眯地拦住我。“你最了解我了,好容易有了个女朋友,让我上网聊会儿MSN。”
我正求之不得,正好可以不对着对门那猪八戒。但嘴上绝对不能放松:“请我吃饭!……至少也给泡杯咖啡?”
话还没落地热咖啡就上了桌,那速度决不亚于老北京丰惠堂的服务员。但这王八羔子绝对是先礼后兵,立马把我叉起来向门外一推。他力气不小,把我给扔了个趔趄,差点撞上位警察。
“你们……干吗呢?”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嫩警察,炮灰级片儿警。大概没怎么进过报纸杂志编辑部,不知道这种妖人如云的地方天天有打打杀杀。
“不干什么,贵干——还是寻人启事?”我正正领带坐下。美国警察脑子实在,隔几天就要上门来送打印好的寻人启事文件。你说一个电邮就过来的东西,不是傻子真不会自己上门跑一回。
他把一大叠纸放到我的桌子上,捏一捏比上周厚了好多,这世道真不太平。“好的,谢谢您。今天下午排版时候会安排的。”
小警察转身离开,倒是拉斐尔跳着脚冲出来,脸紫得像下蛋的鸡。愣向楼下冲去,被我一把扯住。“干吗?!外访哪有这么去的?!!”
“我要和那女人决裂!!我,我跟她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怎么了?”门口像是耍了猴戏,大把人在看。
“那女人是《Play Girl》的头号撰稿人!”(注,《Play Girl》是北美最有名的同人女杂志,办公地点正好在《纽约时报》楼下— —||||)
“没关系,早发现敌情可以早划清界限。”
“可是她要您老人家的照片……我就在地铁站用手机照了一张……当时车正过来看上去好象您老人家正好搂着那个医生的腰的……”
拉斐尔我要把你扒皮拆骨锉尸扬灰!
照着那可怜兮兮的脸我真想一拳打下去给他开个油酱铺彩帛铺,这不摆明了麻子上门——坑人到家了?
但我毕竟还是善良,只是放下手拧了一把他的腮帮子。正准备开始教育,楼梯口镁光灯一闪,一个女人兔子般跑掉。
同人女们我与你们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无奈之余,活儿还得干。我把一堆文件全推给了对门克韦奇克,自己一口把那杯凉了的咖啡灌下去。要是有个外访多好,还用不着受这份子洋罪——那是什么?
寻人启事大多数丢的都是小孩,但真没想到,我那个小大人似的童养婿也丢了。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就在三月十九日,也就是前天,他出了学校大门,就再也没回家。
难不成是为了逃避到我家剪草坪的劳动而离家出逃了?
不太可能,只要他还有味觉,就决计逃不过吉米做的奶油李子蛋糕的召唤。他成天跟蕾贝卡腻在一块儿,小丫头有没有可能知道他在那里?
我抓起外套往外走。“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要是大妈问起来就说没看见。”其实说也没用,拉斐尔早从刚才的抓狂变成了濒死状态。
从报社到她的学校很远,要乘一个小时的地铁。每个我送她上学的早上,都是我开车送她到皇后区地铁站,然后各乘不同的地铁列车去上班上学。
这个车站正好是我和约舒娅分别的地方。
但过去的事,都记不清了。只隔了四五年,却恍如隔世。
我走进她在的小学校,学生们在上课,不大的校园里安安静静,只能感觉到花圃里的金线莲和春木槿在默然发芽。
“你今天来接蕾贝卡?还没到放学时间呢。”维多利亚挟着提琴盒沿长廊走过来。“她在上数学课,要不要来喝杯茶?”
我点点头。她的办公室不大,墙上贴满了小孩子们歪歪扭扭的涂鸦。“听说,和蕾贝卡平时很要好的一个男孩子失踪了?”
“六年纪的爱德华·莱斯特?是的……他的父母还在校长室里……你怎么知道的……红茶加糖吗?”她把玫瑰洒进红茶里,香味飘了满屋。
“一勺半,谢谢。——今天有警察来我们报社送寻人启事。那孩子怎么丢的?”
这个问题其实很愚蠢。但愿她没注意。她笑了笑:“蕾贝卡是你领养的孤儿吗?”
