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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五
      纽约时报的格局,是与别处不同的。进门就是一个曲尺型的大柜台,后面坐着随时等待新闻上访兼收广告捎带卖样刊的小伙计。我打22岁进了这个门就一直干这行,直到刚刚当上机动部副部长。而现在,我坐在我那长两米宽八十五公分的桌子后面,背对那来来往往的人流,面向我那些可爱的同事们……
      今天大家普遍比较郁闷。
      其实这种情况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自打我从捷克回来就是这样。我还不知道这些老小子们,平时哪把我当上司看,就喜欢看我失恋。什么时候我唉声叹气地向椅子里一倒,立刻就有一大帮呼啦围过来,端着板凳来看戏。
      朱利安·拉斐尔端着两杯速溶茶过来,一杯放在我桌子上。我抬头,他笑:“你那实习生满了三个月,调到亚历桑那去了。”
      说是实习生,其实跟学徒没有什么区别。美洲地区前三个月到总部来,也不干什么具体工作,就是给老手当秘书。后九个月是出色的留下,差点的就派到外地——我那个小老乡,我都恨不得把他给踢回北京去——给我买一糖三角都能从唐人街迷路迷到圣帕特里克大教堂,这种人还敢不敢上西直门桥?(注,西直门立交桥是北京绕度最高的一座立交桥,外地人上去如果不是方向感特别好半天下不来)
      “打个电话过去,确认他到的是亚历桑那而不是蒙大拿。”(亚历桑那是美国本土最南端的一个州。蒙大拿在本土西北)
      “用不着,阿拉斯加警察态度都好得很,到时候会把他给送回来的。”
      这种相声式的对白,在我们报社里早就不是什么稀罕事了。甚至有时候连我都想给他淘换身大褂我俩上天桥练把势去。但偏偏对门那个克韦奇克就那么不长眼色地笑了一下。只见一双猪眼脸前晃,拉斐尔大概也觉得扫了兴,一口把茶灌下去抱起文件跑了路。
      我正琢磨怎么勒啃(北京话,为难,作弄之意)他,电话铃响了。我刚要伸手,他把电话接了起来。
      “喂,啊,找威斯特森小姐的父亲……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姓这个——”
      我一把把听筒从这个猪八戒手里抢过来,谁规定我家姑娘就必须跟我姓了?!!不过也奇怪,我家女儿一向遵规守矩听话聪明,到美国这一个来月英语是飞快进步,今天学校这是抽哪门子疯?
      早知道就不让她上这贵族学校了。穷毛病就是多。“哎您好,我凌晨啊,对对对蕾贝卡就是我女儿怎么啦?”
      如果那边的女士头上是座火山,那地底下大概就没有岩浆了。“太不象话了!她,她,她竟然把那个,那个什么……放到提琴盒子里!!”
      “哪个什么啊?”众位看官,这并非我装傻充愣,而是孩子她爹屋里这些东西太多了,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到底是哪样。
      “那那那,你马上来学校一趟!!!”女士大概已经完全失控,咣当一声扔下听筒。
      这个问题很严重。首先,我不认为这是蕾贝卡自己想出来的主意。她虽然聪明,但远没变态到她小姨那种地步——当年玛丽薇莎小姐为了逃避钢琴课而在琴盖底下放解剖教具,肯定有当年的知情人士充当教唆犯。第二,能把那女士吓成这样,那东西可能不是家里的。
      果然让我猜中了。
      小丫头在提琴盒里放了半截人胳膊,叫福尔马琳给浸得灰里透红。——这不是我家的东西呀?
      “昨天带她去纽约国立大学医学院找我的一个同学玩,她竟然把人家的教鞭给带走了!”医生有气无力地咧着嘴,眼给气得绿中带蓝,脸上打了幻灯一样红一阵白一阵。
      再看我家丫头,真是好样的。挺胸抬头面不改色,一副□□一样准备慷慨就义的样子。这才对嘛,犯了错就要死不承认,承认了就会死得更惨。好孩子,像你爸爸!
