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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梦里江南杯酒,三月扬州烟柳。风月笙萧,有哪一处,哪一样比得过那秦淮边上的盛世繁华?
      茶居,妓院,相公馆;潇湘馆,凤栖阁,秦楼。
      只要到过扬州的人,总能念出来的名字。
      做的未必都是高等的生意,卖的却必定是一流的风雅。也只有扬州,才有这样的本钱。

      烟花三月,正是无数文人墨客倾尽才情去描绘的日子,午后的太阳,慵懒得叫人欲睡。
      秦楼店面大门紧闭,门前冷落,丝毫看不出夜间车水马龙叫人一砸千金的气派。毕竟是做夜色的生意,白天什么的,谁会在意?
      里面也一例冷清清的,楼里的人大多日夜颠倒,这时候正和周公聊得火热。
      李四一个人在中庭,拿着抹布将回廊栏杆上前一晚客人留下的污迹一点点搓干净,突然听到回廊转弯处传来一阵笑声,伴着繁杂的脚步声而来,他忍不住抬了抬头,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了一眼。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一张称得上美男子的脸,额头却偏偏有一条狰狞的疤痕,从右额角一直划到右眼下侧,疤痕粗糙,不但将一张脸都毁了,更叫人看上去也不禁觉得有些生畏了。
      可这样的脸却在笑着,温柔地笑着。
      “很可笑,是不是?昨天真是笑死我了……”声音渐渐近了,终于连说话的声音也听清了,一个干脆的男声,如同山野间来去的风,叫人听了心头一振,可仔细听来,却又别有一股醉人心魂的余味。
      “你啊……”有人回应,如同一道清泉流淌而过,将那风吹乱的万物无声地扫平。
      “你信不信,今天晚上他肯定会再来的,而且肯定点你。”之前那人笑着说,语气中是满满的自信。“要是错了,我这个月就不接客了,把第一让你。”
      似乎是有人轻笑了一声:“你这是存心害我的吧?”
      “诶……那,随便你怎么说吧,反正我肯定对的。”
      “你啊,昨天得罪那人,不是存心要子桑大人为难吗,他要发作,怪到楼里来,我看你怎么向当家的交代。”明明是教训,可听在耳里,却如同细语缠绵。
      “子桑大人?才不怕呢,上次当家的把他光着身子地踹出房间,他第二天还不是乖乖地把前一天闹事的人给办了,乐颠颠地又蹭进房里去?”
      声音还是低柔,却渗进了一抹淡淡的讽刺:“是啊,我还记得,那之后几天,当家的都没出来过。你还真当他受冷风寒了?”
      一阵语塞,好一会儿,才听到有人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好了,不跟你说了,反正也就这样了。我先回后面去再睡一会好了,你先去吧。”
      脚步声在半路错开了,听得一个人似乎快要走过来,李四连忙把头低下,继续擦栏杆。
      脚步越来越近,李四微微抬头,便看到一双脚出现在面前,他怔了怔,又把头低了下去,不肯再抬起。
      “小四儿,来给我梳头。”低柔的声音在头上响过,那双脚又慢慢走开,一步一步,不疾不徐。
      等那脚步声又远了,似乎远了,李四才挫败地叹了口气,赌气地将手中的布一扔,掉进桶里溅起几滴水花,他认命地擦了擦手,把水倒了,将桶收在回廊之下,才慢吞吞地跟着走进了过去。
      秦楼其实是两座别致的小楼和连在中间的一个小庭院组成,后进是楼里人作息的地方;前进则是经营的地方,有两层,二楼是单独的房间让相公接客或者清客陪酒的,一楼则是一般会客的场所,当然有时楼上那些人也会到楼下来,至于歌乐舞蹈,自然也是不缺的。
      李四进了前进,经过厨房门口时还能听到里面的声响,想来是在准备晚上用的酒菜,他沿着楼梯上了二楼,一路走去,偶尔听到一旁房间里传来东西坠地的声音,一直紧绷着的脸才慢慢缓了下来。最后停在了尽头的房间门口。
      房间的门只是掩着,开了一线,似乎毫不在乎外人的窥视,凑近去,便能闻到从里面飘出来的一阵阵清淡的香。
      李四认得,这香的香气很清雅,却有个极艳的名字,叫“眼儿媚”。
      本来是算得上脱俗,只是用在这里,却显得太俗了,俗不可耐。李四想着,就像一个斗大字不认识一个的流氓便要拿个折扇摇着诗情画意地吟一首“大江东去”一般。
      又叹了口气,李四随手敲了一下门,也不等里面回应,便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冒着氤氲的水气,一个人正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身上不着一丝一缕,那略嫌白皙的皮肤,比女子还要细致,一头乌黑的长发沾了水,贴在肩上,如一道细描的曲线。
      淡红的唇似开似抿,低垂的眼中似乎沾了一室的水汽,带了三分的媚,叫人惊艳,明明艳绝的容颜,却自有一股傲然的风度,叫人绝不会错认作女子。
      来过秦楼的人必定知道,秦楼三绝,这里便是其一。
      微泫——绝艳。
      这样的人一身干净走出来,举手抬足间都是惑人的姿态,若是换成了其他人,至少也得吞一吞口水咽下心中的荡漾,可偏偏站在这里的是李四。
      他一动不动,连表情都没有一变。
      倒是微泫看到他愣了愣,接着便笑开了,像逗小孩似的招招手:“来。”
      李四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将挂在一旁的单衣取过来给他披上,接过微泫手上递来的象牙梳,开始打理他的头发。
      先是用布将头发洗洗擦干,再用象牙梳,一下一下地梳。由始至终,李四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微泫也是一样的表情,似笑非笑地望着镜子中给自己打理着头发的人,突然开口:“象牙梳齿很尖,你要不要在我脸上划几道疤试试看?”
