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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寒山悠思 ...

  •   寂静小院,点点微凉。
      秋日的风从支起的窗户缝隙内钻进来,调皮地将一片叶子贴在窗边伏案疾书的人的发髻上。伏案的身影打了个冷颤,白皙如瓷的手轻轻将叶子从云仙髻上取了下来。
      霜叶红于二月花,已是深秋,枫叶如丹!
      吴悠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枫叶了。
      自从嫁给唐潜之后,她没有再看过枫叶。
      唐家是个大家族,人多嘴杂。唐潜是个不喜应酬的人,吴悠又好静,于是他们买下了这 个山中别院。而每当唐潜出门的时候,她更是会搬来这个山中别院足不出户。虽然不再行医,可她仍保持着研究案例的习惯。读读医案,写写病例。这是一方自由的天地,没有太大的空间,毋庸奢华的装饰,在这里,什么可以想,什么也可以不想,思绪可以穿越幽深,飞扬驰聘。
      云梦谷微雪阁的后面就有一大片枫林。
      她常常那里去看枫叶。她喜欢看它们无边落木萧萧下的翩翩舞姿;喜欢看它们在空中自由翱翔;有时她会觉得自己就如这红叶,旋转着,欢笑着,静静地投入了温柔的怀抱。
      难得慕容无风会为了病例来微雪阁一次,也不知为什么,每次遇见先生的时候她都会满脸通红,脚步发软,心砰砰直跳。嗫嚅着,好想说,一起去看枫叶好吗?可是话到了嘴边却一阵风似地逃走了。
      原来这就是喜欢。喜欢他,所以想把自己的快乐分给他;喜欢他,害怕他拒绝,所以不说。
      后来她喜欢上唐潜,只想携着唐潜的手和他一起在枫间漫步,可是唐潜不在。
      几天前他和叶临安一起去了京师,匆匆。
      匆匆忙忙的走了,什么也没说。
      叶临安来的时候,带着一身酒气,她隐隐约约听见他们反反复复的念叨着一句话“霜叶红于二月花”……。
      霜叶红于二月花,她拈起红叶,绕在指间把玩,轻轻舒了口气,将鸡翅梨花木桌上香炉里的红罗香炭熄了。提脚跨出房门。
      一个趔趄,还是会弄错啊,吴悠轻哂。
      那日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她就这样小小的出了一下丑。
      “小心”,那时唐潜牵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心,很暖;她的手心,微凉。
      “我没注意到这里没有门槛。微雪阁的门槛是很高的。”
      她手被另一只手握得很紧。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另一只手慢慢的,一点点的,一个手指一个手指,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摸索,她的手莹润如玉,纤细秀气;他的手结实修长,带着新茧,缓缓的轻轻的,磨擦彼此,彼此磨擦。彼此温暖,温暖彼此。彼此交付,交付彼此。
      在刹那间凝固了瞬间,沉默。
      沉默在暖暖的空气中,摸索,磨擦,微笑。
      他的嘴边泛滥着一种晴朗,一种淡然的温柔,一种称为幸福的情绪。
      她的眼角洋溢着一种光泽,一种恬静的优雅,一种可以靠近的湿度。
      叭嗒,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好象……下雨了呢。进屋吧,我给你泡茶。”
      大瓢贮月归春瓮,
      小杓分江入夜瓶。
      红铜暖炉上烹着茶,茶叶在壶里翻煎。茶水泛着潋滟荡漾在人的心上,带着无垠的欢喜与激动。
      云梦谷中的人说她泡茶的姿势很优雅,她泡出的茶也格外的好喝。谷中只有几个和她相好的女大夫能喝到她的茶。可是她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的感觉——一种无法描摹的心情。
      也许屋子里,坐着一个等着你给他泡茶喝的人吧。
      “呲”,一滴水落在了茶壶上。茶壶上泛起了一道白烟。
      “呲”,又是一道白烟,在空气里旋转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吴悠,你怎么了?”
      “好了。”她把茶杯递给了唐潜,“喝茶。小心烫。”
      她是个天生留恋哭泣的女子。她常常会为一种无法磨灭的感动,品不出是伤心还是高兴,不自觉的,眼泪就会顺着眼角滑落,在脸上留下不同的痕迹。她还记得她第一次为唐潜——为了他的受伤流了整整一夜的泪。几乎每次和唐潜的相遇都伴着泪水。一瞬间,她忽然发现她从来没有在慕容无风面前掉过眼泪。她可以偷偷在微雪阁里为先生哭泣,却不会在先生面前掉一滴眼泪。
      在一个喜欢的人面前掉泪,有一个可以听你哭泣的人——也许这也是一种幸福。
      “吴悠……”他放下手中的杯子,缓缓地伸出手去,摸索着,用手指一点一点的擦去她的泪。然后他把手指放进了嘴里,很认真很认真地吮着。他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他靠自己的手来看。正因为这样他的判断力一向很强,也很客观。今天,他的手“看”不见任何东西。茶香在屋子里弥漫,一种异样的感觉也在他心头弥漫,让他无法思考。他从来没有抱怨过自己是个瞎子,指尖的触摸已经可以让他得到了很多,甚至他可以比正常人做的更好。但是现在他想看见,想看见眼前的一切,觉察到欢喜、悲痛以及更多的细微的感情。
      为什么看不见她的表情?
      为什么不能看见她的表情?
      怎么才能看见?
      自己几时也有了这样一种无奈?
      自己几时也有了这样一种怨恨?
      自己几时也有了这样一种奢望?
      这满满的感情几时融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眼泪的味道很涩啊。不要总是流泪,好吗?”
      她的眼泪却流得更厉害了,他的肩膀和腿上早已是一片濡湿。她突然很想靠在唐潜的怀里,所以她慢慢把自己靠进了唐潜的怀里,屋里有一点点冷,唐潜的怀里很温暖,靠起来很舒服。吴悠的身体也很温暖,带着一种的幽香。两个人在一起,温暖的相依相偎,听得见彼此的心跳。
      此心不过与君同。
      一种淡淡的怜惜,泛上心头;而欢喜的感觉也漫漫的漾开了。
      原来欢喜是如此简单。就这样欢喜的等待着正在等待的人,忘记一个曾经眷恋过的人,一丝一丝的在记忆的图画上抹去先生翩翩的白衣,先生永远挺直的脊背,先生不苟言笑的表情,先生在她的医案上批的红字,先生的孱弱与风华……所有的轮廓和影子,模糊如枫树间的迷雾,渺远如指间穿过的风,如斜阳里翩跌的细小尘埃,随着风起落,在刹那间消散,无处存留,无须寻觅与索求。
      闭上眼睛,吴悠让黄昏慵懒的阳光拥抱自己。
      原来——忘记——可以很自然。自然的忘记,忘记的自然。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晕黄的太阳正斜照在将院子里几丛红枫上,映着金红色的晚霞,酝酿成一杯霏色烟波。薄薄的轻雾在枫丛间泛起,茫茫。层层红光也变得朦朦胧胧的。她轻轻的吟道,“昔君与我诚言兮,曰黄昏以为期……”
      恍惚间,有一管绮丽艳冶的声音轻轻地回应:“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
      循着声音,她看到了一个女人。
      一个手抱婴儿,背着长剑,伫立在迷雾庭院黄昏下的女人。
      “月儿,你在吗?”,她有些紧张地轻轻呼喊。
      只有院子一角晒着的辛夷白芷在风中瑟瑟作响,哔哔有声。
      暖暖的阳光在斑驳的院墙上投射出一道寂寞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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