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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之 殿前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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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鹤――
今春,多雨。
于农人为佳音,于离人,却更添别愁。
我坐听帘外冷雨凄风,静默无言,如此雨夜,何人与话长更?还不是,酒醒烛焰终,明朝,又苟残生。
侍女们早已习惯我这般独自出神,笼了篆香,温了清茶,便悄然退下。只剩我,与这天地风雨,恍惚中,对影同声。
回到南朝,也很久了吧?久得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偶尔想起,也只有空淡淡模糊影子,灰蒙蒙黑恻恻如这雨夜天穹。
或许――是有意的,只为了活下去,只为了这无喜无悲无嗔无恨的余生。
若是小谢听了,怕又要反我一句,“若真是万般皆无,留得余生又如何?”
留得余生又如何――我也不知道,也许,因为没有人再需要我,也没有人再收留我,不管人世,抑或冥间。
“公主――”我回过头去,侍女潋滟奉上茶来,“是安神的甘草莲心茶,您喝过早些歇下吧。”
“唔,”我微微点头,接在手中,潋滟跟了我也有些年头,年纪虽不大,倒是十分老成,也从不多嘴。跟我北上的贴身侍女总有四名,其余三人去年都放出宫禁嫁了好人家,却只有潋滟决意不肯走,我见她坚持,也就顺了她的意,毕竟新人再怎生伶俐,也比不得她知冷知暖。
我喝过安神茶,将茶盏递给潋滟,起身向锦帐而去,却听得“当”一声,竟是她跌落了茶盏,牡丹毯上一地碎青,象丢下花枝惊破了的湖面。
“公主恕罪,”她慌忙跪下收拾那狼藉,我刚要出言阻止,见她玉手一颤,想是被刺到了,却也不吭声,只垂头拣那碎片,我觉得异样,细细瞄她一眼,道,“你抬起头来。”
她迟疑,不敢有违,缓缓抬头,一着眼,那双秋水竟是泫然欲泣,见我讯问的眼神,终是忍不住流下珠泪来,只掩面哽咽,“公主――”
“――”她跟从我数年,未曾如此失了形状,想来是件大事,我正了脸色,“只管说来。”
她抽噎着答一声是,抽出袖筒里的绣巾拭去泪痕,只抬眼在我脸上一转,咚地一声磕下头去,“求公主成全!”
我微微笑了,原来这妮子有求于我,担心我不应,便兜兜折折作了好大铺垫出来,“你不说,我怎么成全?”
她听了这话,方直起身来,“求公主――”妙目只看了我,“――许奴婢入宫!”
“入宫?”我一愣,旋即笑起来,“入宫之事,怎来求我?你当求皇上去。”
“只要公主应了,万岁必是应的,万岁只怕公主舍不得奴婢――”
我听出端倪――皇兄,你的风流债今日要还了,不禁一笑,刚想开口,脑中却是一闪――不对,若是皇兄想要,只管向我开口要来,何需这女子自己来求?听这口气,大约皇兄是许了什么的,既是许了,又何苦支到我这里来――难道,他是故意为之?他吃准潋滟不敢开口?这么说来,他是不想让她入宫?那他,又为何招惹于她呢?
皇兄――潋滟――这两个我从不曾想过会有关连的人,又怎会牵扯到一处?
我心中疑窦丛生,君子有成人之美,然则剔透清明方是美,若是不知就里不分好歹,那只叫糊涂罢了。
“只要你自己愿意,我又怎会不舍得,皇兄也真是的,”我故作笑谈,“你是我公主府的玲珑人,他倒是眼光好,只是平白委屈你这么久――”
“奴婢等得,”她见我有应允之意,难掩欢喜之色,忙道,“莫说三年,蒙万岁不弃,三十年又何妨?”
三年――我心思一动,如此说来,竟是在我北上之前,便郎情妾意了?皇兄若是情系于她,何苦还要放她远随我和亲?他虽不是儿女情长的心性,却也不必做这种可有可无的牺牲,此中大有蹊跷!我尽量将眼神放得平和,“皇兄也太狠心些,偏生还要你伴我去那北国,天南地北一分数载,又是何苦来?若当时便叫你入宫,只怕眼下,都有小孩子叫我姑姑了。”
“是奴婢自己心甘情愿的,万岁担心公主,若是奴婢不跟了去,不管是万岁,还是奴婢自己,都不能心安的。”
心安?潋滟、涟漪、潇湘、潮汐,这四名侍女服侍我多年,各有各的灵巧,各有各的稳妥,怎么少了一个潋滟,皇兄就不得心安了?难道――我一惊,目光唰地投过去,落在她的面庞上,秀净眉眼,未知那底下的心,是否也同样清澈?
我要知道,要知道--要知道吗?我隐隐心慌――或者不知,才是最好的选择,然而――
我所顾念,不是“最好的”选择,而该是“自己的”选择――
我深深呼吸,笑意浅浅地浮在眼角,“也难怪,皇兄知我一向心软,总计较着人情,做不来大事的。”
“公主千金贵体,怎能理会旁末枝节,奴婢虽然愚钝笨拙,这些小事还是打点得来的。万岁的意思,也是怕公主忧心。”
小事?到底是何等小事,使得北国节节败退,使得他血溅城头?寒意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我看见自己的双手迅速地失去血色,但是,还要继续下去,“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当年皇兄也提过此事,只没说是你们四个中的哪一个,我素知你是个伶俐的,果然没有错,你做得很妥当,莫说北王毫不起疑,就是我,也万万没想到你的身上去,还生生以为是潮汐呢。”
“公主谬赞,奴婢只是去北王书房查看地图,而传递消息,却是洛大人的安排,更何况,北王对公主深信不疑,才致如此顺利,都是公主聪明万岁圣明,奴婢又何来功劳?”
竟然如此,果然如此――我多么希望我没有猜中――皇兄,原来你,不只冷酷,而且,卑鄙。
你竟然会想到情挑利诱我的侍女去窃取情报,你竟然把脑筋动到我身旁人的头上,你置我于何地?你又视我如何人?你真的是我的哥哥?一母同胞的哥哥?
原来,皇兄皇兄,首先是皇,然后,才是兄。
刹那我寒彻心肺――塞戈,你的输,你的死,都是因为我,你那样光明磊落坦荡的英雄,最后落得如此惨烈凄凉,不过是因为爱上我,不过是因为娶了我。你信任我呵护我,爱屋及乌,才会对南朝满怀诚意一心求好,才会对皇兄洛使潋滟毫无戒心,你那如冰雪般澄明的心灵,如天地般宽阔的胸襟,如何能想到世间还有这般无情的哥哥这般无耻的皇帝。任你再是一只眼疾翅健的雄鹰,也终敌不过南朝张开的绵密大网,而那网的中心――就是我,赵玄鹤,倾国公主赵玄鹤。
你从来没想到吧?你的小仙鹤,竟就是害你国破身亡的――“祸水红颜”!
