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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朝芳草碧连天】

      他还记得,他把自己的从剑埋于土中时,雨纷纷不止。

      迎面扑来的风有些微冷。
      他紧了紧身上的蓑衣,将箬笠压低几分。

      “——至此,天地间,再也没有徐庶这个人。”

      **

      隆中的山野,是很幽静的。
      他看着杜鹃鸟从枝头这一端跳到那一端,听那婉转的啼鸣声回荡在林间,已经很深刻的认识到了这一点。

      “元直——”

      背后忽尔传来一声轻唤。

      回过身,见来人身着素衣长袍,一席乌发随意束起,任由清风在半空恣意把弄。
      那张俊秀的脸上携着了然的笑意。

      “你果然在这里。”

      视线拉低,他看见了对方将一只手藏在背后。

      “呵。”
      他闭上眼,嘴角微微勾起。
      “找在下何事呢?...卧龙先生。”

      对方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

      “当然是——来找你畅谈天下大事的。”

      显然那个坏心眼的家伙不打算说出实话。
      他心里思忖着,嘴角的弧度愈发加深。

      “若是这样的话——在下倒是分外乐意、”看到对方的眼眸里忽地亮起了几分黠促,“只是——”
      一把捉住藏在背后的那只手。
      拉出。

      “——怕误了阁下一番心意。”

      手里,是一只黑色酒坛。

      **

      他有时会借住在诸葛家。
      孔明的草庐很简洁,朴素的摆设,唯一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样的经卷竹简。
      还有农具。

      初识的时候,他有时会觉得疑惑。一个学士只需读书,而面前这人似乎是学士中的异类。
      时常五更就坐席而起,扛着农具哼着古调就悠哉的跑下山去。
      到傍晚近夜的时候又披星戴月地归来。

      他坐在田埂上,看着面前人在地里忙活个不停,讶异于对方如此辛苦却还能依然挂着悠然惬意的笑。
      宛若山中的仙人...那般洒脱自如。

      令人好生羡慕。

      “孔明大人啊——真的是个神通广大的人啊!”
      “不仅对天了如指掌,而且还懂很多种田方面的知识。”

      精通天文和农耕么、

      “帮我们家的劳作工具进行改造,也指点了我们更好地耕作方式...要不是大人啊,今年恐怕就没那么好的收成了!!”
      “是啊是啊,一切都要感谢孔明大人!!”

      身前那些面孔无一不透露出欢欣和敬仰。

      古有言,得民心者得天下。

      在农人的骚动声中,他听见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正逐渐接近。
      抬头,对上的是对方澄澈浩然的眼眸。

      他顿首,露出一抹淡笑。

      ——只可惜对方是头无心君临天下的卧龙。

      眼里,只有那清风草庐。

      **

      水顺着笠檐一点一滴地滑落至地。耳里传来竹叶在风里沙沙作响之声。
      勾勾嘴角。
      被遮住的脸上,只看得见一抹微弯的无奈。

      “回不去了......”

      低声喃喃。
      若有似无的声音在这偌大的天地间显得虚渺孤单。

      “为了不给他们...添麻烦呢。”

      雨声淅沥,霎时将声音掩盖。

      嘴角的弧度落下,变成波澜不惊的一条横线。
      脸上再也寻觅不出其他表情。
      不论是喜还是悲。

      他是徐庶,年少时便行侠仗义。
      为了朋友,不惜与一方强霸为敌,为民除害将之手刃。即便被官差抓起,也宁死不道出实情。为了不让自己的朋友...以及家里的母亲受到牵连。
      他在好不容易被救出以后,改名易姓。
      狠下心,决定将之前的一切与自己斩断。

      雨很冷。
      淋得他的蓑衣箬笠寒若冰裳。

      视线有些模糊。

      “——至此,天地间,再也没有徐庶这个人。”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轻细的莎莎声。
      警惕地抬头,却在刹那间愣住。

      对方同样披着蓑衣,披肩的乌发被风轻轻撩起,散落在空中,像山中忽尔飘出来的仙人。
      那串澄澈浩然的眼眸里,写着满满的惊讶。

      “徐——庶、?”

