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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寂红尘之梦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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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少小别离已识悲
少年看见火的光焰自门缝里舔了进来,但他也并不曾惧怕,甚至不知那是因为什么。屋中寂静一片,只有他自己的心跳与呼吸的声音。他知道这寂静,但还有什么藏在夜与火的交界之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将他吃下肚腹。
蓝槭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时候,只是抱膝坐在榻上,安静的等待着那将来临的宿命。
叮的一声,什么东西滑落在地上的响动。他缓缓站起身子,去推了那扇门。门外没有火,也没有血,只有那亘古不变的暗夜。又是魇梦么?不,不是的。他长长吸了一口气,走进了夜中。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火总在燃着,血总在流着。蓝槭那样思忖,取出了怀中的剑。所以不能再害怕了,绝对不能再怕了,否则会因为那惧怕而死的。
他并不是怕死,而是不能死。
少年仰起头,走进了暗夜之中。
那是被卫国的人称作寞於的山,在慕琬城外四十里地。蓝槭走上山路,轻盈跳过一个个陷坑,躲过一处处机关。不久到了一处略平坦的地方,他听见了琴声。
那并不是他第一次听见师傅抚琴,七年之间,他早已知晓师傅——一只琴,一曲笛,却不知年轻时俘获过多少少女芳心,而如今——
少年吞了口口水,顺着声音走了过去。
那时琴声已经止了。他走到空地上,没有人,只有一只琴置于两个木墩上。少年走过去,便有一个声音响起,苍老而喑哑,“抚一曲。”
蓝槭愣了愣,道,“师傅要弟子抚琴?”
回答他的只有二字,“抚琴。”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知晓之后又是一次——他抑住身子的颤抖,在琴前跪坐下来,放下了手里的剑。
他放下剑,双手置于琴上,略一思忖,指按三徽,取了宫调的音,道,“弟子献丑了。”
话音方落,他手指已动,却非抚琴,只向背后一抡,有什么硬物击上剑鞘。他听声音来处,指扣卡簧,剑鞘飞也似的射向那方向去了。那一刻他以剑柄拨动琴弦,却也是丁丁琴音淹了一地。曲未过半,他左手忽扣十二徽,将那琴徽摘下,朝左边扔去,随有一声响亮。蓝槭额上渐出汗水,三叠一拍,他双手忽重重一拍,琴弦尽断,他扯一根断弦在空中划过,右手短剑亦在空中虚画几下,又放了下来,“弟子未能终曲,还请师傅恕罪。”
“十三岁——真是可怕,当年那些人,也是这样——不愧是那一家的孩子。”师傅哑哑的声音道。蓝槭听得甚是不安,琴碎了,剑鞘没了,他只有这一柄短剑,却不知那暗夜之中还会有什么前来。
那时他又看见了火,从天的角落烧了起来。天亮了么?不,不是——他听到自己的心跳,那种跳动让他眩晕——蓝槭倏然闭气,推琴起身。他见樱从树林里娉婷而来,一袭素衣,紫色的眼,鬓角却少了那一朵白花——樱还是个少女,就那样提着裙裾立着。蓝槭不说话,樱也不说,师傅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们这样两个孩子,今天只能回去一个。”
少年坐在红袖招的屋檐上,蓝筠清坐在他的身边。蓝槭叹了口气,躺下去望着星空,“快点走,不要再缠着我。你这永恒蓝,不要教我再看见你。”
“那时你真的不惜杀了我吗?”蓝筠清忽没头没尾冒出句话,“若你杀了我,会不会好一点呢?我也不用再想惠宁了,他们说物是人非,无非也就是那样子不是?”
“不,”望星的少年道,“我杀不了你,当时我跑了几十里地找她,本来就已力竭,我杀不了你的。”他轻轻道,“当时我本是去救你们的,樱那家伙,如果她死,那就是玉石俱焚,你们一个也逃不了。当然她是玉,你们是石头。你们不知道她多可怕,我是知道的。”他望着星辰,唇边微露苦笑,是这样的么?是这样的罢,但又不完全——但他也不能说出真相。他不能再软弱了,那样的软弱曾经杀了多少人了?
蓝筠清许久不说话,停了好一会儿,方道,“我还是觉得你是那个人——世上又怎会有如此巧的事情?”
“若我是,有何理由不说?”少年反唇相讥,“你好好去找你妹子吧,别来烦我!”