“公主?”潋滟见我出神不语,轻呼一声,我魂魄回转来,向她含笑道,“我正想着给你讨个什么封才好,你是我的人,可不许皇兄胡乱给个品级便了事。”
“奴婢叩谢公主!”她闻言大喜,复又叩下头去。
“后日皇兄来,我便同他说,你只管放心,我坐一坐便要歇了,你先下去吧,”我抚着额角,又道。
她忙立起,悄声退下去,不忘压好香炉。
我静静地坐着,竟然笑了,还能笑语晏晏,还能平心静气,还可以好言好语?从不知自己还有这般虚伪的本事,这般看来,我还真是他的妹妹啊――
伤口越深,越看不见血,越觉不出疼,似乎所有的感觉都消逝了,只有冷,空,空的冷,冷的空,就象一间死屋,拿走什么,或者再放进什么,对屋子而言,都是没有不同的。
这个世界里,原来无法躲进小楼自成天地。每个人的那根命运线,都与无数条旁的命运纵横交叉,宛如地上阡陌,一根两根无数根,最终错落成为一张天罗地网,将世上的人牢牢束紧。你根本无法将属于自己的那根线剥离出去,你也无法避开一些交错、转折、歧路和断点,更无法预料在哪一点上,会因为别人的线突然转变了方向,而连带自己细弱的命运发生震荡、跳动与改变。正如此时的我。
潋滟要改变人生所作的努力,于我,却是力透胸背的重重一击。雨夜里,那一段过往就这样摧山倒海呼啸而来,冲塌遗忘和淡漠筑起的堤坝,我看似平静安宁的生活,转眼间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回思往事纷如梦,转觉残生杳若浮――
爱和恨,到底哪一个更容易忘却?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天黑着,然后,亮了。
“这玉兰果然朵朵如玉,比御花园的还要清透上几分,怎么什么到了你这儿,都跟长了灵气似的?”他双手负在背后,仰头细赏那清灵花朵,笑言。
我凝视那玉兰树下俊朗面容,那融了母亲之眉目与父亲之气韵的面容,素泽清辉洒洒泠泠,满树玉雪花朵的背景中有如高大神祗,皇兄,你没有什么要告诉我吗?还是,你认为我根本不需要知道?
“鹤儿?”他见我不应,唤了一声。
“哦,”我似从怔忡中回转,垂眼,一抹寂然笑意,“皇兄忘了么?这株是正月里从御花园移来的,当年娘亲亲手栽下。”
“――”他一怔,旋即默然,半晌方道,“物是人非,已过经年,多想何益?若你总是不得忘怀徒增神伤,还不如将这树砍去罢了。”
“也许是太闲了,皇兄记不得的事情,鹤儿却总是想起,”我从潋滟手中接过茶盏,语气淡淡的,“不只娘亲,还有――塞戈安图。”
他眉头一耸,似有薄怒,终还是水静波停,闲闲坐下,“你若无聊,不妨传唤些歌舞解闷,上次高昌贡来的歌姬,朕看着就很有些意思,回头叫她们都到你府上来。你膝下犹空,可从宗室里挑个小孩子教养,聊慰寂寞。”
从北国回返后,这是我第一次对他提起塞戈的名字。我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以为终此一生我也不会再提及,但是,现实,却远非“以为”两字便能概括。这一次,我只想给他一个机会,一个解释的机会,也给我自己一个原谅的机会。我设想了很多可能情景:暴怒,羞惭,争吵,辩解,未想到,这样轻轻两句,便一笔带过将我打发。
潋滟低头奉上樱桃来,却又向我一瞟,眼神似提醒似哀求。
我心中暗叹一声,摆一摆手,侍女太监躬身退下了,园中树下,只有我与他同坐。
“皇兄,”我的目光凝在盛着樱桃的水晶碗上,“潋滟求我了。”
水晶碗壁上,他的侧影一颤,“她说了什么?”
“皇兄以为――”我捏住一粒樱桃,缓缓抬起头来看住他,“――她说了什么?”
告诉我,告诉我你欺骗了我,我求你,给我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我宁可你再用另外一个谎言来说服我,别让这失望来临得这么快,这么早,哥哥,你是我世间唯一的亲人,只要你说,只要你说,我就原谅你,我就努力去忘记,只要你说――
他俊美容颜上又复淡然,“朕怕你离了这些旧侍女不习惯,若你不在意,就叫她入宫好了。”
手底一紧,樱桃倏地爆开,粘稠汁液殷红艳艳,打在裙幅上,是一连串滴滴答答的血珠子,月白底色上飞快氤氲开来,那红云般的雾气蒙住了我的眼睛。恍惚间似乎时光倒流,万里千山之外,曾有一个女孩的血这样流淌在我的衣裙之上,而另一个人,她所爱的人的血,则滴落在北国硝烟弥漫的土地上,和――彼时那颗冰冷的心里。
我忽然连喘息的力气也无,恍然中摸到桌上的茶盏,颤抖着拿起来一饮而尽。这微凉的液体流进喉咙里,一股血腥之气翻涌如潮,是谁的血?谁伤害了谁?谁杀戮了谁?谁成就了谁?谁又祭奠着谁?
“不过是个侍女,你又何须这般挂心,”他将自己的茶盏推过来,“你就是心思太重了。”
心思太重――我苦笑,我该挂心的是什么?是我家锦绣万里江山,是我那神明睿决的皇兄,是位尊权重的公主如何活得快乐?还是,那些因为我,因为他死去的人?
我凝视面前这张熟悉的脸庞,我们曾在同一个身体里相互偎依,我们曾经同泪同笑同悲同喜,然而,自始至终,我竟然都不懂得他,我曾经以为懂得的,不过都是错觉,不过是他让我沉浸其中的错觉。
究竟,失败的是我,还是他?
我听见那游离于躯体之外的声音,“毕竟她跟了我这么多年,还请皇兄另眼相待。”
“她出身卑微,不得忝列三妃,本该封她夫人,念她服侍你有功,封做芳仪好了。”
有功?刹那时我几乎忍不住要大笑起来,那最大的功劳,皇兄你为何不提?别忘了,在你挥师北上天下一统的筹谋之中,这个女子也曾是个不可或缺的角色呢――我揪紧了染做绯色的裙幅,可是――不能说,即便当面质问又如何?我不过解了一时意气,而潋滟,却可能因此丧命。
死去的,已经够多了,多得甚至无力怀念――
“鹤儿,你气色不好,多加歇息吧,朕也该回宫去了,”他随意擦拭着拈过樱桃的手指,残汁在雪白手巾上留下一道血似的印子。
“是,”我起身应着,送他走出园子,转过长廊转角,迎面却撞上了小谢。小谢倒是机敏,见是他倒头便跪,“微臣叩见万岁!”
“起来吧,”他看着小谢,眉梢眼角一丝戏谑,“谢卿家,朕来十回倒有七回都碰上你,依朕看,你也不必做什么将军掌管禁卫,朕调你做公主府侍卫好了。”
小谢被说得面色绯红,讷讷无言,他见此情景又向我一瞟,笑容别有用意,我只觉胸中憋闷,故意走上前去,笑道,“只怕皇兄以后再来,十回就要碰上九回了。”
“哦?”两人齐齐向我看来,一个迷惑一个狐疑。
“我刚拜了小谢将军为师,要他教我兵法呢,”我的谎话说得自然娴熟,连表情语调都契合如无缝天衣。
“鹤儿,”他盯住我,似笑非笑,“朕倒不知你竟对兵法起了兴致。”
“皇兄不是担心我寂寞?”我迎住他的目光,闲淡优雅,“有所学也是好的。”
“也是,”他扭转视线,笑着看向小谢,“谢卿家,朕这皇妹可就交给你了。若是不肯用心,只管教训便是。”
小谢听得他一语双关,更是两颊通红,不敢抬眼看我,只低头称是。
“不必送了,”他见銮驾已停,便拦住我,看看小谢,“快随你师父上课去吧,”说罢呵呵一笑,在太监“起驾回宫”的长长调门中,去得远了。
“公主,”小谢见他去了,这才抬起头来,面庞仍是微赧,目光却有掩饰不得的期待,“您真要学吗?”