      李四的手连抖都没抖一下,只是声调毫无起伏地回道:“公子说笑了。”
      微泫挑了挑眉,还是望着镜中那人,目光游移到他额上那狰狞的疤上,眼中添了一份暖暖的笑意,似乎在看着得意的杰作。
      让人窒息的沉默一直凝聚在房间里,两个人却像是陶醉其中一般,谁都没再开口。
      直到李四用银色的绸带将微泫的头发系好,微泫才终于笑着赞:“还是小四儿的手艺好,比小秋儿做的还好看。”
      小秋儿,秋怜,微泫身边的丫头,李四自然知道。看着微泫脸上浮起的得意,李四忍不住问:“公子为什么不让她来弄?”
      “她啊?”微泫似乎很随意地开口,“被凤栖阁的雅老板要了去,不死个一两回,怕是回不来了吧。”他微微仰头,笑看着李四,“小四儿,你要不要来我房里?比你在前头做下人要舒服很多哦。”
      像是受不了他的凉薄,李四不禁皱了皱眉,却只是低头说:“小人鄙劣,怕辱没了公子,公子还是请当家的另外找一个伶俐的丫头为好。”
      微泫也只是说说而已,早料到他会这样说,也不以为意。“把香灭了吧,我是怕晚上味道太浓了,闻着难受,才现在点的。”
      李四依言走了柜子旁将熏香捻灭了,一边心想,要是嫌闻着难受,不点不就好了?现在点起来,反而是辱没了这熏香。
      “你想知道昨天的事吧?”微泫突然开口。
      李四身子一震,脸上终于浮上一抹异样的情绪。
      微泫只是看着镜子,将他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笑了笑,却不说话。
      李四知道他是要等自己主动开口,心里有气,可又忍不住想知道,终究还是开了口:“他……干了什么?”
      微泫眼中闪过一抹得意,慢条斯理地说:“昨天子桑大人带来个客人,听说是京城里来的,要面子又不在乎花钱,一进门就说要点头牌,上个月指名最高是欲袅,所以当家的让他去了。结果欲袅去了一转,半盏茶的时间就回来了,半夜子桑大人去看,才发现那客人被他脱光了绑在房间里。还上了妆,画得要多可笑有多可笑。”
      李四脸色一变,忍不住追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微泫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见李四有点难堪地低下头去,才道:“听说是昨天他出去时,看到人家在大街上调戏凤栖阁的姑娘吧。我说,调戏就调戏吧,人家姑娘说不定还乐在心里头呢,他那人啊,就是性子直,不知人间疾苦,真难为他这样的人居然能在这里活这么久。”
      李四笑了,将伤疤的狰狞遮去了几分:“他心眼好,老天爷护着他。”说着,将捻灭的烟丝收好,退出了房间。
      微泫望着镜子中那个人退出去将门关上,一脸的笑容像是面具一般被卸下,眼中有一抹浓得化不开的讽刺。他喃喃开口:“傻瓜,要是老天爷护着,还会沦落到这里来么?”
      麻木地伸手拿起桌子上的胭脂一一涂上,看着镜子中清丽醉人的脸变得妖艳,微泫突然疯了一般将桌子上的胭脂水粉都扫到了地上。
      半晌,又慢慢地蹲下去,一件一件小心翼翼地拣起来放回去,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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