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神》鱼一碗

1、衰神

　　牟盛阳感觉自己打记事起就没个幸运的时候，当然，记事之前的那些衰事他妈讲给他听过，那么连在一起，他的人生就是个倒霉蛋的人生。比如说吧，他从来就没中过彩票也没捡到过钱，这样的人多了，他的情况呢，是买了之后，一向不中的经验使得他随手就搞丢了彩票，而开奖当天发觉把自己的生日颠倒过来挑的彩票号码居然中了，这件事情告诉他：自己根本就没有天上掉馅饼、不劳而获的命。即然这样，那就脚踏实地吧。他认真学习，可每每到大考之时，就是他哀叹自己命运多舛之际。小学升初中的时候，他重感冒；中考的时候，他被偷了装有笔和橡皮的小包，最关键的是，里面还有准考证；高考的时候，他预计到可能会堵车，特地提早出门，可怎么也没想到前面出了交通事故，这下车子倒不是移动缓慢，而是根本就动不了，他最终只得气喘吁吁地奔进考场，虽说没有迟到，但总不算是好事……还是举一个最浅显的例子吧——四级。牟盛阳同学积了一摞的准考证，磕磕绊绊地毕了业。他们学校大一不让考，所以每个人都有六次机会，有的人一次搞定，有的人永远也没从那个名叫“大学英语四级考试”的坑里爬出来，而牟盛阳本着不浪费的精神，实实在在地拿了六张准考证。第一次考的时候他作文离了题，拿了个59，从此踏上了他那颠簸的“四级之路”；第二次，他在欢快的闹铃声想着再睡一分钟，接着睡了一个小时；第三次，这是他的伤心事，他的爷爷去了，他回家奔丧；第四次，他被负责统计的人给遗忘了；第五次，他一定是眼抽了，涂到最后发现少了一个，这时，交卷铃响了；第六次，他终于一鸣惊人，拿了600+。牟盛阳就以这种方式实现了自己的传奇人生。诸如此般的事情多了去了，有些是他自己搞砸的，有些可实在是不得已的，而他觉得人生中最倒霉的莫过于：自己喜欢的，居然是男人。这世上喜欢异性的男人千千万，为什么他就这么不幸要成为社会的对立面，并进而导致二十来年只有暗恋没有恋爱。
　　如果只是这些，那他还充其量只是个“衰人”，而牟盛阳之所以达到了“神”的级别，是因为凡跟他沾上边的人，上天便对其展露了美好的微笑，荣华富贵狗屎运，真是应有尽有。仍然举一个最浅显的例子，还是四级。他寝室那俩哥们，平时英语渣到不行，本已打算三年抗战到底，但好的是，他们遇到了牟盛阳，考试那天刚好坐他周围，众星捧月一般，于是人人都有了个好归宿，一下子就迎来了解放。这也是为什么牟盛阳第二次考的时候，全寝室睡得迷迷糊糊没个人叫他。
　　综上所述，其实“衰神”是他的自称，别人都叫他“吉祥物”，因为有他在，大家伙都是福星高照、喜事临门。
　　到大四的时候，牟盛阳的运气背到了极点。他保研失败，匆忙间开始准备考研自然也是失败，然后呢，因为说了一句“伟大女性指引我们前进”，别人叫他的时候便由“吉祥物”变成了“男性女权主义者”，并进而被莫名其妙地精简为“女主”。他顶着这么个奇怪的绰号四处赶场去招聘会，却因为没过四级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鄙视，他绝望地发现自己的人生就连个那种凄惨的“女配”都不如。
　　这天，他跨过了大半个城去参加五大院校联合举办的招聘会，结果还是失意而归，坐公车时，他一摸口袋，发现钱包和手机都没了。他很是沮丧，感觉连骂那贼的劲儿都提不起来。司机一边开着车一边要他赶紧掏钱，不然就赶紧滚。他摸遍口袋只找出了一个五角的硬币，站在那里极其窘迫。这时，身后有人问道：“怎么了？”
　　车上人很多，个个挤得跟锅贴似的，他连回头都没有办法，应道：“钱包丢了。”
　　过一会，两个硬币递到他眼前。他伸手接过。钱投进去时的声音非常好听，让他松了一口气。他艰难地转过身来，举起仅剩的五角，说：“谢谢啊，先还你五毛。”
　　那男人笑了，说：“算了吧。”
　　牟盛阳很是认真，说：“别，我今天可是惨透了，您就是贵人哪！”
　　男人笑出声来，“那贵人说，不用还了。”
　　牟盛阳不好意思地抿抿嘴，心想着，确实也不好还啊。
　　过了几站之后，车上渐渐空了起来。男人看着牟盛阳手上的资料袋，问道：“刚去招聘会了？”
　　牟盛阳点点头。他心情悴郁，本来不想再说什么，但觉得男人帮了他，就这么傻愣愣地站着似乎很奇怪，便说：“哎，四级没过，到哪都被鄙视，连面试的资格都没有。”他一开始说了，突然就收不住，继续小声地嘟囔着，“都怪自己，第一次考的时候脑子被驴踢了一样，把作文给写岔了，结果拖来拖去，到现在都没考出来，本来早点准备考研就好了，不对，保研面试前多准备一点就好了，唉，总之就是自己不好啊，怨不得……”他这些话没对别人说过，现在这么说一遍，倒像是对着自己说的。他看着窗外，车辆川流不息，自己也跟着车子一摇一晃，脑袋便昏昏沉沉的，只余了一个念头，暗想着以后可一定要对事事多上点心才好。
