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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43节、雨打芭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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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见李世民正在挥毫泼墨,李元吉笑道:“二哥真是好兴致,大风大雨的不早安歇,还在这里练书法。莫不是被雨打芭蕉吵得睡不着?”
李世民头也不抬的道:“四弟不也没睡么?”
“嗯。”李元吉点点头,走过来看李世民临的贴,还是万年不改的《兰亭序》。不知道二哥为什么这么喜欢王羲之,以前常听二哥说王羲之的字,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最重要的是飘若游云,矫苔惊蛇,乃是极有风骨的。
风骨这些他是不懂啦,要照他说,反倒是小王(王献之)的字漂亮一些。现在他是不说啦,以前他一这样说,二哥就微笑着,看起来温和、实际上很不屑的说小王的字失之妍媚,仅有其父之形,没有其父之神。要临他,还不如直接去学张芝,倒还简便些。他们四兄弟中,二哥的字最好,别说无心向学的他跟一心舞枪弄棒的老三了,就是年长他们许多的大哥,字也不及二哥的好。二哥的字原本可以更好些的,只是二哥有个奇怪的习惯,就是只有在烦心或极开心时才练字,烦心时临《兰亭序》,开心时临《快雪时晴帖》,从来没错过。
二哥不像时常无心犯错的老三和故意闯祸的他,一向沉稳、平和,好像都没什么烦心的时候,极开心的时候就更少。二哥上次临《快雪时晴帖》,是三姐出嫁,再上一次是大哥的儿子出生。上次临《兰亭序》他倒不记得是什么事了,因为他记得的不开心的事,有娘那一件就够多了,其他的事,他总是尽快的忘掉……
李世民见他发愣,笔下不缓,扫他一眼道:“我睡不着,是雨打芭蕉,那四弟又是为何,美人在抱?”
李元吉脸上一红道:“二哥说笑了,我只是吃过饭去散步,突然下雨了,就找了个地方坐会,才耽搁了时候,叫二哥担心了。”
李世民若无其事的看看他,淡淡一笑道:“四弟,你不知道么?你一向不会说谎,说谎时就会不自觉地搓手,别人看不出,难道连我也不清楚吗?”
李元吉嗫嚅道:“嗯,二哥,我真的是去散步了……”
李世民头也不抬,只对着雪白宣纸道:“哦,那你的外袍呢?”
“嗯,这个……”李元吉尴尬的搓搓手,却忽然看到,宣纸上最后那一句是: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他惊道:“二哥,你,你刚才……”
李世民一怔,刷刷两下,将那张宣纸揉成一团,丢进纸篓。他这才恢复如常的慢慢收拾文房四宝,笑道:“也不早了,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小心冻着了,咱们就走不了了。”
李元吉愣了愣,他刚才在二哥眼里,看到的是慌乱么?连刘文静要被抓了砍头,二哥都没慌过。对了,二哥又在临帖,到底出了什么事了?虽然明知道多半问也白问,他还是说道:“二哥又临帖了,莫非朝中出了什么大事?”
李世民笑道:“朝堂上的事,什么是大事,什么又是小事?所谓大事,可能只是修修庙、拜拜神,说几句不疼不痒的漂亮话;所谓小事,却可能是成千上万的人命。所以我现在也说不清,是大事,还是小事了。”
李元吉自然明白二哥的意思,却不知道怎么回答。李世民忽然问道:“天……三公主她还……你送她回去了?”
李元吉点点头:“嗯,她喝醉了。”
李世民手一窒,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赶忙低头一抿,声音微颤:“什么事,皇上责罚她了?”
李元吉嘟嘟嘴:“怎么会!皇上又不是教书先生,被皇上罚,才不会没完没了的念诗,多半是女孩子的那些伤心事了。”
嗯,不过这么说起来,她也不是只有乱七八糟的时候。那天她在皇上面前唱《越人歌》的时候,还是进退有度的,虽然调子有点奇怪。她做的诗也挺好的,虽然有点闺阁味道。
不过,她本来就是女孩子嘛!她喜欢的那些不知道是谁作的诗,也都气魄雄浑,可以看出她的胸襟啦,虽然她念的感觉很别扭。人家伤心的时候,都吟些哀怨缠绵的情诗,她专门找有金石之声的,她还真是……
李世民沉吟道:“女孩子的伤心事,是什么?”
李元吉回过神来,冲他眨眨眼:“二哥,你真笨,这都不知道,亏你还跟长孙姐姐定亲那么久了!你自己猜去吧,我去睡了。”
看元吉睡下了,李世民也自去安歇。他们后窗下便是甚为茂盛的一大丛芭蕉树,总听得那细细碎碎、零零落落的接雨声,噼啪、嘀嗒个不绝。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忍不住披衣而起,在心里嘲笑自己,竟然真被元吉说中了。他站到窗前,伸手一推,细密雨丝扑面而来。秋雨西京,宫阙千层,临窗桌前,青灯孤影,听取芭蕉声声,只觉更深夜浓,徒增凉意几重。
他不由得在心里恼恨,这只有好大绿叶子的花木有甚好看?要种上这许多,来扰人清梦!转而又笑自己:雨打芭蕉,风吹春水,干卿何事?自古以来,这雨打芭蕉、秋风夜雨,都是怎一个愁字了得,他今日这心烦气躁,却全不是愁,而是……是什么呢,他也说不清。
当他看到那灰墙红瓦上,头碰头、肩挨肩、相扶相搀的一对璧人,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些简单、纯粹、美好到极致的词,心里就是翻来覆去的两个字——相配。
平生第一次感到自惭形秽,觉得自己一身的功名利禄、得失成败、心机算计,市侩了、污浊了,配不起那两个单纯、干净的身影。那画面太美,美的人想要保护、想要珍惜……更想要去破坏、去玷污、去毁灭……连他自己都被这疯狂的想法吓了一跳,他怎么会这么想?!
可是,她哭了,她这样的女孩子竟然也会哭。天曦,杨天曦,儿时也曾经见过的吧,就在这富丽如仙境的隋宫之中。那时的印象,除了模糊记得她是个野蛮的胖娃娃,其他的,却已全然想不起来。清楚的,只是现在这个光华灵动,不知有多少种姿态的鲜活少女。然而,他就是没想过她会哭。那说着“天下李姓之人何其多”时的慧黠,说着“地上拾到宝,问天取不到”时的无赖,那智对盗贼的分毫不乱,那言无不中的得意洋洋。跟他的三番四次,针锋相对。还有那险些陷身马蹄之下时的呆若木鸡……
不论面对惊马还是巨贼,她都没哭过,现在是什么事,居然会让她掉眼泪?女孩子的伤心事,都一样吗,那是什么?看着她哭得双肩抖动,他也跟着心颤,真是岂有此理!他居然开始混乱,只是,让他乱的,是让她哭得人与事,还是为她擦眼泪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