      清婉的声音响起在这空阔的竹林里。打破了静寂。

      他摇了摇头。

      “不...在下名唤单福,字元直。”

      他没漏看那张俊秀的脸上一闪而过的疑惑。

      “如果不打扰的话......”
      “可以劳烦阁下,暂时收留在下一段时间吗?”

      **

      那头卧龙,确实是名符其实的卧龙。

      相处久了,才发觉之前那一切勤劳都只是假象。
      不过是对方兴致来了就秉性而为的举动罢了。

      此刻他正站在对方草庐门口,陪着童子细数掉落在地的叶片。

      在被收留后不久,他就为自己寻觅到了住所。
      于是,打算从对方的草庐中搬出。

      对方执意要送些竹简给他,说是可以来装点一下他的“陋室”。
      还一边轻笑着,一边用“元直你怎忍拒绝”做说辞。再加上那些书,竟无一不是他所爱。
      于是便来来去去搬了几回。

      他有些无奈地笑着,视线落向那扇虚掩的门。
      不知道那个家伙是故意的还是怎么...每次他来拜访的时候,都恰好在午睡。

      童子用稚嫩的嗓音说完“先生说,让徐先生你稍等片刻”,便自顾自开始打扫。扫到一半,玩心大起,开始和地上的虫豸斗闹起来。最后,又数起了地上的落叶。

      他就这样一一看着,携着淡淡的笑意,倚在树旁。
      日头在不知不觉中从偏左跑到了正上。

      呵呵,这个“片刻”,还真是长呢。

      “——徐先生!”

      青稚的童音打断了他的内心默语。他低下头,望见一双充满期待的眼眸。

      “我听先生说,你很会唱歌,”
      顿了顿,
      “——还说,你只唱给他听的、”

      “是么。”他淡淡的笑着。
      “你家先生...真的是个坏心眼的人呢。”
      就算面对这样的小童,也要秉性捉弄么——

      童子望了一眼虚掩的门。眼珠子忽地咕噜一转。
      “现在先生睡着了......”
      “不如,徐先生,你偷偷唱给我听吧!”

      那张稚嫩的脸上充满了期冀的神情,像是一头渴望着食物的小虎。

      “...好啊。”

      秋风习习,萧萧穿过林叶缝隙。
      惹得几片红枫飘落而下。

      一个小童抱着竹帚,神情认真的望着一个身着白袍闭目而歌的男子。
      听他低沉深远的嗓音,回荡在这幽幽的山林之间。

      “马儿踏路走,请君莫回头。”
      “前路漫漫修远兮,君多加餐饭。”
      “故人为君歌,愿君保平安......”

      不知不觉中,门早已被轻轻推开。
      对方带着一脸安然的笑容,静静地站在一旁聆听着。

      莫了。
      评价一句。

      “——真是浅显易懂的歌词、”

      他呵呵的轻笑了一声。

      “抱歉...我没什么文采的。”

      “那是送别时候唱的歌么?”
      “是的。”

      他垂下视线。

      “......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

      那天山道旁的芳草接连成片。
      仿佛,一片碧色的天。

      他出行了。
      那个他最期望来送行的人却没有出现。

      **

      他记得对方曾和他说过。
      这乱世,已不值得再付出什么了。
      他反问为什么。
      对方答,因为这世上不曾出现过一个真正心系天下之人。

      他笑了。
      看向对方浩然澄澈的眼眸。
      答道。
      也许,就在不久,你就会遇到了呢。

      那头卧龙仍决定要留在他的草庐里,伴着清风明月。
      而他,却已决定要下山入世。

      **

      行着山路。
      朝雾仍旧弥漫着,将视线几近遮蔽。

      他想着,这或许就是他的第一道考验。

      微冷的早风扑面而来。
      云雾稍稍被吹开一点。

      就在他决定继续独行这条清冷的山路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歌声。
      有些虚渺,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但他却能立马听出是谁唱的。

      他笑了。
      笑的开怀,夹带着难以言语的,有些莫名的微苦心酸。

      该说什么好呢......

      那个,别扭的家伙、

      他继续行走着。
      在他身旁,雾气渐渐散开,火红的朝阳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身后歌声缭绕。
      回荡在山野间,久久不能散去。

      —— 马儿踏路走,请君莫回头
      ——前路漫漫修远兮,君多加餐饭。

      ——故人为君歌,愿君保平安......