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拍拍身上尘土,便从窗子翻回屋里去,插上窗栓,想了想,也连门一并栓了。那样的时候他方觉得安静下来,那是他需要的安静,在十年前那个雨夜的安静。
火从门缝里进来了吗?不,还没有。那么继续睡,直到它烧到身上。在那之前之后都不要害怕,不要哭泣。绝对不能再退缩了,千万不要再回头看,只能向前。
蓝槭白天仍然在店子里抚琴,半天弹一个音也不会有酒客说什么。他问韩钰的时候知道叶鸣翮已经走了,那时他忽地有些想念起那个有着黑色眼睛的年轻女子来。是因为当时未曾弹完那一曲长相忆么?他有时会如此思忖。弦补好了,他只是信手徐徐弹来,会有什么人再来么?再来也不会是为了他的,他早已经死了。
那样一长段时间之中,蓝槭有意不见午夜门人,那群人也只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他,让他更是心烦意乱。白云苍狗,一个月过去了,他没有死,两个月过去了,他还活着。三个月过去,他想该死了么?可惜他还是未死,秋老虎就来了。蓝槭最厌恶金陵的秋老虎,热得夜里无法安睡——虽然他早就没了什么睡意。
那一日蓝槭揽镜自照,吓得险些摔了铜镜——他可不知自己会消瘦至斯,看来更似女子。他很是厌烦,便又去店子里抚琴。未曾终曲,韩钰又凑来,在他耳边低声道,“红袖将劫。”
蓝槭听得惊愕,双手一发,几将弦按断了。他急问时,耳边又传来声音,却是一个官差打扮年轻人,述及年前他所行刺一人。
蓝槭由是冷笑,相讥几句,却终得韩钰给他解围。少年出了店子,问韩钰,韩钰只答是,又摸他的发,“还怎办呢,你是我小兄弟,再怎样也不能交了你去。”
“韩大哥,”蓝槭轻声道,“你算了?”
“是先生算的。”韩钰道,“先生七年之前,便算出此难,且不可避,不能避。”
“所以你在这里开了七年店子,就等这日将它毁了去?”少年咋舌,“你又是为了什么等?”
韩钰微笑,“为了的也不少呢,朋友,兄弟——你也知道的,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孩子了。这之后你——”
“先生年前不也给我算过么?”蓝槭笑道,“命薄早夭,无论如何活不及明年了。在那之前,我想……”他欲言又止,“算了,红袖必有那一劫难么?”
“不可避,不能避,并且万劫不复。”韩钰叹息,“这两天我会散了伙计,你也当打点行装了。红袖招是困不住你的,阿槭,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罢。”
是在交代后事么?蓝槭想问,又不能问,只是垂了头,吸吸鼻子,“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我吃什么你吃什么。不就是一家店子么?我重开旧业,钱马上就来了,比下雨还快。”
韩钰微笑,声音淡素平静,“你不可能了,阿槭,那时你就跟蓝筠清那小子去罢,他有什么吃的也不会忘了你的,先生交代我的事情我必须做完,并且,那样一次,也将是我的死劫。”
“我会想你的,当我回到故乡的时候。”蓝槭想了想,终开口,“韩大哥,那时我们是见不了的,你可也要想念我呵,否则我会生气的。”他向那男子露齿一笑,“让我生气的话,现在就拆了你店子,你纵不愿意,也得答应!”
男子对他微微一笑,“答应,怎会不答应。你是我的小兄弟,我敢不答应你?”
“韩大哥真好,比他们都好。”蓝槭又笑,“那今晚是——”
他话未说完,忽见一男子自长街彼端缓缓而来,那是个在什么地方都会被注意到的英俊男子,青衣白衫,那男子自长街那端而来,行至二人面前,只道,“乡土野人,谌草忻瑞,见过银狐。”
“不知天宇剑谌公子前来,韩钰真是有失远迎。”韩钰道,“如若想饮酒,请楼上坐。”
“不必了。”谌忻瑞淡淡道,“某来此只望韩兄帮某一个小忙,将这帖子给凌烨之便可。”
韩钰眯了眼睛,“为何非要在下去做这差事?”
