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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1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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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是家宴,但到场不是王公就是皇亲,场面也不敢有怠慢。宁福宫后殿石台早就准备下了团圆桌,廊外搭了个小小的戏台,专门挑些太后平日里喜欢的戏目上演。太后居中而坐,因为喜爱热闹,又和老姐妹们疏离了多年,同席的不是皇帝,反倒是同侍奉先帝的太妃和朝中同辈的亲眷女眷。顺德太妃和裴老夫人最是风趣多言,你一句我一句带得席间的女眷们也放开了说笑逗趣,反倒冷落了台上一场卖力的热闹戏。
刘麟泰坐在下首,台上轻袖曼舞,莺莺燕燕,听在耳中却纷乱复杂。连日来他夜不安寝,食不甘味,巴巴求了夫人,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到底是妇人!太后能起作用吗?他心里没底,但总要临了找个靠山。他希望是自己多心,至少现在一切都风平浪静,如果皇帝真的洞悉了一切想整治惩处,大可不必等如今风平浪静,当时事发就是最好的时机。这个外甥是一无所知,还是有心保全自己呢?在朝廷上,他和方久霖是站在一条线上的,但是方久霖这人难以捉摸,对权力近乎狂热,但对皇家的忠诚也毋庸置疑,两人同位文华殿多年,在公事上几乎从不争论,却从不在私下有多少默契,他知道,一旦有事,方久霖必定会帮自己,因为于他来说,他舍不得少了能和自己步调一致的合作者,但是他也必定会撇清关系,因为他是那么的孤傲而不可一世。
瞥眼看刘夫人,只见她和一帮老妇人们谈得眉飞色舞,不用听,就知道是宫里宫外的闲事笑话。自从他坦白了一切之后,这个女人就开始在家里给自己白眼看。多年夫妻,想不到到老,还是醋意横飞,丝毫没有体恤自己已经走到了刀山火海的边缘,而此时,一点家长里短,就能让她把迫在眉睫的祸事给忘得一干二净。席间女人们的笑声和台上丝竹声纠缠,听得刘麟泰太阳突突跳,头疼得厉害,同席的都是他的臣下,也不敢跟他说笑,酒过三巡也就没有话题了,更兼着司空云诺淡淡坐在席间仿佛一切云淡风轻,让他格外不自在,便借口解手,也不要随人跟着,独自转到宁福宫西侧的凉亭小憩。
五月的夜晚已经没有了春的料峭,月色明净如水,一抹淡淡的云霜掩着半轮弯月,徐徐微风拂过衣袖,静谧安详,渐渐平定了他的不适。今天是姐姐五十八岁千秋,屈指算来,他其实才刚满五十五,正在当年。这么多年来,他都不曾想过老这个字,可是最近,那本来不介意的鬓间白发和眼角额头的皱纹,变得触目惊心,也许正如妻子说的,人老了,自然就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了。他以前也好色,但不沉沦,女人如烟云,过去了也就是过去了,而如今,真的老糊涂了,居然相信,一个年纪足够做他女儿的女人会心甘情愿跟着他这个老家伙没名没分。床第间温柔旎绮的片刻间他忘了他说了什么,他赫赫高位万贯家财,抵不住他老了,心疲倦懈怠了。
心思正在纷乱复杂时,只听得身后一声清朗温和的声音问道:“舅舅怎么不在里面看戏,反倒跑到这里叹气呢?”