      **

      他早就听闻,一个唤作刘玄德的人。

      传闻对方是汉室亲族,中山靖王刘胜之后,按辈分当今皇帝要尊称对方为皇叔。
      他不知道这是否是真的...他也无心去探究。

      他只知晓,对方是个心系百姓的仁义之人。

      在热闹的集市上。
      他故意身着葛巾布袍,皂绦乌履,长歌而走。

      “天地反复兮,火欲殂;大厦将崩兮,一木难扶。

      四海有贤兮,欲投明主;圣主搜贤兮,却不知吾。”

      歌罢,顺势大笑不止。
      其意已溢于言表。

      果不其然,那个骑在马上皱眉思忖的人,投来了目光。

      四目相对时他在一刹那间怔住。
      对方浩然澄澈的眼眸,竟是那般熟悉。

      脑海里忽然闪过一间草庐......

      他摇了摇头。
      让那些记忆暂时退去。

      抬首。抱揖道:
      “某乃颍上人也,姓单,名福。久闻使君纳士招贤,特来投托,未敢辄造,故行歌于市。”

      手在瞬间被紧紧握住。

      他稍有些惊讶。对方举动突然,让他竟难以揣测对方此举的缘由。

      那唤作刘玄德之人,面带着欣喜的神色。
      如同得到了珍宝的孩童一样。

      “单福。”

      对方唤着,露出毫无矫饰的笑容。

      “——你就是我命中注定之人啊!”

      **

      他被招待到堂下。
      陪同的是刘玄德,以及他的两个弟弟——关云长和张益德。
      玄德笑着,那两个弟弟倒是抱着怀疑的神色,尤是那位张益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大哥,这就是你说的那啥子军师?”
      “益德!!休得无礼,应该叫军师大人!!”
      “切,依俺看不过是一个来骗吃骗喝的家伙,你看他到现在都没吭一声......”
      “三弟,不要说了,”

      那个有着美髯的大汉站在一旁,神情严肃地开口。

      “...我们相信大哥的选择就是。”
      “...!!”

      那个张益德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于是只好硬生生憋一肚子气。
      顺带着,恶狠狠地喊了一声。

      “喂!军师——不说话大人哟!”
      “益德!!!”

      玄德上去,伸手就给了个暴栗。

      “哎哟,大哥,你干啥子打我啊!!”
      “谁让你不听话!”

      接着开饭。

      菜被端上来。
      都是些家常小菜,看似平凡。

      但他知道,这是对方在如此困境的时期...拿得出手的最丰盛的菜肴了。

      他故意毫不客气的伸出筷子。

      “喂!你这厮!”
      张益德瞪圆了双眼,跳起来暴怒道:
      “我哥哥都还没开动呢,你倒先吃起来了!?”
      “益德!不许无礼!”
      在玄德的呵斥声中,张益德不满的缩了回去。
      “切...明明是新来的大哥却那么偏袒他...真不知道谁才是结拜兄弟呢....”
      “三弟!”
      关云长有些怒意。
      “啊,啊知道了!我不会再多嘴了!”

      他抿着嘴。
      继续伸出筷子。

      “啊!你这混蛋!那是我的鱼!”
      “益德!”
      “可是大哥...!”
      “本来就是为了单福先生准备的饭菜,益德,我们怎么可以和单福先生抢呢?”
      “可是...可恶,那我要这个!”

      嗙的一声巨响。

      “益德!放下那些包子!”
      “我才不要!”
      “快放下!”
      “不要!”
      “大哥要生气了哟!!”
      “唔、我不要,大哥你实在是太偏心了啊!!”

      在一阵喧闹声中。
      他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张益德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笑的前俯后仰的家伙,扭头疑惑的问一旁的关云长。

      “诶,二哥——那个家伙是不是突然脑子坏掉了啊?”
      “吾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呢......”