“――”我垂下眼,慢慢点点头,“是。”
为何不呢?若人心只为方寸之地,装一点新的进去,旧的,就势必会减少一点吧?
一点,一点,再一点,渐渐的,就可以远了,暗了,灭了,遗忘了。
就可以――活下去了。
小谢――
宝林苑中新来两匹良驹,说是西域拂林国所赠,通体洁白毛长近尺,甚为罕见。所以圣上特特宣我也来看个新奇。
才进园中,嗖的一道白影掠过,我向后一闪,就听得生生一记马嘶,那白影定住,却是公主,她骑在一匹雪白神骏之上,白衫上大朵深红曼陀罗密匝怒放,宛如春天在我眼前铺开了画卷。
“公主,”我忙施一礼,上前扯住辔头,“当心。”
“不妨,”她摸摸白马的耳朵,“它温顺得很。”
“自然温顺!”圣上的笑声从背后传来,“否则凭你那两下,早被摔个结实了!”
我忙叩倒,见圣上摆摆手,便起身又道,“回万岁,公主骑术大有精进,已非旧日光景可比。”
“果真?”圣上笑着,“那朕倒要好好见识见识,若你这当师父的包庇徒弟,定要一同罚过,”微微抬头看了公主,“鹤儿,你可看见那尽头之树?若你能赛过我的侍卫,摘回一朵海石榴,就算你赢,朕就此也再不评说你的驭驾之技。”
她眼角一扫,骄傲地昂起头,吐出一个字“应!”便拨马走到前头去,只待侍卫上马开赛。
一声哨笛。
我的视线一直聚在她的身上,却也被那飙猛之风所震,风驰电掣般席卷一切的气势,简直象――朝堂上的圣上。
公主变了。原来的她是静谧的水,波涛不起,只有涟漪,美得云淡风轻,美得烟火不染,那美丽隔开了自己与尘世,只让人不敢呼吸;而如今,是风起云涌,匣开珠灿,美得惊心动魄,美得璀璨夺目,这美丽破空而来,天地万物立时尽做黑白,谁又能不心醉神迷?
“鹤儿赢了,”圣上的声音将我的游思唤回,我忙凝神瞧去,果然见玉人银驹,立于那满树滚滚大红花朵之下,她正拈了一朵火红海石榴,伸手别在鬓旁,回首得意地一笑,那笑容,叫我的眼睛再看不见别的光明。
“爱卿,”圣上拿起茶碗,却没有喝,瞟我一眼,声音中似有笑意。
“臣在,”我回神,忙应道。
“如今廖卿家也娶妻淑女,朝中年轻俊杰,便只有谢卿你形单影只了,前个丽妃倒是说起她的堂妹灵秀逼人待字闺中,未知爱卿意下如何?”
指婚?不,不――我忙拱手扬声道,“江北未平,何以家为!臣只愿鞠躬尽瘁,效忠吾皇!”
“是何以家为,还是心有所属?”圣上的嘴角泛起一丝促狭笑意,“花开堪折啊,爱卿。”
我一愣,难以置信地看着圣上――我没有听错吧?圣上这是在暗示我,是在鼓励我?
“最是近水楼台风光正好,莫待花落别家明月他归,”圣上并不看我,闲闲吟出两句,举盏浅饮。
圣上――他许了!我心中狂喜,倒头便跪,“微臣叩谢圣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这时回转来,见我跪倒,诧异道,“输了要请罪,赢了也要叩头么?”
我连忙站起,脸颊滚烫,不敢与她目光相对,就听圣上道,“朕见你骑术精湛,必是谢爱卿教导有方,正待褒奖,你倒说,奖什么好呢?”
“对于戎马倥偬之勇将,最好的奖励,莫过于海晏河清的万世太平,这个,也只有皇兄才赏得,”她下马落座,笑容明媚。
“万世太平――也是朕之所愿呢,”圣上听得舒心,解下腰刀递给我,“这个赏了你吧。”
我认得那腰刀是高昌贡来的宝物,可削金断玉,锋利无比,刀鞘上镶了一只硕大的猫儿眼,太阳底下宝光流动,犹如她动人眼波,我跪下接过,“叩谢万岁!”
“朕已经赏了,”圣上却又看了她,“你又要如何酬谢良师呢?”
她用那碗盖拨着漂浮的茶叶,忽地抬头一笑,“皇兄又希望鹤儿如何酬谢?”
“――”圣上没想到她有此一问,便是一愣,忙打个哈哈转了话题。
我心中稍有失落,抬眼,却见圣上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登时安了心,只要――只要她喜欢,圣上定会准的。
只要你喜欢――我凝视那簪花点翠的玲珑侧影――即便,即便你不喜欢,又有何要紧?
很久以前,我的心,就遗失在了你的脚下,从那之后,再不想寻回。无论你如何改变,我一生的眷恋,早已注定在那一年的春季。
那一场春日里的邂逅,在我的生命里,永远地散发着恬静与恒久的气息,即使冰天雪地,即使炮火硝烟,只那一点回忆,就可以温暖整个漫长黯淡的冬季。
新春宫宴,是新帝登基后第一次大宴群臣,席中多是德高望重的前朝元老,只因父亲解甲归隐,我递袭将军一职,便也得圣上另眼相待,列席同庆。
我天生酒量甚浅,几杯下来,便有些面红耳赤,偏生圣上为了勉励于我,又赐下酒来。御赐之酒,实乃荣耀,不可不领,我三杯下肚,已是醉眼迷离,惟恐失形于圣驾之前,觑得旁人正酒酣耳热,悄悄溜出殿外,吹风醒酒。
宫宴是在太央池畔的“荣华轩”,出了门,便是一带曲桥临水,我因了醉意,只沿那桥上信步而来,一路见池中锦鲤活泼游弋,好不畅快,不知不觉竟已过桥来到一片竹林之中。耳边忽闻得女子笑声婉转而来,我一愣,酒意便醒了三分,这宫禁之中的女子,必是圣上之嫔妃,若是外臣鲁莽撞见,可是大不敬,还是速速躲避为妥,当下刚要回身,却听得哗啦一声,从半空中掉下来一件物事落到我怀中,伴随一阵清脆铃铛之声。我低头一看,原来是只五彩金鱼的风筝,断了的线头,在微风中拂过我的脸庞,我伸手抓住,一抬眼,便呆住了。
她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大概是跑得太急了,娇喘微微,腮泛桃粉,竹子那遮天盖日的绿,倒映在她一双褐眸之中,是比太央池更跌宕生姿的碧波,有风吹过,她腰间长长彩绦上下翻飞如蝶,那一刹那,我以为自己看到了穿过漫天花雨翩然而至的飞天。
我家亦是望族,除我父子从戎,其余各支均醉心琴棋书画这些清雅之事,入仕者少,而才子甚众,好事之人便冠以“一门珠玉”之称。也颇有几位堂姐妹风韵不俗,堪称名噪一时的美女,然而,她,却只叫我极庸俗地想到,原来这世间,美女之上,更有天人。
我呆呆地望着她,生怕一眨眼,这身影就消失在茫茫绿浪中,一串呓语,不自觉地在唇边流动,“你――是谁?”