刘麟泰心头一跳,忙在霎那收了满脸颓然,转身要下跪行礼,却被一把扶住,他一抬头,碰上了皇帝满是笑意的询问眼神,笑着敷衍道:“人老了,就经不得热闹了。”舅舅这个称呼,还是皇帝在潜邸时才会叫的,此时听到,却没有了往日的亲厚,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凉。皇帝笑道:“舅舅是正当年,怎么能谈上一个老字。”刘麟泰摇头叹道:“岁月不饶人,人到了年纪,不服老不行了。记得初入内庭,皇上还留着垂髫,揪着臣的衣角要让臣当大马骑,一转眼就是二十多年。”
提起过去,皇帝心中万千感慨,他瞥了刘麟泰一眼,只见他眉角眼梢已经爬上了隐约可见的皱褶,而眉心深痕,仿佛积累了二十多年的岁月,如同刀刻般深沉。他低声叹道:“一转二十年,舅舅驮着我在朝堂上也整整走了二十年啊……”刘麟泰眉角一跳,抬眼望向皇帝,见他的笑中有几分落寞怀念,方才的酒又漾到了嗓子眼,酸中兼着一分苦涩。二十年,二十年前,驮着外甥当牛当马的他,还是个京官小吏,一转眼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朝堂上叱诧了十多年了。他的肩上背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外甥,更是这万里江山和当朝的皇帝。他心中百转翻腾,却只能用笑来掩饰心中的惊惧。
“太后前几日问起了刘晋的案子,我想,一切都按照文华殿的意思来办吧,方大人向来公正廉明,这件事情上,表兄也是一时糊涂,但他毕竟在位上有些政绩,功过相抵,只是连累了下一任升迁,舅舅大可不必担心。”皇帝徐徐说道,语气仿佛是商量着一件家事,刘麟泰心头一热,诚惶诚恐:“是老臣教子无方,就算重重罚他,老臣也无话可说,心服口服,皇上和太后能够如此体恤老臣,老臣就算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了。”皇帝笑道:“舅舅这么说就生分了,一家人,虽说不能徇私,但在王法之内,也并非无情可循,自家人,当朝要说官话,我们之间,只能算话话家常,又何须肝脑涂地呢?有的错尚可补救,有的错却一失足成千古恨,就算想帮也帮不上了。刘晋虽然鲁莽,但好在还知道分寸,就算留情也有余地。只是太后向来养尊处优,如今年纪又大了,当儿子的都心疼母亲,朕真不希望她介入朝政,再替晚辈担忧。”他见刘麟泰低着头不语,继续缓缓道:“西北总督有份密折还留在我手里,放了好多天一直都没有主义,想听听舅舅的意见。”
刘麟泰不禁抬头,话中有话,他又怎么听不出来。那颗半空悬而未落的心毫无征兆落了地,事已至此,反而踏实起来,那起初的惊恐忐忑,成了无可奈何的笃定:“皇上有什么要问的,臣定然据实回答。”那目光中仿佛有置之死地的决绝。皇帝不动声色,点了点头道:“郑亭夏一直留意边境出入,却无意之间截到了一封密函,刘安是谁我不知道,而那日松的名字却让他不敢怠慢,若不是持着这份密函的女子姿色过于动人惹得边防上有人意图不轨,恐怕也不至于在混乱之中露了马脚。捉拿刘安不是难事,但是让朕头疼的是,这封信里却提到了一个官员,一个当朝之上举足轻重的官员。刘安口风很紧,朕却还不想用大刑,招不招,恐怕结果都有九分肯定。”他看了一眼刘麟泰,见他低着头纹丝不动,叹了口气道:“办这个官员,朕不忍心,这么多年抗过了风风雨雨,朕不忍心看他名誉扫地累及子女,更何况,从小的情谊深厚,朕真的希望他能安度晚年。可若是不办,朕没有信心是否能够从此后义无反顾相信他。古人有句话,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大是大非上,公私分明才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舅舅是当朝执政大学士,官场上二十多年跌爬滚打,什么场面都经历过了,若是舅舅,该如何处理?”
皇帝依旧含着笑,谦逊而温和,一如往日咨询自己时那样崇仰,然而,那眼神,却是如此湛然冷静。刘麟泰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神,清湛中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他不觉打了个寒颤,心头回转,刹那间往事层层叠叠徘徊于脑海,杂乱纷繁。皇帝朝堂上洒脱随意的笑,乾元殿中不耐烦的敷衍,与文华殿众时疲惫心不在焉的淡漠,唯独,今天,这眼神中,有着势在必得的决心。他忽然如同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再也无心分辨这否是自己的错觉,一时间,他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好好看清过这个一驮就是二十多年的外甥。儿子,太后,他仿佛在说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情,却事事置住了他的痛脚,密折,刘安,还有,婉娘!轻轻一笔又字字千钧,他担心的一切都成了事实,而自己却后知后觉没了退路。他脑海中闪过了千千万万的主意,那日日夜夜寻思的万全之策,到了紧要关头却瞬间泯灭了。拱手深深一揖,他虚弱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再也负担不起任何情绪了:“皇上其实不须烦恼,我相信,如果那个官员深知自己如此得到皇上的厚爱,会做出最好的选择。”