      他继续笑着,笑的肆无忌惮。
      仿佛,所有的忧虑,所有的疼痛,都烟消云散。

      “喂,疯子,原来你也是会笑的嘛。”
      张益德凑过来。
      “既然这样,那就不要一直摆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臭脸...喏,这个给你。”
      伸手,递过来一个包子。
      “不要谢我...要谢,就谢大哥啦。”

      说着,扭过身。
      他也顺势,投过去视线。

      玄德站在那里,笑得温柔而释然。

      **

      篝火冉冉。

      他言毕,抬眼望向面前。
      火光中对方那张略显疲惫的脸上蹙紧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不知为何,这让他松了口气。

      “...若不是元直你的计略,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呢、”

      对方既沮丧又欣然的声音中,不难听出其此刻复杂的心绪。
      为了新野的事已烦恼许久,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还是毫无进展。再加之曹仁极可能率大军压境,所以现在正是人心最惶惶的时刻。

      他实在看不下对方连续数十日饭寝不安的样子,那张本该挂着温柔笑容的脸却被忧愁烦闷占据了大半,不见红润之色,倒是越发消瘦起来。

      他有时会揣测,莫非对于总爱为天下百姓到处操心的对方来说,这种事早就成为了生活的常态——

      “但是。”

      那眉宇虽然舒展了些许,却仍有皱迹。
      他不禁微微蹙眉,言语间抱了些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关心。

      “...主公似乎、还有心事的样子。”

      那双纯澈的眼眸忽尔对了过来。带着些许惊讶。
      他携着淡淡的神色平静地望过去的时候,对方却蓦地大笑起来。

      如同孩子一般。
      无矫饰的,纯粹而自然。

      “哈哈...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呢、元直”

      他垂首,轻声诺道:

      “若不嫌弃...在下可尽犬马之力,为主公分忧解苦。”

      “不用...不用尽犬马之力......”

      手被对方拉过,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一直延伸到胸口。

      “只要你能吃好、睡好就足够了。”

      “元直,我知你从我没有好好进餐安寝那天开始,就陪我一起如此了。”

      脸被粗糙却温暖的手掌轻柔地抚摸着。

      “你看,瘦了这么多......”

      他承认在听到那毫不掩饰心疼的真挚话语的瞬间,心,忽然颤抖。

      刘玄德望入他的眼内。

      “我的心事是......元直、”

      “——你不能好好休息啊。”

      **

      他站在军帐之外,沉默地望着乌黑的天空。

      先前那温软的触感,还未完全消散尽透。
      望着军帐时明时暗恍惚不定的光火,他的思绪竟也随之一起恍惚。

      [——庶儿]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飘渺的呼唤。
      却不知为何,轻柔地让他仿佛要流出泪来。

      身边猝然响起了马嘶。
      他惊醒,抬眼望去——
      一个身着战袍、披挂戴盔的身影正倚靠着马,在给其喂养草饲。

      定了定神。
      踱步上前。

      “赵云大人。”

      对方动作停了下来。
      然后恭恭敬敬的作揖,接着,露出一如往常的微笑。

      “末将赵云见过军师大人...军师大人,怎么在此?”

      他勾起淡淡的笑,回应道。

      “...来看看士兵准备的如何。”

      对方顿首。

      “是,末将已做好万全准备。只待军师下令。”
      “好...等曹仁大军压境,一切依计行事。”
      “领命。”

      在离开之前,他想了想,转过身。

      “赵云大人——”
      “末将在。”

      “你觉得......主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心为天下的仁义之主,是真心在为了百姓着想。虽然现况并不明朗,但以主公的仁德......有朝一日,一定可以腾飞而起。”
      “是吗......”

      他落下一声浅笑。

      “那...你觉得、”
      “——【刘玄德】,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紧接而至的是一阵沉默。

      许久,像是在感慨什么,对方轻叹一声,露出略有无奈的笑容。

      “...嗯,是个...笨蛋。”

      他看向对方的眼睛。
      那里,流露着另外一些的东西。

      “是这样、吗。”

      他转过身,远方的墨峰隐约可见。

      “我也——如此想呢。”

      **

      战况出现了极大的扭转。
      曹仁大败而回。

      这接连失利让曹军不得已暂时退兵,面对气势正盛的刘军,颇有些束手无策。

      他静静地看着对方站在士兵面前,牵着他们的手,激动着说着什么。
      那些士卒涨红着脸,神情难掩欣喜与激昂之情。

      ——这样就、足够了。

      无暇顾及为何会在心底涌起小小的满足。
      他望过去,目光温柔。

      然后,在他的注视之中,对方巧然回身,恰与他的视线碰撞。
      有一瞬的怔愣。

      接着,如他所期待,对方在下一瞬绽开宛若孩童般无忌而纯真的笑颜。

      “元直!”