“――”她并没回答,却也丝毫不见羞怯慌乱,一双褐眸滟滟生辉,“那是我的风筝。”
我这才醒觉还抓着那金鱼风筝,忙递过去,这时有脚步从竹林深处传来,便见一名宫女气喘吁吁地跑出,见我便是一惊,娇叱道,“大胆,竟敢对公主无礼!”
公主?她就是倾国公主?先帝最最宠爱的女儿?圣上最最信赖的皇妹?
有着琥珀眸子的仙鹤公主――不是南朝尽人皆知竞相传诵的一个神话么?我怎么忘了,那对褐眸是世间少有的造化奇迹,这宫中又何来第二人想?
“见了公主,也不知下跪么?”那宫女见我怔怔,又喝道。
我这才醒过神来,忙俯首叩拜下去,“微臣谢凌朗叩见公主殿下,臣酒后一时忘形,冒犯圣颜,还请公主恕罪。”
“罢了,”她的声音清透铮铮,有如竹叶上的雨滴,“欢宴过饮,人之常情,你不必自责,回席去便是。涟漪――”
那宫女明白她的意思,过来将金鱼风筝扯走,“公主开恩,恕你无罪,还不快去?”
我只得起身离开,终忍不住悄然回首,偷偷刻下一个地久天长的印记,那碧青竹海中,一尾姗姗摇摆的五彩金鱼若隐若现,长长尾线仿佛系住了我心中最绵软温柔的所在,随她一同而去。
春猎。
说是春猎,实不过是在宝林苑内开阔之处放些温顺笨拙的禽兽,以便让万岁率宗亲朝臣纵马比射追捕取乐,毫无危险,是以圣上也格外开恩,准许皇室内眷外命妇随行观猎。公主,自然也身在其中。
我紧随御驾一路驰骋,便见圣上连连开弓,箭无虚发,苑中跑过小半,已是收获颇丰。
“点来!”圣上停马,举目四顾,气定神闲。
“回万岁!”侍卫略作清点,报上数来,“共计麋鹿三只,野兔三十五只,锦鸡二十七只。”
“抬到御膳房去,好生整治,朕要与――”他环顾四下,“――诸位爱卿同尝这野味!”
众人戎装在身,忙在马上拱手三呼万岁,那浑厚和声惊了树上停息的鸟儿,三五只拍着翅膀扑楞楞飞走了。
欢宴过后略作歇息,便是比射。圣上即位之后,大力推崇骑射之道,故而每年逢此盛会,常要宗室子弟年轻将领于御前比试,以嘉奖鼓励善射之人。我麾下也有十名部下,入围比射。
比试分三轮,各为“百步穿杨”“连中三元”和“马上乾坤”,“百步穿杨”是射那百步之外的箭靶红心,“连中三元”则要连发三箭,全中靶心才做得准,而“马上乾坤”,便是于奔马之上搭弓放箭射靶。每场难度提高,自然也淘汰下若干子弟,到了最后一轮,只余三人。
这三人俯首跪在圣驾之前,只等一声令下,便上马开赛。我坐于君侧,见太监呈上一只累丝银盘来,上面覆着大红绸缎,看不清是何物事。圣上并不动手,反倒看了另一旁的公主,微笑道,“若由公主亲手系这牡丹彩带,定可大大鼓舞他们的斗志呢。”
她也不推辞,伸出玉手掀开红缎,上面躺着一朵硕大浓艳的朱色牡丹,侍女忙递过同色彩带来,她接了在手,细细缚在那花枝底部,这才放回银盘,抬眼向三人一笑,“此番比试,万岁会赏出一柄如意为彩头,正应了‘花开如意’的吉兆,诸位可要努力了。”
我这才醒悟,原来今年箭靶换做了牡丹花,想奔马快射已是考验,如今花枝只凭彩带固定,风过便颤,极难瞄准,可谓难上加难,却也愈加有趣,想及此不禁心痒难搔,若不是碍于圣前,怕早就要起身下场。
“谢卿家,”圣上似乎看出我跃跃欲试,“朕知你一张铁弓了得,不如今日便也演示一番,也好叫席上得见‘铁弓小谢’的飒爽英姿。”
“遵旨!”我喜出望外,忙跪下谢恩,站起来到场中,早有人牵马过来,我翻身上马,侍从捧上铁弓,我一手抓起,兜住马头回首向她看去,却见伊人含笑相望微微颔首――
――暖春煦日,我心怦然。
玄鹤――
君未睹天下之巨丽也,岂不闻天子之宝林乎?崇山幽木,郁郁苍苍。霞驳云蔚,炜炜煌煌。神池灵沼,金华玉堂。来往如画,锦衣绣裳。
恁般万象壮阔富丽堂皇,于我,不过是虚情假意的粉墨欢唱。
而属于我的曲子,早已折断在那一场万里千山的神伤。
既是如此,烈酒浓歌醉生梦死游戏人世又有何妨?
遥见小谢回望,眉眼间有所期盼,我会意,微笑着向他点头,无声地传递出鼓励。收回目光,却扫到皇兄眼角微微挑起,似悠然欣赏自己编排的好戏。
金锣声动,我放眼望去,那银甲黑马遥遥领先的,正是小谢。他身手委实敏捷,还未待我看得十分真切,那支红牡丹已经落下,但见他身子向前探去,将那一团彤云捞在手中。
“好!”皇兄高声喝彩,底下众人见状连连附和,小谢此时已经奔转回来,一勒缰绳定定停下,翻身下马。
我见他走过来,正要恭贺皇兄有此勇将,却见小谢径直走到我面前,单膝跪倒,双手奉上牡丹,“公主!”
我一震,他的眼神炽热如那火红丹色,似要穿透我平静无波的双眸,搅起滔天的巨浪,小谢――我心中暗暗叹息――将军何乃太多情,只是――
眼角余光,忽然扫到身旁那似笑非笑的脸庞,我心中一动,不禁微笑了,拈起牡丹反手别在鬓旁,以目示意侍女拿过玉杯,执了金壶亲手斟满,递与小谢,软语娇侬只叫座中听得一清二楚,“将军辛苦,便以此酒谢过了。”
这举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一时间那张脸庞阴晴变幻不定,半晌方呵地放声而笑,“金枝玉叶,配金壶玉盏,好彩头!众卿,为了敬谢卿之神技,且与朕,一同满饮此杯!”
众人听得,忙举杯同贺,“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浪中,我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他眼底的震惊、失望、愤怒和不甘心――
你以为我会拒绝?你以为我永远不会接受小谢?你以为你可以左右我的选择控制我的一生?
你――错了!
小谢这时已饮罢起身,看着我,面庞上渐透出来牡丹一样的红,那不是酒意,也不是纵马后的气血流动,那是太过明白的欣喜――
我忽然觉得无比羞惭,侧过头去再不敢面对他那澄明坦荡的双眼。我利用了他,多么卑鄙,为了反抗为了爆发为了打击皇兄,我竟然利用了这样诚实的他和这样真挚的感情,我和皇兄,又有什么区别呢?
