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9 ...
-
也许是因为隔怀心事,茶品到后来就有些索然无味了。直到退出光华门,司空云诺依旧有些怅然若失,提不起精神。此时日影西斜,阳光淡了几分,天空却更蓝了,明净空幽,不见半丝云彩。越过启元殿、永安门、正德殿,偌大的中庭,空空不见人影,远处,金色的琉璃瓦,一层层铺开,熠熠生辉,笼在一片碧空下,那暖金色的流光反被映衬得肃穆冷清。
听见街口隐隐传来开道锣声,越行越近,陈庆心下纳罕,推门细看,却是司空云诺回府了,忙张罗了侍卫家丁开门迎接。此时酉时未到,日头还在天边的云彩上探着脑袋,司空云诺向来日落之后才回府,有时候掌灯了也不见回来,今儿倒是有些奇怪。
云诺在前庭下了轿,穿过几重院落,到了家常起居的厅中。冯氏和谭氏早得了消息等在厅里,请了安道了劳乏,忙不迭吩咐丫环倒茶倒水伺候云诺洗脸更衣。一时忙乎了才坐定,端过茶杯凑到嘴边,云诺一顿,这茶味道淡极香极,竟然是下午才品过的雨前龙井,不由诧异地问:“这是哪儿来的?”
谭氏一脸茫然,见云诺的脸色不似往日温和,还以为有什么不妥,惶惶地望向冯氏求助。冯氏浅浅一笑:“这个我也不知道,是夫人吩咐的,说老爷喝茶的话就换成这个。今儿下午,来了不少访客呢,似乎也有提了礼单来的,是夫人接的。”一听礼单二字,司空云诺眉一皱,放下了茶杯,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厅里头唯独少了欣雨:“怎么,夫人不在府上?还是不舒服歇着呢?”
陈庆见冯氏淡淡立在一边不答,谭氏连连摇头推说不知,忙给一旁的小丫头使了个眼色,那小丫头甚是机灵,一回身偷偷便往内院去了。陈庆忙向前陪笑道:“用过了午膳,宫里头淑妃娘娘身边的何公公来传话坐了会儿,后来,韩德敬韩大人又过来拜访,抬了不少东西,夫人跟他们说了半日,想必现在是乏了。”
云诺不听还好,听了脸色更沉了。“胡闹!”他向来温文尔雅,很少流露情绪,但心中有些闷闷不乐,一听竟然让人抬着礼进了门,触着了平日里的忌讳,不由火冒三丈,“难道我没有吩咐过,我不在家,人来客往尽量拒绝推辞吗?怎么让他们进了来?还拿着礼单进来的?你们这些人,越来越糊涂了,真的当差当回去了,连轻重都不知嘛?”
云诺这么沉声斥责下人甚是少见,丫鬟奴婢都噤了声,垂手立在一旁不敢辩解,陈庆正在心中打稿子怎么解释,只听得夫人在后堂道:“别怪他们,是我让他们进来的。”一抬头,见欣雨笑着从后堂走了进来。她脚步虽缓,但双颊红扑扑微微透着汗意,额头粘着几缕发丝,显然是一路急着过来的。
走到跟前,欣雨也吃了一惊,还是头一次见司空云诺这样,平日里那暖如春风的淡淡笑意,凝成了一丝寒薄的怒意,冷冷的叫人生畏。谭氏怕欣雨不明究理冒冒失失更惹怒了云诺,正要上前打圆场说明状况,衣袖一紧,被阻住了脚步,回头看,只见冯氏拉着她,摇了摇头。冯氏向前一躬身,向云诺道:“爷和夫人有话要说吧,我们就先告退了,本没想到爷回来这么早,厨房那儿还得催催。”她这一告退,眼神往四周一带,底下人也会意,如同得了赦令,哗啦啦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了夫妻两人在堂上。