　　他正恍恍惚惚的，嘴里还念个不停，这时到了一个站点，男人拍拍他的肩，说道：“明天X大有招聘，一定要去哦。”他回了神，见男人下了车，还对他招了招手。他赶紧也举起手来挥了两下，直到男人转身走了，才愣愣地放下手来。心里头突然觉得有些高兴，那一丝笑便偷偷地显在脸上，而他还不自知。遇上贵人了遇上贵人了，明天一定有好运气的。他一个劲地想着，早该以还钱的名义去要个电话号码来，不过马上又笑话了自己一番，这也太奇怪了。
　　他就这么度过了既糟糕又有些愉快的一天，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本来已经觉得很累了，却还是兴奋地睡不着觉，又把自我介绍背了一遍，折腾了好久，第二天早上睡得简直不省人事。隔壁床的哥们爬过来踩了他两脚，“起来，今天学校有招聘会！”他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差点把那哥们掀翻到地上去。
　　“靠，老子好心叫你，你就这么对我！”那人愤愤不平地补了两脚，下了床。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全寝室都打扮得人模人样地直奔体育馆。
　　体育馆外那个人山人海，啧，门都快要被挤破了，跟上回圣诞阿迪关店门全场一折的那仗势相比，完全有过之而无不及。
　　交了十块钱之后进场，牟盛阳只觉得黑压压的全是人头，一起来的那三个早不知道哪里去了。他扯了扯领带，呼了口气，开始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往前凑，然后他便看到一个地方招“点菜工”。牟盛阳在肚子里狠狠地爆了一下粗口，X大虽说不得顶尖学府，但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份上，他骂完之后，又谄媚地递上了简历。桌子前的那人瞟了一眼，说：“哎，你是不是没过四级啊？”说完，“哼”了一声，就把他的简历放到了一边。牟盛阳就来气了，老子不稀罕。他一把夺过简历，往旁边那摊子挤。做份简历还要钱呢！
　　旁边那摊子的场面更火爆，个个翘首以待，脖子伸得跟只鸬鹚似的。牟盛阳被后边挤得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好容易到了那桌子前，双手捧上简历，一边开始朗声自我介绍。后面的人挤啊挤的，他顺溜地说完已是不容易了，哪管什么“神清气爽”、“意气蓬勃”。HR在那低着头扫了一眼他的简历，等他抬起头来，牟盛阳盯着看了好几眼，才发现这不就是昨天公车上碰到的那男人嘛。贵人啊贵人！牟盛阳激动得差点扑了过去。这时后面的人不耐烦了，狠命地往前推了一下，牟盛阳就一头扑到了桌子上。
　　那个男人抬高声音喊了一声：“后面的不要挤。”然后轻声对牟盛阳说：“喂，回去留意邮箱。”
　　牟盛阳捧着脸从人潮中退了出来，回想起那人说的话，那语气中分明带着满满的笑意啊！他揉揉鼻子，看看眼前这盛况，知道在外围就很难再挤进去一趟了，干脆去了商场，花了三百块钱买了N记最古早的手机，又去补卡。这移动公司也排队，他等了老半天，总算弄好了，捂紧口袋，回学校去了。
　　过了几天他果然收到了面试通知，面试当天没见到那个人，不过他还是通过了。牟盛阳同学还是有点底子的，无非就是卡在了万恶的四级之上。他的贵人给他降低了这道门槛，领进门后，他便走得通畅了。
　　都说否极泰来，牟盛阳拿着offer和600+的四级成绩单，得意地毕了业。上班几天后，他在公司大门碰到公车上的那个男人，激动地一个跨步过去抓住那人的手臂，叫道：“贵人！”
　　这个场面非常古怪，那人被吓了一跳，周围的一圈人也被吓了一跳，纷纷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好丢人哪好丢人哪，牟盛阳恨不得一巴掌把自己拍到地下去。
　　那人把他揪到一边，小声说：“我叫田冬。”
　　牟盛阳尴尬地搓搓手，“田冬你好，我叫牟盛阳。”
　　田冬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我知道。”
　　“面试的时候没见到你……”
　　“兄弟，咱才毕业没多久，是个出门跑腿的命，X大那场招聘是在我们市的最后一场，第二天就转战其他地方了，这不，外面兜了一圈，才回来呢。哎，别顾着说，要迟到了。喂，我在三楼啊……”
　　就此熟络，日益生情。
　　当然了，一般来说两个男人之间是不会用上“生情”这两个字的，但，牟盛阳不是喜欢男人嘛，所以对一个男人生情是很正常的。田冬其人热情开朗、爽快大方……他符合牟盛阳对于一个朋友、对于一个男朋友的全部幻想（事实上，遇见田冬之后，牟盛阳便修正了自己的择偶标准）。