都是堕落,注定要相互死死揪扯,谁也不肯放过谁,一同沉沦下去,直到底,直到末日。
只因为,一来到这个世界,我们就成为了这江山这皇位的活生生的祭祀品――以伤痕,以心碎,以鲜血,以性命,以良知和灵魂,默默地进行着这永无终结的仪式。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春末夏初,衣裳已都换过轻绡薄纱,行动之间悉悉碎碎,回响在翠得透亮的无声荫凉里,更衬出一派安和静谧。
未逢战事,狼烟不起,小谢这将军不甚繁忙,每隔一日便来教授兵法,倒是认真用心的很,我不忍辜负他这番心思,也定下神来好生学习领会,渐渐发现这行军布阵练兵攻伐之术博大精深颇有钻研余地,不觉沉迷,有时一研究起便是半日,流光易消磨。
这一日与小谢细细讨论“八卦阵”。此阵甚为古老,人传乃孙膑悟自《易经》八卦之图,故得此名。布阵时大将居中,四面各布一队正兵,正兵之间再派出四队奇兵机动作战,便成八阵。八阵散而成八,复而为一,分合变化,又可组成六十四阵,其中奥妙变化无穷,后世亦常见使用。
因演练阵法所需,我命人在书房中布置下一张庞大沙盘,上有高山河川,丘阜城邑,内中红蓝两队作对峙之势。今日我方红军以八卦阵法不断变换,而小谢的蓝军则随机应变演示破阵之道。毕竟小谢家学渊源,又是见多识广经验丰富,进退攻守四五个来回,饶我苦苦思索,也再想不出能抵挡蓝军的新办法来。小谢见我困顿,便笑道,“今日到此为止,后日再战,这两日公主再加琢磨,说不定还能想出奇思高招呢。”
我也有些累了,听得如此便弃了沙盘,见盘中蓝军布局,不禁赞道,“只怕再是奇思高招,也不足与你的灵活机变之术抗衡。”
“公主过誉,”小谢拍拍手上沙粒,“微臣这些应对之法,皆是实战心得,论机智变通,公主远胜于臣,只不过涉猎之日尚短,也无真刀实枪的体验,难得的是公主悟性极高进步神速,有时摆出的阵法,连微臣也未曾见过,可称得上‘教学相长’了。”
小谢素来直爽坦诚,不屑为阿谀之辞奉承之态,既然他赞赏嘉许,便真是有所进步,我难免有小小自得,微微抿了嘴,见侍女捧上金盆来,就水洗过手,“什么时辰了?”
“回公主,该用午膳了。”
不知不觉又是浮生半日,我抹去手上水珠,打趣小谢,“徒儿略备薄酒淡菜不成敬意,未知师父可纡尊赏脸否?”
“公主又笑话微臣,”小谢被我一声师父叫得脸红,点了点头。
用过午膳,生怕久坐食滞,我便与小谢院中漫步,一面随口闲谈。来到池上小桥,我见池中游鱼灵跃可喜,便俯首瞧去,不防发间一松,有物事啪地坠下落入水中,我伸手一摸头上,失声道,“玉钗!”
那白玉钗乃是娘亲遗物,钗头一朵祥云正应着娘亲闺名。我视若珍宝平日甚少配戴,谁知才取出戴上便就跌落水中,怎会如此粗心大意!我不甘心,只扶着栏杆踮了脚极力望去,却见水波荡漾粼粼生光,如何看得清钗落何处?难道真要下闸抽干池水?光移去这些鱼儿,就够麻烦的了,可――那是娘亲的玉钗啊――我轻轻咬住嘴唇,懊恼地皱起了眉头。
“公主别担心,”小谢忙安慰我,“待微臣拾来,”说着已经跑下桥去。
“小谢!”我想出言阻止,他那厢早已灵活地甩去靴子,纵身潜入水中。
“快叫几名强健侍卫,下水接应谢将军!”我断然下令,院中侍女侍卫便奔来跑去忙作一团。那池水深可没顶,淤泥甚厚,即便小谢熟谙水性,也并非十分稳妥,况且水中摸黑一片,如何寻找玉钗?只怕他越寻不到越要去寻,如今时节春水尚带寒意,水中待得久了,就怕――我心中焦虑,双眼只盯着那水面,却不见他半点影子。
“鸡飞狗跳乌烟瘴气,这又是怎么了?”熟悉的嗓音在我耳畔响起,我一惊,回过头去,果然是皇兄,他皱了眉头,口吻半是询问半是戏谑。
“玉钗掉进水里,小谢下去找了,”我草草行礼,便又转回头去,聚精会神地盯住水面。
“不过是支玉钗,有何要紧?”他不以为然,“你想要什么样子,只管吩咐他们办去,何用这般慌慌张张小题大做。”
我倏地回头,直视他的双眼,“那是娘亲的玉钗。”
他一愣,沉默了。
“哗啦”一声,有人影从水面跃起,身形矫健如鱼龙,是小谢!
“找到了!”他抹一抹面上水珠,举起右手向我高呼,“公主!我找到了!”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向他招招手,扬声道,“快上来!”想想又传话下去,“速速备好干衣手巾,熬热热的姜茶。”
“朕只听过‘千金换一笑’,”他一旁扬眉看了我,“今日倒亲见‘舍命为红颜’了。鹤儿,人家为你出生入死情深意重,你这心里,就毫无所动么?”
小谢这时已上岸,见我望着他,便憨然一笑,不顾浑身尽湿,举起手中的玉钗来,面庞上绽开孩子般纯净得意的笑容。
日头底下,那一抹笑好似明晃晃的寒刃,刹那间刺穿我的心房――不,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再有无辜的牺牲――太多了,已经太多了,那些闪电般的影子如鬼魅扑面袭来,穿过我的眼睛将心底的伤痕撕开,掩埋已久的愤怒和失望终于喷薄而出。我抬起脸,直看到他的双眸里去,“我的心?倘若你顾念我尚有一颗心,过去的一切又怎会发生?哥哥,你从来不在乎我怎么想,我愿或不愿,爱或不爱,对你来说可有过不同?若你能想一下,哪怕只是想一下,想一下面前这个女人是你的妹妹,你唯一的妹妹,是一个有血有肉也会疼也会被伤害的人,你就根本不会叫我去做违心的王妃,就不会欺骗我利用我操纵我,就不会叫我的丈夫死在我的面前!”
他面色登时冻结,青白如寒玉。
“你是皇上,你是兄长,你想把我嫁给谁就可以嫁给谁,一次不够,还可以有第二次,第三次,只要为了你的江山,只要为了你的皇位。我是没有权利,也没有机会拒绝的,既然如此,若你真的属意小谢,便干脆利落将我赐婚,否则,就此收手,再不要利用我去控制别人,再不要继续这种残酷凉薄的游戏――不断地诱惑他,不断地试探我,把他的感情当作你的笑料,把你的妹妹当成你的鱼饵――”我看着他,竟然慢慢地笑了出来,“――我不是鱼饵,再也――不是了。”
他的眼眸蓦地失去了光彩,渗出一种深得可怖的寒冷黑色。凝视着那一双眸子,我仿佛听见,二十余年来彼此之间的维系,已经砰然断裂,寂寞满地。
结束了――我转过身――结束了。
烂漫春光中,我独自离去。从今以后,没有亲人,也没有过去。
黑,漆黑,闷热潮湿的漆黑。
目不能视物,手不得摸索,只能追寻那最原始的感觉,一步步向前走去。每踩下,就有滚热的水流卷上来,拍打着我的脚踝,那种粘稠的热度,竟像是――血!