谌忻瑞道,“因他别处再不可去,只有此地。在下不能自予他,还请韩兄帮在下这个忙。”他言毕微一拱手,双手递上一个小条。韩钰叹气接过,又复见那人去得远了。
韩钰垂了手,对蓝槭道,“不日劫难将至,怕也无能为力了。你这些时日先出去避一避,有事我自会与你联系。我且不论,你是一向显目得很呐。”
“我不可以和你一起是不?”蓝槭抬头望着韩钰,“是了,若我在,一切都会很麻烦,如果是——算了,韩大哥,多保重,一定要活着再见。”
他又挤出个笑脸,活着再见罢,希望彼时你我都还生存——因若死了,就永无法再见,那时一切誓言也将不再。
蓝槭觉得再那样下去自己都要哭出来了,就连忙跑上楼,躲在自己屋里抚琴。一遍又一遍,缓若流水,坚如金石,从宫调至羽调一遍遍轮回。天晴了又阴阴了又晴,最终他伏倒在琴上,但依旧不曾哭出来。
他是个死人了,这么久了,死人是不会哭的——但若说过活着相见,又怎么是死人呢?他自己知道自己死了,连一点碎片都不曾剩下,是的,他死了,比死中的死都死了。
傍晚蓝槭出了店子,带着他的琴与笛。少年在西城门外的林子里看了一会琴,叹口气,便用油布包了琴,掘了个坑,将琴埋在里面。现在他只剩下手中的笛子了不是?少年坐在树梢吹笛,未待多久,又见那凌烨之的脸,不由有些忿忿,便唇枪舌剑几句给他顶回去。他看那青衣人远去,不由有种奇妙的快意——那一切是快要开始还是应该终结呢?
蓝槭坐在树上吹笛许久,直至气息不继,方躺在树枝上望着星辰听自己心跳。还有多久呢?他轻轻地问,你是来看我么?你要来对我发火么?你会杀了我么?
蓝槭醒来时候城里一道烟柱卷上云霄,他心说不好,又入了城,见那烟火正是从红袖招卷起。少年跑至那里,已是烈火熊熊,再无法挽回什么了。那里许多看热闹人,他问了几个,却都不知是为何。少年驻足良久,叹口气,方转身时,忽地便喷出一口血来。他的血染在手心,红得刺眼。蓝槭看了看,不由又笑了,“半阕新词,果敌不过世间风雨——可叹。”
蓝槭走至城外,听着风声,掏出了他的玉笛。我可不是歌呐,还是吹笛子当哭罢。少年吹着不成调的曲子,昨日方说过活着相见,韩大哥在哪里?并且——为何那些午夜门的人都不在了?
他吹着笛,吹吹停停,自夕晖吹至清晨,又看见一个人自远方走来了。他见那人步子和着他的音律,却也有心试试,便改了几调几拍,那人却还合得上,且曲终之时,那人也恰好到了他所在的树下。
蓝槭看得真切,那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极为瘦削,穿一身蓝衣,怀中抱剑。有什么相似的么?少年思忖,与他自己或叶鸣翮——他便问了问,得知那人是叶青。他听叶青说了血樱之事,心又急跳起来——那几乎让他无法喘息,所以他只有道别并且离去,不曾思度别人会如何看他,他不在意那些——只是樱来了,终于来了。
少年在清晨之中飞奔,那漆黑的夜终于过去了罢,他的心口有些痛,那样一点一点咬嚼上来的痛楚,早晚有一天要把他淹没吞掉罢——但是他们,樱姐姐,蓝,韩大哥,莫三,马四,甚至司马湛青——他们都在什么地方?他不经意间忽地撞上一棵大树,前额很痛,有些温热的东西流到眼睛里了,视野也通红一片。那是血把,他知死人流血也挺奇怪,但至少比流泪要来得像话。
他用手擦脸上的血,擦去了又流下来,直到他发狠撕了片衣襟包住伤口为止。蓝槭止住脚步之时方觉自己在红袖招的废墟之前,他呆立着望那地方,却忽有一个声音自后传来,淡薄如风,清冷如冰,“我来了,阿槭。”
少年一惊,缓缓转身。那素衣的女子就立在不远处,鬓边白花,长裙曳地,“拔你的剑,”她冷冷道,“至少,如上次一样,给你个机会。”
“上次我都放弃了,何谈这次。”蓝槭唇角轻扬,“要杀就杀,想怎样怎样——不过我想姐姐了,很想。”
“那你为什么要逃走?”女子的声音依旧静而冷,“你为了我被午夜门中人刺伤,帮主也打算赦免你的罪,让你再入帮中,但你为何又要逃走?”
蓝槭又笑,“因为我知道了自己是谁。帮主把所有人的身世都记下了,我看了那些,所以我无法再待在帮中,我必须离开。姐姐还不知道罢,那知道自己是谁,真和被杀了一次感觉一样——因为我曾背离了我的家族和国度,所以我必须再背离一次。并且——我无法停留,姐姐,我是没有办法再停留在那里的。”
“我只知道你背叛了我。”樱道,“拔你的剑,给你这次机会——你毕竟是师傅最得意的弟子,以前也未让帮主失望过——如今你却这样?”
“我不能拔剑。”少年终道,“我做不到。”
“想求速死?”樱转过身子,“到你愿意拔剑的一日,我再杀了你。——你要记住,若你因别人而死,我决不会让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