欣雨见云诺坐在那儿也不说话,心里头也有些打鼓,硬着头皮上前端起了茶杯送到了他手里,强笑道:“你好不容易回来这么早,连口茶都没喝呢,先喝杯茶,有什么要问的,喝了茶再问也不迟吧。这茶是白天姐姐那边的人送过来的,听说也就得了一点,让我们尝尝,凉了不好喝。”
云诺抬眼,见她的嘴边凝着浅浅的笑意,只是笑得有些勉强,眼神闪烁不定,怯怯地望向自己,倒说不出什么了。茶放了半晌已经有些温了,蕴着一股清甜,一口饮尽,敛了敛肝火,不由叹气道:“有些人能见,有些人不能见,你以前在闺阁中,自然不知道这些,应该多问问陈庆和冯茵。官场上的凶险你不知道,有些事情看来很微不足道,但是一旦追究起来,一样能让人追悔莫及啊。”
欣雨见他说话不像方才那么冷冰冰恼怒,松了口气,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今儿来的,不是韩府上的管家家丁,是韩大人亲自登门拜访,说是顺路,不为专门见你,只为没来讨杯喜酒喝请罪的,见夫人也一样,陈庆才没了主意。我瞧着他堂堂一个四品官,总不能把人家晾在门外故意摆架子不见吧,这才请进来喝茶的。那些礼可没进门呐,你别错怪了门下的人,他们时时刻刻都没忘了这府上的规矩。”
韩德敬起初在浙江漕运任事,几经辗转,投到了刘麟泰门下,调到了京畿衙门主理税务。因为浙江巡盐道高焕光死在了任上,文华殿一直在商议补任一事。按照刘麟泰的意思,韩德敬一直理事财政税收,又在浙江任过职,论能力论经验也说得过去,方久霖也不置可否。然而司空云诺自然有他自己的主张,江南漕运盐道织造各撑一块天地,不能轻易把这个肥差送出去,便提出韩德敬四品的头衔不够格,不经过考级和皇帝的直接褒奖连跳两级不合理制给驳了回去。这个韩敬德恐怕是沉不住气,又听说司空云诺在官场上凡事都置身事外不喜欢私下往来,这才趁着司空云诺不在家送来了礼套近乎打个先锋。
欣雨客客气气请他在议事堂喝茶,韩德敬便推托前阵子因公事出京没有赶上司空云诺成婚,特地来请罪的。因着公干取道湘南,司空家祖籍又在那里,便带了些土产。他言词谦恭而得体,理由又合情合理。 “只是一份薄礼,还怕夫人见笑呢,若不收,只怕是嫌礼轻呢。”韩德敬恭敬得递上了礼单。
大红烫金的礼单薄薄一张,才扫了一眼,欣雨不由心头一沉,这里头固然有他所说的笋干、腊肉、龟鳖等土产,但何止于此,后面一大串恐怕才是正主。
韩德敬不紧不慢喝着茶,欣雨目光望向侍立一旁的陈庆,见他杀鸡抹猴似地做手势,只装做没看见,笑着把礼单轻轻推了出去:“大人的一片心意,我们领受了。大人刚刚回京就登门拜访道贺,如此有心,实在感激不尽,只是……这份礼实在是太重了,外子任文华殿要职,自然要处处为人表率,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能擅自收这样的重礼呢。若人知道,自然是有感于大人的这番深厚情谊,可是若不知道,连大人也都连累了,只怕外子回来也会怪我太行事太过于轻率。土产我收下了,大人的一番心意,我岂有推托不领之理,外子回来我也必定会向他道明,只是其他的东西,大人还是西带回去吧,或馈赠亲友,或给家人用,都是极好的,我实在不能收。”
韩德敬还待开口,欣雨已经转身向陈庆吩咐:“请门口的小厮们喝茶,道声乏,把前头官中赐的银霞纱缎取一匹过来,”转头向韩德敬笑道:“听说府上有位千金,生得雪白可爱,人见人爱,这是前几日皇后娘娘赐的,比外头的要好些,就当是我们给韩大人的谢礼吧,若不嫌弃,送给令千金做一身衣裳也好,大人可一定要收下。”