      **

      他一直猜不透为何那个人在他面前会时常像个孩子。

      会露出最天真无暇的一面,也会露出最软弱无奈的一面。

      也许,是出于对他的信赖。
      因为他是【单福】。

      是那个人不可或缺的...军师。

      **

      那封信,很久,才被他静静的打开。

      清淡的墨香和着一阵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摊开信纸,细细看去,那娟秀的字迹隔了如此之久,依然那般雅致而不失刚劲。

      [庶儿。]

      只这开篇的称呼。
      便让他突然似有什么哽在了喉咙。

      心里涌起很多。

      像是那些遥远的、曾被一度抛去的记忆,又悉数返回了。

      那日,玄德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润润的。
      被执起手。
      语调有些急促的。

      “元直——”

      却如断弦的琴音,即刻戛然而止。

      顿了许久,才以一个浅浅的苦笑掩饰过去。

      “...若真心想要离开的话,就离开吧。”

      “...谢主公恩准。”

      “等会派人替你打点行李。”
      “路途遥远,还要多给你备点干粮。”
      “...盘缠够不够呢?”
      “听闻近些日子道上多土匪盗贼,元直,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还有——”

      他看着对方,丝毫不曾移开视线。

      “玄德......谢谢。”

      对方的音色突然有些哽咽。

      “——不用为我们再担心了。”

      **

      他出行了。

      向着母亲所在之地。
      ...向着曹营。

      道旁的芳草在风中左右摇摆。

      回想起临行之前。

      ——

      [玄德。]

      果不其然,对方立即投来视线。

      [我...给你唱首歌吧。]

      [...是临别之歌吗?]

      [......嗯。]

      沉默了片刻。

      [——好,唱吧。]

      成片的芳草。宛若碧色的海潮。

      他想着,总有一天。
      也许他会再次遇见这片海潮。

      悠悠的歌声从身后的远方传来。

      “马儿踏路走,请君莫回头。”

      “前路漫漫修远兮,君多加餐饭。”

      “故人为君歌,愿君保平安......”

      他笑了,仍旧前行。
      听那悠悠的歌声继续缭绕。

      “莫回头,只因故人仍在原地不肯走。”

      “君若回头,定把泪流。”

      笑容突然有些凝固。

      **

      ——莫回头,只因故人仍在原地不肯走。

      ——君若回头,定把泪流。

      **

      诸葛亮面带微笑的望向面前之人。
      不动声色的打量一番,发觉许久不见的对方似乎比之前要憔悴了许多。

      “怎么...元直你的‘心系天下之人’,却不曾把心系在你身上过么?”

      他淡然的笑了。

      “不...倒是一直备受照顾。”

      “呵呵,是么。”

      诸葛亮望进对方低垂的眼眸,在那波澜不惊的背后,似乎能窥见什么。

      “我听闻,曹操招你进营去当他的谋士?”
      “嗯。”
      他并无迟疑的点点头。
      “家母...也在那里。”苦笑一声。“某心有愧,抛下数年而不曾照顾其分毫。”
      “作为儿子...真是不孝呢。”

      他察觉面前之人没有了声息。抬眼,映入眼帘的是那双熟悉的浩然之眸。
      然而其中没有了恬淡戏谑,却布满了担忧。

      “——元直。”

      对方轻唤一声。

      “痛的话...就说出来罢、”

      “我可以为你分忧...抱歉呢,只能分忧。”

      面对眼前之人一改常态的率直语言。他苦笑一声,强压下那阵从心中涌起的想要拥抱面前之人的冲动。

      如果天真的能够听到他心中所想。
      他庆幸此生能有如此的知己...然后祈求来世,也能相携与共。

      放下手中的书信。
      诸葛亮露出略带复杂的笑容。

      “元直——若是推荐信的话,大可不必...特意跑一趟的、”
      “不。”

      他摇摇头。

      “那个人值得这样做。”

      语气坚定的。

      “况且,”话锋一转,变得轻柔起来。
      携着淡淡的笑意。

      “许久不见...我有些怀念你私下酿的酒。”

      耳边传来对方停顿片刻的大笑。

      “罢罢...早就料到你的动机不纯。”

      那日夜晚。
      举樽对明月,身伴清风。

      他遥望着浓黑的雾纱云,在茅屋下静静聆听着流水弹奏的乐曲。

      身旁人忽尔轻笑一句。

      “好想见见——那个让元直你如此倾心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他敛目。
      笑容有些微苦。

      “和你很像......