我一个哆嗦,不禁抱起了双臂,却不敢停脚,那种液体似有生命般释放着攫取的力量,仿佛只要我一个犹豫,就会被拖进那笼天罩地的无边黑暗里去,融成一样的墨。
有影子从我身边飘过,幽幽眩眩的银光刺痛了我的眼睛,“娘亲!”我看清那容颜,脱口而出。
是她,真的是她,然而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只是急速地向前飘去,无法触摸。
“娘亲!娘亲!”我想追赶上去,脚下却好似被缠住挣脱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那熟悉的身影飘远,瑰姿绰态,翩然若仙。远远地飞起那一角紫,是她最爱的颜色,我认得,我认得――
我忽然没了力气,松开手,慢慢蹲下身去,那血一般的水流打在手臂上,似火燎出的灼伤,热从毛孔里极力地想钻进来,凉从血脉里挣扎着要透出去,我的身体成为它们争夺的疆土,忽热,忽凉,还没决定哪处是终决的沙场。
“小仙鹤――”
这声音――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他吗?是他?我倏地抬起头来,那银光闪耀着眼睛,光晕中他高大身形如北国挺拔雪松,真的是他――
我伸出手去,“塞戈――”
他微笑着凝望我,我看见他嘴唇翕动,仔细听去却只有水流的哗哗声,我着急起来,“塞戈,我听不清――”
我一喊,他的影子突然波动起来,不断颤抖渐至扭曲,那银光遽然变弱,熄灭。
“塞戈!”我尖叫一声,扑过去徒劳地想抓住眼中一点余光,却重重跌倒,带着奇特诡异味道的水,漫过我的嘴唇,鼻子和耳朵,等不及要往最脆弱最容易占据的地方去。
我舞动着手臂想站起来,挣扎之下那汹涌却更加激烈,澎湃到让人窒息,我不自觉地张开嘴,一大口浓稠的液体旋进来,腥甜热辣。
“血!” 我叫了出来,那声音穿透层层热浪,在汩汩冒出气泡的耳中激起尖利的回响。
“公主!”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轻轻摇动我,“公主?”
我慢慢睁开眼――娇俏面孔上秋水盈盈欲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见我睁眼,欢喜地回头叫道,“公主醒了!”
我茫然地望着她――似乎在哪里见过呢,是谁呢――
她见我混沌,慌张起来,“公主?奴婢是小令啊,公主您认得吗?”
小令――人影重合,我想了起来――小弦,小令,小蛮和小篆是新选进来顶替潋滟她们的四个侍女,年约二八,各个长相清灵人才伶俐。
谁不曾是这般清纯的少女,谁没有过这般如花的年纪――然而,任满树梨花如玉,却总被无情雨打风吹去――
“我怎么了?”我借着她温暖滑嫩的手,想坐起来。
“公主勿动,您身子还没好呢――”小令按住我,心有余悸,“吓死奴婢们了,也不知道是受了风还是怎的,您前个儿傍晚只说头疼,歇下一会,无端端就发起烧来,额头烫得跟小火炉似的,烧得人迷迷糊糊神志不清,口中只絮絮念叨着什么,奴婢们都吓得不得了,连忙宣了太医来,可太医见这急症来势汹汹,生怕公主贵体闪失担待不起,只嗫嚅着谁也不敢出方子,最后还是奏明了万岁,圣驾亲临,那般蠢才这才下方子熬了药,您喝了之后,折腾了一天一夜,烧才慢退了,奴婢们都担心得什么似的,老天保佑――”她叮叮当当说了一大串,这才缓了口气,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我伸出手去捂住额头,已经没有了梦中的灼人火热,我放下手,慢慢直起上身倚住床头,“不过一点风寒,你们何必如此慌张?深夜惊动圣上,委实不妥。”
“万岁反说,若是不禀告,才是大大的不妥呢,”小令麻利地在我背后竖起靠枕,又掖好被角,“万岁见公主高烧不退,脸色吓人极了,看了那般胆小的家伙,喝道,‘天下医者以千万计,朕的御妹却只有这一个,明白吗?’当时就把那些太医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争先恐后退出去议方子去了。”
“圣上何时回的宫?”
“万岁爷一直守着公主退了烧,后来天亮时您醒了一醒,又马上睡过去了,万岁这才回了。其实照奴婢看,也未必就是方子管了用,还是万岁爷真龙坐镇,那些妖邪之气不敢作祟四散而去,公主又是天之骄女神灵庇护,这才化险为夷的,”小令一张小嘴兴奋地讲个不停。
天之骄女――我的嘴角微微牵动一下――我平生第一次这样的大胆,随之而来的竟然就是一场大病,难道老天也认为我应该忍耐?也认为皇兄为我作好的安排,就是天命为我书写的注定?
我忽然觉得双目隐隐作痛,眨一眨眼,“小令,取鸾镜来。”
“鸾镜?”她一愣,觑着我的面色,顿了一顿,才道,“公主,您大病初愈,多加休息才好,万岁爷已经传旨下去,未许旁人打搅,公主居家打扮,又爽利又舒服,何必还要费神梳妆呢――”
我看着她,声音与手指一样冰凉,“鸾镜!”
她不敢再多话,低头下去,半晌方磨蹭着取过那双鸾衔花镜来,低头奉上,语调中却没了那股子跳跃的灵气,“公主――”
我接过鸾镜,一照,呆住了。
雪白到刺目的面颊,消瘦而高耸的颧骨,突兀而病态的潮红,不是这些,不是这些使我惊讶,而是,我的眼睛――
那眼眸里的褐色已经全然洇灭,半点痕迹也无,取而代之的,是一色黑彤彤的幽深,就像――就像他的眼睛,镜中冷冷地看着我――
我打个冷战,一失手,镜子朝地上跌去。
“公主!”小令跪下来,“公主息怒!太医说了,这也许只是一时的,只要公主好起来,就会恢复的,真的,公主――”
真的,假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蓦地放声大笑起来,直笑到从那黑色的眼眸里流出眼泪。我并不需要这与众不同的眼眸,就像我不需要高高在上的尊贵与权柄。那一种颜色对我最大的意义,不过是因为它代表着我与娘亲之间的一线联系,每当我凝视镜中的褐云,就如同穿透时空看到了娘亲的影子,就感觉她从不曾离我远去――血脉相系,生生不息。
而如今,老天却将它收回,将我对过去的最后一点眷恋,席卷而去。
这也许是一种解脱,一种赦免的方式。几天几夜的徘徊与煎熬后,我非但没有死去,还幸运地褪下了这“倾国倾城”的印记,对这上天的恩赐,我应满怀感激。
赵玄鹤――我握紧了手,指甲掐进掌心――既是死而复生,你必要再世为人!非是如此,便对不起娘亲,对不起塞戈,对不起那些为了你欢乐与痛苦过的人们。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起身来便向外走。
“公主!”小令大惊,冲上来拉住我,“公主您不能动,公主您要去哪?”
我一甩手,虎了脸,“放肆,退下!”
小令从未见我这般动怒,就是一愣,手下不由一松,我大步走出房来,庭中侍女侍卫,猛一见我,皆是吃了一惊,黑压压跪了一院子,“公主!”
我不理他们,径直向前来到书房,小令小弦小篆小蛮一股脑追了过来,想上前又怕触怒我,离了两三步,便又齐刷刷跪倒在地,“请公主保重玉体!”