欣雨一路送到了府门口,笑靥如花,不是夸韩大人心意周到,就是夸韩大人心思巧妙眼光独到,韩府庭院京城闻名,府中一株腊梅更是花中极品,话语如珠,竟不给韩德敬半点回话的余地,那一大摞东西,依旧由小厮抬了回去。
云诺听着欣雨徐徐道明事情原委,这才放了心,焦躁烦闷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
用过晚饭,云诺依旧在书房消遣。坐定在书桌前,他望着眼前铺展开的空白纸张,提着笔踯躅着,连补蘸了好几遍墨仍只字不书,出了一会儿神,搁下了笔起身向书架走去。侍立一旁的丫鬟知道他要找书,忙疾步赶上前:“爷要拿什么,吩咐奴婢就行了。”云诺挥了挥手,径直打开了雕花木格门,弯腰寻了片刻,娶出了一本《梦奠帖》,正要合上书柜,忽然瞥见一摞魏晋碑文拓本下露着半块白绢,一抽出来,竟是条手帕,莹然若辉,触手生凉,是上好的冰蚕丝织成。能自由进出这书斋的,寥寥数人,除了打扫书斋的婢女,也就只有陈庆,全府上下都知道司空云诺不喜欢他人擅自闯入。他拿着手帕,心里头有些不快,才要责备丫鬟,但转念一细想,能用得上这样名贵丝绢的,恐怕也就只有一个人,便把话收了回去。
丫鬟见他从柜中拿出了一条手绢,知道瞒不住了,心里头一着急,忙跪下道:“是夫人白天……奴婢说了,爷不喜欢人进来,可夫人……她说只是进来随便看看,所以……”司空云诺一摆手,让她起来。丫鬟战战兢兢站了起来,偷眼打量,见云诺面上并无怒意,拿着那条丝帕翻看似乎很有兴趣。
这丝帕用料名贵,剪裁精致,但素净得不像闺阁之物,即没有花纹题字也没有熏香,云诺心中一动,不觉多了一分笑意,这样素净,这样简单,真像她的主人。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了白天品茶时,眺望远处,太液池畔依依杨柳梢头青翠发亮光韵幻动的那一抹新绿。她不是他见过最美的,从十五年前上书房门被推开的一霎那,他眼中的美就被定格了,很难再用美去描述别的女人了,但她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如同含着一湾清泉,浅浅一笑间,光华流转,仿佛周围的空气都跟着流动起来了。心中不快渐渐消散,不由生起了几分好奇,面对自己的恼怒失态,她镇定自若,温和答对,明明只有十六岁,却难得有着处事的波澜不惊、□□懂礼。
一念及此,眼前闪过她白天目光中的一丝恍惚,用饭时默默不语的尴尬,他忽然有了一分歉意。媒妁之言,天子之命,对自己是这样,对她何尝不是。她还青春年少,年轻地就像含着朝露初绽的海棠花,这样的年纪,正是对所有一切朦胧憧憬的时候,应该有着少女对爱情所有的幻想和期盼。如果不是嫁给他,也应该能觅得一个年龄相当清涩温雅的翩翩少年郎成一对佳偶,或许正花前月下吐诉着绵绵情话。然而,她是那么沉稳,对他的随意来去安之若素,把她一个人放在陌生的府宅中近乎冷淡的不闻不问泰然处之。这些时日来,她的谦虚退让,她的知书达理他不是没有看见,婚娶之前,他早就听姐姐说,她对书画很是喜欢,然而,这一切他都漠视了,不经意间听到,轻轻放到了别处。在府上的日子漫长而寂寞,到书斋来看看,又有什么可责备的呢?他不忍责备,毕竟,不论对错,注定是自己要误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