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桃夭 步生莲》渲色芳华

1、流光

　　（一）

　　我恨那个女人，沈婉。

　　我恨她在母后投湖自尽不满一月便被父皇接进宫，霸占了原本属于母后的一切，而我不得不在我的父皇面前，在那个男人面前，朝她行礼叩拜，尊她为母。

　　她总是对我笑得温和，真如一个淑德贤良的皇后一般站在父皇身侧，可是只有我知道在我屈膝跪拜的那一瞬，她用一个战胜者的姿态高踞在我面前，眼神轻蔑。

　　俯首低眉，广袖下，我暗暗握紧袖中阿翁给我防身的匕首，克制住想要一剑刺死她的冲动。

　　可我知道下一瞬血溅丹陛的那个人，必将是我，因为那个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传奇，“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男人，就在远处的钩檐上默默地护着她。

　　如在她的封后大典上，那人也这般萧萧肃肃地立在远处的天阙之上，宛若天人。

　　只因她一人而谪居俗世。

　　那日，整个秦宫，唯独我看见了他，因为他和我一样的孤独，一样的死寂。

　　于是我提起繁复的裙裾拾级而上，走上天阙，仰头看他，“你如果孤单，我可以陪陪你。”

　　然后我看见他一直紧抿的唇不可抑制地上扬，可正如他的人一般，他的声音仍旧疏远，淡漠，“或许，我可以陪陪你。”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白幡上，终于轻笑出声，“公主殿下。”

　　我有些警惕地将手往后藏了藏，这是前些日子我在晋阳宫宫门口偷拿的。沈婉喜朱色，母后国丧未过，她却让父皇撤去白幡换作红幔，百里红装迎她入宫，我偏偏不要让她如意，在她入宫之日，我要将这白幡挂在秦宫最高处。

　　“其实你和她是一伙的。”我有些怯怯地望着头顶的男子，心中却盘算着拿什么办法无声无息地解决他，“你也讨厌我。”

　　弱者往往更让人怜悯。

　　他果真轻叹一声，目光有些空寂，语气悲悯：“你还是个孩子。”

　　（二）
　　我有些不高兴，这宫中怕是唯独他会将我当做孩子看——在我亲自把几个背后说我将失势的宫人活剐了之后。阿翁遇害，我便已失去了做一个孩子的资格。我要保护我的母后，保护我自己。

　　可阿翁的死彻底打碎了母后少女时代编织的美梦，面对父皇时，我终于在她眼中看到除了温柔与包容以外的另一种感情，仇恨。

　　她以为我不懂，那夜最后一次拥抱我，最后一次在我面前流泪。然后她披上最华美的衣裙，在镜前添脂蒙纱，一如当年和父皇紫陌红尘初见，少年佳人，一见倾心。

　　她为父皇重按《霓裳》歌遍彻，送他一夜帐暖，却在黎明将至，披衣而起，投了太液湖。她最终舍不得父皇死，却能如此决然地舍下我。

　　天阙之上，我仿佛还能看见那日霞炽如火，母后衣袂高扬，宛如九天之凰，终得涅火重生，而那个她爱了十年的男人，终于在那一刹，苍老十载。

　　从那一刻开始，早慧的我，是如此迫切地想要长大。

　　（三）
　　檐上的男子见我不说话，足尖轻点，流风回雪一般，旋身飘落在我面前，优雅渺远。

　　我看着他胜雪的容颜，翩然的身姿，有些怔怔出神。

　　他却缓缓伸出手来，轻抚我的面颊，低声道：“乖，不哭。”

　　被他指尖拂过的地方确实有点凉，但我更觉得这是他的温度，绝冷，孤寂的美，因为我不会落泪。那是弱者的表现，如我可怜的母后。

　　然后我笑了，笑他笨拙如斯，指腹上粗粝的薄茧磨得我娇嫩的脸颊生疼，却让我想起阿翁也曾将我掬在手心，拿着宫外腻死人的糖葫芦这般哄我。

　　我喜欢阿翁，所以我也有些喜欢他，于是我拿出公主的骄横来，命令他，“我叫秦绯，你以后要做我的阿翁。”

　　他显然一愣，神色有些古怪，片刻之后才失笑道：“这恐怕不行。”

　　“为什么？”我疑惑，这样我就可以和他在一起，然后等他病，要他命，让他以后都是我的。哦，我喜欢美人儿。

　　他蹲下身子，凝视着我，慢慢道：“我叫萧听风，千里独行。”

　　听风独行？那他还真是孤单。不过以后我可以让美人儿陪着我，他就不孤单了。我想了想，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笑了，“那好吧，不过你现在可不可以帮我把这东西挂到檐上去。”

　　看到我递过去的白幡，他迟疑了一会，终于点头，“好！”

　　这年我八岁。

　　从此，千里独行的萧听风有了一条小尾巴。

　　不烦，却能陪他练武，下棋，斗酒，甚至是杀人的小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