真是没了别的话题,也只好聊这个。“恩。她是吉米——吉贝尔·冯·威斯特森的远房亲戚家的姑娘,去年她的父母去世,我们便把她接过来——我和威斯特森只是小时侯的好友,我在他们家蹭地方住。”
她应了一声,再没说话。不久下课铃一响,院子里热闹起来。蕾贝卡一身运动服,在和几个小女孩跳绳。看见我忙跑过来“爸爸,下午没有课了,回家吗?”
“啊?哦,今天中午爸爸约维多利亚小姐吃饭,你跟不跟来?”当着孩子面邀请,她总不至于不给面子吧。
“可是爹地叫我去他的医院的……”
这死小鬼,摆明了不想要个妈。抬头看维多利亚,她一笑:“我先走了。”
你喜欢纽约这个城市么?
这个城市是一种沁骨的毒。浓郁甜美,如河上紫色睡莲般散发着腐败着的沉重芳香,通过她的动脉地铁,流遍大街小巷,浸润入人的四肢百骸。
如果我死了,那一定是被纽约毒死。
五月花——华盛顿纪念车站——皇后区——百老汇——
纽约,纽约。(注1)
蓝调音乐,玻璃钢巨窗,二十米深的地下是这个城市的心脏。
纽约,纽约。
是谁在繁华背后走入黑夜。(注2)
(注1:New York·New York,特指曼哈顿下城。前一个纽约是州名,后一个是地名。)
(注2:鲍勃·迪伦歌曲《纽约·纽约》歌词)
“爸爸,我考你个问题。”
“说吧。”我把地铁车票伸进打卡机。
“如果在皇后区车站安上一个摄象机,那么多久就能看到纽约所有的人?这是数学老师问我们的。”
“不知道啊,多久时间?”
小丫头诡秘一笑:“你猜嘛。”
“怎么能猜出来嘛,我数学很烂的。”
“四十个小时,只要四十个小时呐。”
但是蕾贝卡,你不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用数学来计算的。四十个小时的时间或许每个纽约人都会搭地铁经过皇后区站,但是你永远无法看到你要找的那个人。
她在世界的那一端,永远回不来了。
“你爹地叫你到医院去干什么啊?”
“有一颗乳牙松动了,爹地叫我去找牙医拔下来。”
正好这时候车过中央车站,我看看手表,上午十一点四十。“嗨,不用劳动牙医,来,张嘴!爸爸和你去公园玩。”
松动的是一颗小虎牙,我用两个指头一扯,乳齿落了下来。并没有出多少血,而且牙床里也露出了白色的小牙尖。我和她下了车,给她买了支巧克力冰棍儿。“冷冻麻醉一下,不疼吧?掉下来的牙齿用纸包好了,晚上有牙齿仙女来收走的。”
她点头。“还是两毛五?可不可以多给点?”
……现在的小孩子……
她接过牙齿放进衣袋里,对于冰棍却不甚热心,有一下没一下的舔。巧克力沾得满手都是。
“怎么,不喜欢吃巧克力?”我蹲下,用手绢擦着她的手。“小心别弄脏衣裳,你爹地又要不高兴了。”
“不喜欢吃。”她干脆把冰棍扔到地上。想了想,又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
“但你明明喜欢吃甜东西的……过年时候我买的巧克力汤圆你不是吃了不少吗?”
“现在不喜欢了。”她放开我的手,改去追逐草坪上的鸽子。金色的麻花辫在阳光下一跳一跳,像记忆中那个美丽的妖精。
曼哈顿这寸土寸金的地方,居然有这么大一座公园广场。阳光透过树页在地上洒成圆圆的光斑,有一种宗教般的宁静与安详。蕾贝卡在逗着一只雪纳瑞狗玩,不时抬起头来冲我笑。
“爸爸,给我也买只小狗吧。”
“这可不行——不是不让你养宠物,是你爹地特别怕狗这种会冲人叫的东西。这样吧,等到你过生日,给你买只猫或者兔子怎么样?当然前提是你听话。”
“恩!那我什么时候过生日呢?”
我心里一痛:她原来从来没有过过生日啊。我单膝跪下来拍拍她的后脑勺。“傻丫头,记好了。是十月十一日,正好比爸爸早一个月。每年到了十月十一日你就长大了一岁,明白啦?”
“明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