      是能为天下鞠躬尽瘁不辞辛苦的、单纯的傻瓜。”

      **

      曹操似乎相当重视他的到来。

      来接应他的人看来已经等候在此数天了。那人相当的敬业,站的十分直挺。
      那一身行衣已经沾染了些许沙尘。

      “徐庶先生。曹大人派我来此地接应你。”

      相当尊重的口气。

      他有些微微的怔愣。

      “不,在下名唤单福....”
      “不。曹大人说过,徐庶先生为了避人耳目才化名为单福的。”

      他竟一时不知该接口什么。

      在微妙的感觉中,他随着那人,来到了曹府。

      行李被侍者带下安放好,然后,有人领他到一间房。
      他望见房内摆着一套雅致的服饰。

      “曹大人说,”领人者解释道,“徐庶先生长途跋涉一定十分疲惫了,特别提供一套微不足道的服饰为徐庶先生接尘。”

      心中微妙的感觉更重了。

      他褪去身上的服饰,一言不语地沉默地换上。

      打点完毕,他随着刚才那人,一同来到大堂。
      恢弘威严的装饰下,一人坐在正中的檀木椅上。

      身着华而不失威严的锻袍,那人用眼光居高临下地望着大堂中央。

      他走进,半跪下,深埋着头,抱拳作揖。

      “在下徐元直......拜见曹大人。”

      “免礼。”

      是一个深邃,而泛着些许沧桑的声音。

      “元直,过来。”

      在例行的礼仪过后,曹操到不若他想得那样,反是有些亲切地唤他到身边。

      手被握住。是有些粗糙的微凉的手掌。

      “......这一路,辛苦了。”

      他深深垂下头。

      “...在下对于曹大人的关心万分感谢。”

      对方似乎欲言又止。
      然最终只是望着他,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孤还是...怎么样也无法抓住你的心么、”

      言语深处,似有似无的落寞。

      他只知道心中那微妙的感觉突然变得异常沉重。
      有些酸楚。有些疼。

      “罢。”

      曹操在檀木椅上,落下一句轻声的话语。

      “孤既已答应,元直你的母亲会照顾好的...那不论如何,孤都会信守承诺。”

      “...孤十分欣赏你的才智,所以希望你能无忧的发挥,让这乱世导入正轨。”

      “你需要的话,孤亦永远愿为你的倾听者。”

      有什么梗塞在了心中。
      疏不通。

      怎么也疏不通。

      那天后来,曹操为他准备了接尘宴席。
      面对着满桌的美酒佳肴、珍兽异果,他却突然流下了泪。

      想起了那一小桌的家常菜,周围挤得满满的。
      想起有谁在和他抢着馒头,有谁又在一旁笑的温柔。

      “怎么了。”

      曹操分外关心地问道。

      “没有...”

      他淡淡的笑了,些许苦涩。

      “想起了家里的母亲...有些愧疚和心酸于自己这些年来弃之在外的举动。”

      “是吗。”

      曹操赞许的点点头。

      “果然是十分恪守孝道之人。曹某深感敬重。”

      **

      张飞总觉得。
      自家那个大哥,在那个总喜欢携着一脸波澜不惊的淡淡笑意的家伙走之后,变了很多。
      譬如脑袋方面,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被同化了,也变得固执而疯。

      “大哥,那啥子的睡觉龙俺们都来找两回了,都没碰到。这回好不容易碰到了,结果倒好真给俺在睡觉。太不像话了!”
      “是啊...吾也认为,这样的人,不值得我们为他如此等候。”
      连一向秉公的关羽也看不下去了。

      刘备立于草庐门前。
      任凭雪厚厚积压了他一肩。

      眼神依旧认真而坚决。

      “不。我不会回去的。”
      “这是元直托付给我的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辜负元直的好意。”

      口气坚定,仿佛在宣告着某个誓言。

      草庐的门被轻轻推开。
      在三人讶异的眼神中,一个身着素袍的长发之人,翩然出现。

      携着微笑。

      “恕孔明不周...未能及时接待三位大人。”