我在桌上乱翻一阵,揪出纸来,抓了一只狼毫在手,这才发现砚台已经干涸,伸手将书桌翻得七零八落,仍是找不到惯常使用的双脊龙纹漆烟墨锭。
“公主,”小令不敢起身,跪在地上恳求,“您歇一歇,让奴婢来吧。”
最初的那份热力已经散去了大半,几下翻找,竟便叫我气喘吁吁脚底无根,我忙把住桌沿慢慢坐下来,虚弱地看着小令,点了点头。
她们悄然退下了。
桌上,徽州进贡的“澄心堂”纸整齐摊平,两头压着雕着仙鹤的玉石纸镇,白的白,青的青,中间一方空。
那翻卷心浪,早已静去无声,我提笔在手,雪白纸上落下小小的一个点,手腕一转,是一竖,再是一横――
《上帝辞表》
“臣妹玄鹤,赖先帝之嫡统,蒙陛下之厚爱,虚度双十寒暑,得享数载荣华。奈何舟无以承重荷,女无以担重责,资质愚钝,不足列明君之侧,心怯体弱,不足为宗室之表,犹望证我朝太平,望南北一统,方惭颜圣驾之前,残喘苟活至今。今天威昭昭,四方来朝,吏清民乐,俨俨盛世之貌,臣妹心怀大慰之余,忽生沧桑云烟之感,深觉此身已倦,而力非心所能驱从,遂乞归于南山之下,比邻松风明月,长伴古卷青灯,朝诵暮祷,以求我主之康健,得此心之安宁。万乞陛下恩准,臣妹再叩。”
提笔勾来――终于结束了。我用力一掷,狼毫笔飞过空中,落在织着梅兰竹菊“四君子图”的花毯上,拖出长长的一道墨迹。
我要离开这里,那些曾经过往,未管极力理智,抑或故作放纵,皆非真正之自我,我要的,不过是自做自主,甚而是――自生自灭。
辞表隔日便被退了回来,封笺的丝带依旧打着一个齐整如意结,几乎如同从未启封,然而,辞表末尾,多了一行朱笔草书:“汝抱恙在身,宜就医静养,辞归一事,容后定夺。”
容后――容到何时?既不许辞归,我索性大隐于市,此心如止水,安处是吾乡,在红尘中成全一处清静,也并非如何为难。
我开始足不出户,闭门谢客,半是真病,半是装病。
天子御妹染病,这是何等大事,消息不胫而走,一时朝臣命妇宗亲外戚皆闻风而动,个个恐落后于人,你争我抢地跑到府上来,却一概被小令她们挡在了门外,饶是如此,各种奇形异状的药品补品也堆满了整个偏厅,风一过,便送过来一阵药草霉味――毫不陌生,那是生命枯萎的气息。
还是有挡不住的。宫中的丽妃容妃和贞妃,连带着有了封号的六仪,都特特讨得皇上口谕,三五结伴前来慰病。我是唯一嫡统公主,嫔妃素来忌惮三分,况且中宫犹虚,立后一事,自然要看皇兄之意,我却也说得上话,一言可毁,也一言可成,也难怪她们要下足功夫,巧言令色逢迎讨好。这些心思皇兄岂会不懂?分明是借了这一群莺莺燕燕,打定主意要让这府中闹闹嚷嚷,借此破去寥淡之气,打消我出世的念头。
我自幼长于宫禁之中,虽说娘亲当年独得圣眷,父皇身边却也从未断过娇艳新鲜的面孔。三宫六院之间的卖娇争宠勾心斗角,我早已司空见惯一笑置之。而皇兄的后宫之争,我更是避之唯恐不及,故而刻意不与妃嫔私下过从,天子的后宫,便是天子自己的,何需旁人为他做主?何况感情的事,旁人又怎生做得了主。
如今病中,我精神大不如前,对她们便更是淡淡的,说不了几句话也就静了。只有贞妃,温柔敦厚,反倒能多说几句,有时她见我盹着了,便拿出花绷细细地绣,总要等我醒来才肯回宫去。
此外,小谢也常来探望。兵法之学撂下了大半,每次见面也不过是闲话二三。这些日子他督练新军,晒黑了几分,嗓门也大了几分,可每一见我,便轻手轻脚起来,仿佛我一病便成了薄胎的瓷娃娃,经不得半点的高声。
他也来过,但从没能见到我。有时我睡了,有时醒着,也是――睡了。
他还是过去独断的他,我却不再是从前柔顺的我,但若相见,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可话一出口势成水火,则更是他恼我伤――不如不见。
前夜,电闪雷鸣后便是大雨倾盆,紧合了门窗,竟是一夜好眠,醒来揽镜自照,眉目间一扫多日之阴霾,难得的神清气爽。
用过早饭,我于窗前小坐,见一枝翠绿欲滴,直从开着的窗扇里探进来,不由得起了兴致,站起身想到园中走走。小令她们见状忙跟了出来,小蛮前面引着路,小令不着痕迹地护着我,小弦手中拿着薄披风,小篆便后面打着扇子遮阳,我环顾她们四个,不禁微笑,道,“当我还病得腿软脚软么?这外头不冷不热,正是宜人,我自己走得自在,才不要你们跟着,那前头白栀子开得好看,现就着你们折些来替我插瓶。”
女孩子们听了,笑靥如花,这才走了开去,却也仔细着不离得太远。
园子里有种新鲜活泼的味道,是日光清风花草无比完美的融合,我合上双眼,深深呼吸着,这种味道从鼻端一路游下去,象是长着一双有魔力的小手,安抚治疗着每一处伤痛,所过之处,久违的美好感觉都开始苏醒,我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无垢无恩怨的年少时光。
“公主,”有人轻声禀道。
我被打断,有些不愿地睁开眼,“何事?”
“洛大人前来拜见,如今正在前厅。”
洛重笛?他怎么来了?难道也是来探病的?或许是领了皇兄之命前来说和?可――念着娘亲这一层,不好不见,我淡淡道,“宣。”
他走进来的时候,只叫我心惊。上次相见不过数月之前,今日却见他鬓发银白一片,身形似乎也微见佝偻,连步子都不再那般坚定,我几乎以为自己沉睡了太久,而令天地间度过了太多斗转星移。
“免礼,”我没等他跪下,便一抬手,“洛大人坐。”
“谢公主,”他拱手落座,看了我一番,才道,“公主气色尚好,叫老臣放心许多。”
“劳洛大人挂心了,”见侍女退下,我径直发问,“可是皇兄派你代为探病么?”
“公主误会了,”他欠一欠身,“老臣此番前来,并非是做说客,只想离开京华之前,再见公主一面罢了。”
离开?我惊讶地抬起眼,“去哪儿?”
他拿住茶盏,双目凝在那白地瓷胎的祥云图案上,悠悠开口,“老臣年迈,早有辞官还乡之意,奈何万岁念旧恤老,只是不放。直到前日,这才准了。”
“皇兄竟然舍得?”我微微皱了眉头,“你这一去,谁人又能担起这丞相一职?”
“公主太抬举老臣了,”他淡淡地笑了,“朝中人才济济,不愁无人可用,万岁已拟下圣旨,不日将擢升慕容承为右相,沈宽为左相,两相辅朝,应是妥当的。”
“慕容承?”我想一想,“莫非是丽妃的伯父?”
“正是。”
我不禁沉了脸色。这慕容家,父皇在世时就十分不喜,蒙得皇兄不弃,女入宫男出仕,已经是大大的恩典,如何还擢至右相,委以重任?父皇当日曾有言曰约束外戚,皇兄竟不以为诫么?若说丽妃娇美讨巧使得他色令智昏,我却是不信,皇兄虽嫔妃无数,却也并非重色之君,然而,为何无故提拨慕容氏呢――好生古怪。
“此中缘故,非在丽妃,”洛臣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公主可曾听过为君之道?”