      “哎哟,对不起。您好,校长阁下。”那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女人,戴副金丝夹鼻眼镜,跟从维多利亚老坟里刚刨出来似的。“久仰,在下《纽约时报》记者机动部部长凌晨,您好。”
      “好。”这种老女人,大多数是狂热的语言崇拜者。我这几句话是标准的剑桥英语,字正腔圆一点怪调不带。先赚个好感再管他是三七二十一还是四七二十八。
      “校长,这完全是一个,一个误会呐。这其实是……是纽约国立大学一位教授的……教鞭。”回头一看吉米,他脸都绿了,肯定恨不的一头撞死。
      “这只是一个小错误,对不起。算了,我看您也不再想提起这件不愉快的事情了,就让它这么过去吧。今天天气很好,可敬的女士。”一个好记者话多的时候是没人能出声的,——正如打CS时候一支AK-47压满了子弹就能让那些长枪短炮都哑火歇菜。那老女人的眼珠子开始从镜片底下鼓出来,胜利感从心底油然而生,正如一个极端护驹子的老爸应该的那样。
      后面有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我一惊,刚才集中精力对付灭绝师太,没注意这屋里还有别人。当然,如果那位音乐教师没有吓死吓昏,也应该在这里当个人证。
      “行了,蕾贝卡,下次小心点,行了吗?”那位女士终于出了口气。
      真佩服那位医生,在这个时候都没忘了把这话翻译一遍。尽管小丫头很有可能已经能听懂了。
      我礼貌地欠身:“《纽约时报》,凌晨,您好。”
      “您好。”她同我握手,笑的时候露一口洁白的牙齿。她同我年纪差不多大,暗金色长发是有点过时的大波浪式。要搁十年前我妈也烫过,可她这大概是天生的。五官没一样好看,可凑合起来倒也还顺眼。“我是蕾贝卡的音乐教师,维多利亚·瑞奇。”
      本来想请她出去喝个茶的,可看到这位小姐背后的灭绝师太就恶心。吉米暗地里踹了我一下,我会意,带者蕾贝卡走了出去。
      天底下有种人生来就幸福,就算天翻过来,她也浑然不觉。仍旧天是蓝的草是绿的爸爸妈妈……不,是爸爸和爹地是最亲的。我和吉米一边一个拉着她的手从学校操场上穿过,她又活泼起来,叽叽咯咯问这问那。
      “蕾贝卡,今天这事……是谁教给你的?”吉米弯下身柔声问,看来他也想到了这一点。“最近……有谁打电话过来过?”
      “是姥爷。”
      我们家有点奇怪,孩子没有妈妈,祖辈却还是四个。捷克语中父系母系称呼不同,她就很自然地把吉米当成了母亲。再看那医生……此时描写他的表情过于残忍,但那位□□产党员……没什么,隔代亲。
      吉米把落到额前的刘海重重地拢到脑后去,深吸了好几口气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不停地翻白眼,一副快要晕倒的样子。
      “爹地,你怎么啦?”小丫头撇着仍是怪声怪调的英语问。
      “乖,你爹地他是没事找事逗你玩的,好孩子就应该看不见,乖,跟你的小朋友们玩去吧。”我这时候才发现她的语言虽然不很通,人缘还不错。一个栗红色头发的小男生站在边上瞅我们好久了。
      蕾贝卡照我脸上啃了一口,随即小兔子般向那个男孩跑去。老天,那八成是她的小男朋友——真低估这美国小鬼子,居然比他老丈人先找着女朋友!
      小鬼子长相不差,大眼睛翘鼻尖。十岁左右的样子,已经快和吉米一样高了。大模大样一手挽上蕾贝卡,一手来和我握手。“我叫爱德华·莱斯特,您好。”
      “你……好。”我着实叫他给噎了一下子,僵硬得像木乃伊。上帝啊,在十几次相亲过程中我最怕的就是见爹娘,我几乎每次都要失败。不是搞成新闻特访就是做成了新闻发布会,怎么白活二十六年连一小鬼也不如呢?!
      倒是吉米的反应比我快,立刻拧出一张笑容甜纯散发着天使般圣光的脸:“……爱德华,要……要和我家蕾贝卡做……好朋友哦!”
      天旋地转,历史重演。——当年这家伙的妈不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吗?
      我那童养婿郑重地点头:“我会的,可敬的女士。”
      ——好孩子!

      “难道,难道我就着么被一个小孩子给调戏了?”可怜的家伙直到被我拖出了学校大门,才慢慢地回过神来。“怎么……哎。”
      “叹什么气,我倒觉得那是个好孩子,叫他星期天来咱们家帮着剪草坪。”我还得用两个手指头拎着装有那个“教鞭”的塑料袋,真想找个地方扔了它。——那位同志怎么用这东西当教鞭呢学生们还敢不敢往上看?
      “用不着吧。”
      “怎么用不着?你拍拍良心,自打我家从北京搬回日内瓦以后你家请过一次剪草坪工人没有?那是谁星期天比上教堂还虔诚的去义务劳动?啊,弄得自己家后院荒地一片自己老爹直骂。那是谁可着劲剥削我们哥俩的廉价劳动力啊?”
      “现在是冬天呐。”
      到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五十年媳妇熬成婆,或许我真是老了?

      那会是很久之后的故事。
      那时公主的青丝早已变成白发,战士的刀锋一一风化,守护宝藏的巨龙只剩下森然白骨,而当年最稚嫩的杂兵甲也会在过分煦暖的阳光下将过去的故事说得乏味又复杂。
      到那一天,有没有人会问起,你,是个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呢。
      我想不出来。我只能摸着你的头发,像抚摩一只柔顺听话的猫咪。
      你的眼睛便真的猫咪一样眯了起来。将太多的往事封冻在水蓝的冰湖底层。
      那时有些人也许还会记得,你是我唯一可以放心背对的人。
      其实,我们何尝不是背背相对,心里痒痒的,却怎么也不肯回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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