      那浩然的眼眸里。写着满意。

      **

      马车在山道上缓缓行着。

      张飞觉得有些沉闷,想号一嗓子,刚撩开一半,却被一只手轻扯住了衣摆。
      诸葛亮一边用手安抚着倚靠他的刘备,一边将食指轻触上唇。

      “嘘,玄德大人睡着了呢......”
      “咦,什么时——唔、”被关羽按住口,张飞挣扎着一边调小音量,“...啊啊啊我知道了,二哥,我会小声一点的。”

      “大哥这些天是太累了呢。...不管是身,还是心。”
      关羽望着,语气有些责备。眼神却温柔而不忍。

      “——是啊。玄德大人所要操心的东西,真是太大了呢。”

      透过车帘,望向远处。

      “...所以...才会连身边的小事,也无法如其本愿吧。”
      “什么?”
      “啊,没什么。”

      孔明微微敛目。

      “——只是在为一个老朋友感叹而已。”

      马车继续行着。
      山野中却不知不觉飘来了歌声。

      清脆的、天真烂漫的童音。
      宛若锦铃轻响。

      “大概..是我那个顽皮的小童子吧。”

      孔明了然道。

      ——马儿踏路走,请君莫回头。

      ——前路漫漫修远兮,君多加餐饭。

      ——故人为君歌,愿君保平安......

      ——莫回头,只因故人仍在原地不肯走。

      ——君若回头,定把泪流。

      身旁的刘备突然传来一阵小声的梦呓。

      “元直——”

      “是你回来了吗......”

      **

      “我觉得...我们很相像。”

      那日。贾诩在他身旁,突然说道。

      他笑了,回道。

      “怎么会...我倒认为我们完全不同呢。”

      “是么——哈哈。这可难说,我的直觉向来是很准的。”

      “你真的做出那样的决定了么?”
      “啊。”
      他一脸云淡风轻。
      “是的。”

      “你啊......哎,明明可以一展宏图的、为何不懂‘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呢。”

      “不是不懂...只是有些良禽,从出生开始,上天就给他指定了‘木’。”

      “......”

      “况且,我那算得上什么良禽。最多...只是这天地间微不足道的兽类罢了。”

      “......啊啊,你也是个笨蛋呢。”

      “贾诩大人难道不是么——尽管跟随着的一直是扰乱天下的人,
      仍不为世人所动地坚守自我。”

      “嘛,也许就是这么回事吧...元直——”

      “——若老来有幸还能如此对话,不会吝啬借我一坛美酒吧。”

      “庶必定亲自温煮,为君盛上。”

      自那之后。终其一生,徐庶再也没有向曹操进谏过任何谋略。
      自那之后,数年过去,贾诩的谏言得不到重视,终决定明哲保身,渐渐淡出曹营众人视线。

      **

      他决定出发出长安。
      就在曹操正倾尽兵力往赤壁意欲与孙吴决战的时候。

      西凉正如其名,地处西边,十分荒凉。

      大漠孤烟寥寥,落日如血,残照着道旁稀稀落落的草。

      骑着马,背着行李。
      他哼唱起了歌。

      独自一人的,离别歌。

      “马儿踏路走,请君莫回头......”

      **

      很多年以后,诸葛亮三出祁山,北伐中原。

      他听到徐庶归曹入魏后的经历,不禁为自己好友的一生而叹息不已。

      **

      他并未告诉任何人,那首歌其实最后还有一段。

      现在,走在荒凉的马道上。
      他满脑子却是那日下山时接连到天的成片的芳草。

      落下轻轻的笑。
      像是抛去了一生的隐忍,终于肯在无人之处,静静唱出心灵的歌。

      尽管无法停止那遥远而淡的悲伤。

      “莫回头 ,回头把泪流。”

      “可谁又知,立马头,蔽蓑中,君亦涕泪满襟口。”

      **

      —— 马儿踏路走,请君莫回头。

      前路漫漫修远兮,君多加餐饭。

      故人为君歌,愿君保平安......

      ——莫回头,只因故人仍在原地不肯走;

      君若回头,定把泪流。

      ——莫回头,回头把泪流;

      可谁又知,立马头,蔽蓑中,君亦涕泪满襟口。

      **

      那一朝的芳草,碧连天地。

      让人永远难以忘怀。

      -------------------the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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