“为君之道,在于任用贤能,”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那只是史书上的堂皇之言罢了,”他摇摇头,“为君之道,远非用忠惩奸,而在乎忠奸并用,使之相忌相斗相制,方可将臣子摆弄于股掌之上,尽握胜算尽占主动。”
忠奸并用――“起用慕容承,是为了与谁抗衡?”我并不记得朝中有哪位权臣,可让皇兄忌讳到如此地步。
“――”洛臣没有回答,只是凝视我,那额上皱纹仿佛更深了几分。
“你想说――”这个念头太荒谬了,荒谬到我自己都笑了出来,“――是我?”
洛臣默默地看着我的笑容,半晌才轻轻开口,口吻平静无澜,似只是在背诵一段古书,“有史以来,外戚宗亲,为两大势,亦为两大害。两方互相监督彼此牵制,方能保证皇权之稳固。若一方过强,定会气焰大盛压倒朝纲,故而只有双方势均力敌,对皇上而言,才无弄权之虞,方可高枕无忧。”
“弄权之虞?”我觉得好笑,“我一向不问政事,对权力毫无兴趣,何来威胁之有?皇兄又怎会防到我的头上?洛大人,你实在过虑了。”
“老臣深信公主坦荡无讳,但朝中皆知公主与小谢将军过从甚密,而军中几位猛将也常来府上拜会,更有不少有名的才子儒士,仰慕公主为人而倾心结交。公主,您且想一想,军心民望,您几与万岁分庭抗礼,如若再逢小人存心挑拨――”他打住了话头。
“可我是他的亲妹妹啊――”一席话只听得我心寒无比,“我们同父同母,我对他的天下他的皇位如此重视,几乎当作自己生来的责任,甚至――”话涌在喉咙,顿一顿,还是说了出来,“――甚至为此牺牲了自己的婚事,难道这还不够吗?他竟然还怀疑我?”
“公主,您别忘了,您和万岁,是同一根金枝上长出的两片玉叶,嫡统身份毫无差异,若被居心叵测的人利用,拥你为主而与万岁抗衡,也称得上名正言顺,如此一来,将置手足之情血脉之亲于何地?”
心中激荡风雷慢慢沉寂,我只觉得凄凉荒荒,“尊荣富贵,皆非所愿,我早已萌生退意,递表求归,却又被他所拒,入世难,避世更难,他如此狠心,又置我于何地呢?”
“心结未除,归亦是无用,疑云得去,入却也无碍啊,”洛臣说的很是委婉。
这老头,还说自己不是说客,只怕我与皇兄的龃龉他早就知晓了,我昂起头看住他,“你是要我与皇兄和解――”
“公主与万岁素来亲睦,又何谈‘和解’呢?只不过公主莫要太过意气,给小人以可乘之机。”
意气――我苦笑,是我天真,是我任性,是我意气用事,所以才要追问真相,所以才要当面驳斥,所以不肯乖乖地接受皇兄的“恩赐”与“呵护”,然而,这些话,即便当着洛臣,也是说不得,也是羞于启齿。
“公主,老臣知道您的委屈,北国之事,老臣亦难辞其咎,然则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若公主执着于过去之错结,而致今日之难为,绝非那些仙去之人所想所愿。公主的娘亲,如若泉下有知,看到眼下这种局面,却不知会怎样地伤心――”他的声音低涩起来。
我登时黯然,半晌无语。娘亲――洛臣说到了我的痛处――生时已不得畅意,难道身后,也要她不得安宁吗?我听见心底有水流暗暗涌动――为了娘亲――
我抬起眼帘,见洛臣神色满怀期待,终于点一点头,轻轻开口,“我――会的。”
因是入了夏,人便更易乏力,午后随意榻上一倚,不知不觉浑浑噩噩神魂游离。
朦胧中正不知身在何处,有谈话声小虫子似地穿透窗纱,直钻到耳中来。
“回万岁,公主好不容易盹着了,奴婢不敢惊动呢。”
“朕只想看看她,坐一坐便走,你们都退下。”
他走进来的时候无声无息,然而那龙脑香特有的辛凉味道,让我的嗅觉最先从混沌中醒来。
我一动未动,眼睛依旧合着,却好似可以看见他的每一步,每一个表情,每一点眼神的变换。
长久的寂静,静得我又要睡去了。
“你必是怪我吧――”他终于出声,那音色中透着凉意,一时间我分辨不出哪儿是他的话语,哪儿是龙脑的香气,“――我知道,因为,我也怪着自己。”
“人,真是很奇怪的,常常本不想做的,最后却做的理直气壮,不想说的,却说的天花乱坠。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分不清,都在想,这究竟是有心呢,还是无意?可那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很快地,我就忘记了,或者,装作忘记了。
很久以前,娘亲曾说过,生于帝王家,是幸,也是不幸。大概是以前的年头里太过幸运,便要以后加倍的‘不幸’来扯平。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恶梦――一片银白银白的水波,似乎天地间只有你和我,你就站在我面前,冷冷地看着我,然后一转身,跳进了水中。我一下子醒了,那时天还没亮,帐子上拢着奇怪乌突的影子,象梦里出现过的斑斓怪兽――我突然很想见你――”
我感觉到有一只手伸了过来,差着我右手两三寸的地方,还是停住了,慢慢地落了下来,搭在了卧榻的边缘,“人,总是不自觉地习惯了伤害最亲最爱的,因为,他永远会原谅你,无条件地原谅,不论你怎样对待过他,他都会留在你的身边。这普天之下,人人都以为我富有四海,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知道,其实,我一无所有――除了你。什么都会变,什么都是靠不住的,只有你,会陪在我身边,永远,永远――”
这一番话很短,可我的心,却仿佛在这期间穿越了春夏秋冬的四季。我不觉喜,也不觉悲,或者说,那既不是喜,也不是悲,只是一种洞悉后的怜悯,一种感慨中的无奈。他说的这些,并非十分令我意外,然而,听他亲口说出,仍然有着超乎我意志的说服力,无法抵抗,无法拒绝。
“我知道欠你得太多,假如有来世,我祈求上苍不要让我们降生在这里,听说南海很美,那么,就让我去作一只南海里的蚌,而你――就是我心里的珠,就会睡在我的保护里,永远,永远――”
又是长久的静默。耳边极轻的“嗒”一声,慢慢地,龙脑的香辛之气去远了。
我缓缓翻过,想撑起身子,掌心却硌到了什么,定睛一瞧――是那支祥云白玉钗。想必是当日我拂袖而去,小谢便把玉钗交给了皇兄,而他今日又特地带了回来――
我拿起玉钗,那镶银尖端上,一滴血珠欲堕未堕,难道!是他――我移开目光,四下寻找,毯上、榻沿、帐幅,几处大小不一的暗红圆点,一点点排过去,象一记记捶打在人心上。他竟然自残?为了求得我的原谅?还是为了得到内心的安宁?
娘亲――我咬住嘴唇――您的钗上,染了儿子的血,又握在了女儿的手中,这些,您一定都不愿看到吧――
自从娘亲去后,我再没有落过泪滴,此刻,我的双眼仍是一片干涸,但心底那种感觉,那种噬骨的酸涩――我明白,他又赢了。
他是我的哥哥,我们有着同一个娘亲,只要一想到这个,无论怎样努力坚硬的心,都会自动熔化成一滩水,恨不起来,也哭不出来,只能是――
一丝苦笑,一声叹息。
我慢慢展开衣袖,钗尖血珠一跳,便溶进那丝缎上云朵仙鹤的碧蓝海洋里,我抬手,将玉钗轻轻插入了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