　　据说同类遇到同类，是有感应的。这种说法传得神乎其神，但牟盛阳却不敢确定，田冬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同类，更不敢确定，田冬或许有那么一点可能的，喜欢自己。有时候他觉得对方是在用那种微妙的眼神看着自己，但立马，他又觉得对方的眼神明明正直无比。心里受折磨，平日里的样子就不自在，牟盛阳在那哀声叹气，“人生啊人生……”换来田冬的一记白眼，“你有什么资格在那叹气的！”牟盛阳缩缩脑袋躲到了一边，他确实没资格。如今这“衰神”这一称号开始名不副实了，田冬一次次地拯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于是最终，“倒霉蛋”永远是田某人，而牟盛阳，得他的贵人相助，大灾小乱没有，称心如意无数，人生过得那叫一滋润。综上，他确实没资格叹气，于是自知理亏，再一次地缩了缩脑袋。田冬不计较，凑过脸来，“又要开始招聘了，要出门很久的，我会很想念你的。”
　　他讲着暧昧的话语，眼睛却清亮亮的。牟盛阳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一扭头走了，撂下一句，“你是巴不得出去风流快活吧。”
　　田冬在祖国广大山河四处奔波，牟盛阳的日子过得很寂寞。人生啊人生。
　　办公室里两个小姑娘凑在一起说了半天，然后有一个扭扭捏捏地走过来，小声小气地开口：“小牟啊……”
　　“干嘛？资料我给你了，主任说那些可以的了，你要是弄不成就不怪我了，我也不知道的。其实我也觉得那东西有点怪，弄不出来也正常，不过我不知道，你问问别人吧……”牟盛阳早就看到两人在那不知讲些什么，现在这幅状况像极了表白场景。他滔滔不绝地开口，企图将未开花结果的嫩芽就地扼杀。
　　这时另一个过来了，插嘴道：“牟盛阳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啊，就问问你，田冬，他为什么老关机啊？”
　　“啊？”搞了半天，原来人家看上的不是自己。哼，牟盛阳抓抓头，跑到外地去了，还有家里的花花草草惦着。不过，“你刚才说什么？关机？”
　　“是啊，每次打过去都是关机，是这个号码吧？”
　　“是这个啊，关机？”
　　“别问他了，看他傻乎乎的，肯定不知道，走吧。”“他们不是很好的嘛，天天一起。”“鬼知道呢，等他回来你直接当面跟他……”
　　关机？牟盛阳觉得奇怪，他拿出手机来一拨，立马就通了。田冬的声音懒洋洋的，“怎么今天这么闲啊？想我了吧。”想你个大头鬼！牟盛阳挂了电话。他转了转眼珠子，跑到楼下公共电话亭又拨了那个电话，这回是单调的女声，“您好！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Sorry……”他正要挂电话，这时田冬的声音响了起来，“喂，您好！”
　　原来是彩铃！那姑娘还真不是一般的笨，打了这么多次还弄不清楚？他冷笑了一下，没说话。电话那头静了静，过了一会笑道：“你今天够闲的，楼上楼下地折腾。”
　　“哪比得上你，为了应付别人，什么损招都想得出。等等，你怎么知道我……”牟盛阳话没说完，田冬接了下来，“知道你在楼下的电话亭。同学，这是常识！”牟盛阳赶在那人得意之前挂了电话，之后心里有些高兴，不过，这意味了什么？还是什么意思都没有？
　　牟盛阳每天花时间钻牛角尖，想来想去没得出个所以然来。等到田冬回来之后他仍在进行着这种无意义的思考。脑力劳动是很累的，所以见着了田冬他没个好脸色。田冬是好人，还是没计较，说：“来来，一起吃饭去。”
　　“你请客？”
　　“成啊。”
　　“请客能去公司食堂吗？”
　　“怎么？不行？”
　　“那当然得去吃顿好的，走吧！”
　　风尘仆仆归来的人，接风宴是自己掏的腰包。
　　牟盛阳吃饱喝足，心情大好，对着田冬唱反调。
　　“中午的糖醋排骨不好吃，以后可别点了。”
　　“中午的糖醋排骨好吃，以后天天来吃。”
　　田冬打量了他一眼，说：“遇到你之后就没个幸运的时候。”遥想当年，牟盛阳被称为“吉祥物”，造福了千万人民，到如今，终于坑惨了田冬。
　　“遇到你之后可全是幸运的时候。”这个是实话。
　　“田冬是个大好人。”
　　“牟盛阳才是个大好人。”
　　“田冬喜欢牟盛阳。”
　　“牟盛阳……喜、喜欢……”牟盛阳突然涨红了脸，看着田冬说不出话来。
　　“我们一起吧。”话音未落，牟盛阳就不长眼地踩上了个香蕉皮，田冬眼明手快，一把拎起他。他没啥事，田冬却因此重心不稳，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牟盛阳看着狼狈的田冬，小心翼翼地问：“你确定？”
　　“再倒霉我都认了。”田冬笑了笑，露出整齐的牙齿，笑容美好得一如初见，“我喜欢你，我们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