皇帝轻轻笑了,如释重负:“舅舅总能给出最中肯的意见。如果那个官员能够理解朕的苦心,朕定会感激他,保他安享晚年福禄双奇。”刘麟泰颤声道:“既然皇上的难题得到了解决,那么臣就告退了,今天是太后的寿辰,缺席过久怕被太后责备。”说完,惶惶然竟忘了行礼,转身便疾步跨出了凉亭。
目送着刘麟泰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皇帝的眼神渐渐收敛了笑意,温润的神采退却,凝成了复杂错综的深泓。伫立良久,一阵风起,吹得他的衣衫凌乱舞动,夜静了,后殿停了戏,只听到风声带着树叶簌簌作响,月在亭前亭后投下了一片银光,明亮却冷清。
“皇上?”秦德忠正要请皇帝的意思,却见皇帝轻轻摆了摆手,他低着头,依旧无声无息地退到了亭外。忽然,只听一丝悠扬清越的笛声,打破了这寂静的夜,乐声随着风忽起忽落,忽转忽折,仿佛借着风势绕过了回廊渡过了小桥,送到了耳边。是八王爷的笛声,秦德忠不是个懂风雅的人,但是,他能清晰分辨出那是八王爷的笛声,他只听过一遍,甚至是在两三年前,但他记得。这样的婉转动人,这样的柔和温暖,浸润着扯动人心弦的魔力,勾动着人心底最最美好的回忆,他摒住了呼吸,唯恐听漏了任何一个音符。
江欣雨坐在了席间,低着头,望着白玉杯中半杯残酒。对几乎所有的人来说,都是第一次听到这曲笛音,几乎所有人那样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横笛而吹风度翩翩的淮安王,唯独她不敢。她听了太多太多遍这曲笛音,甚至,她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合音的琴谱,她和他处了太多的朝朝夕夕,熟悉了他的每一曲得意之作,然而,只差一步,只差那一步,却是从一开头就差了那一步,她把他轻轻地关在了她的心扉之外。最后一次听到这曲笛音,是两年前,从此,他们成了路人。才短短的两年,乍听这曲笛音,熟悉中又有了几分疏离,竟仿佛度过了一生这么长。她知道他好,但是她放下了,她曾经那么天真地认为,人只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一定能够得到,但是她错了。有些事,要看命。她把目光望向她身边的丈夫,这个相识了数月的枕边人,却见他仿佛自顾沉浸在笛声中。他的目光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温柔,沉醉中带着一分苦涩,她没有听他说过,却明白他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若不是听过了无数遍,若不是她已经告诫自己过去的事情不要追恋,她恐怕也会陷入那甜美却没有希望的回忆中缠绵悱恻。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不明白为什么事情变成了这样,她甚至分辨不出到底自己在想什么,扣错的一环让那些满心欢喜的期盼变成了如今这样莫名其妙的处境,这优美而清越的笛声,竟然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划开了她封藏已久的心事,悲伤如同暴风雨席卷而来,她紧紧咬住了嘴唇,低着头,忍住了几欲决堤的泪。
一时曲毕,掌声如雷,太后见淮安王要回座,笑着拦道:“这就了了?今天是哀家的好日子,逮住了你,怎么着也得再奏一曲尽兴。”淮安王摇头笑道:“母后可不要耍赖,白日间我只应诺了一曲。”他口吻上虽然说笑,却有些心不在焉。南临王笑道:“今天听得六爷的一曲,才知道此曲只应天上有,是托了太后的福了,佳曲不多得,更多些回味,听尽兴了,六弟也乏了,反而少了余韵呢。若是太后不尽兴,我明儿赔太后打几圈骨牌大赌几场,不尽兴不归。”太后指着南临王笑骂道:“你呀,还淘气,不记得上次在南楼大街口跟人赌钱,为了赖帐亮出了金牌?在宁福宫你的金牌可没用,到时候,定保你输得叫媳妇儿拿着银子来赎。”南临王嘻嘻一笑,道:“输给了太后,自然还赏还给我们,讨得太后越喜欢,赏赐也越大,这笔买卖只赚不赔,儿臣一定奉陪。”
兴致极好,直到快二更天,酒席才散去。太后因喝了几杯酒,又吹了些风,略微有些头晕,皇帝扶着她到了里间,又忙命人备醒酒汤。太后见左右无人,拉着皇帝的手,絮絮叨叨唠起了家常,左一句右一句,有话没话却不想歇下。皇帝早就猜出了母亲的心思,摇头道:“这次,是舅舅错了。”太后手一颤,几乎把醒酒汤泼了出来,皇帝忙接在手中,又拿过温毛巾替母亲擦了手。太后望着他,心头辗转,百般滋味翻腾,她本犹豫着怎么不着痕迹地询问这件事情,皇帝到底知道几成,如今看来,是尽获洞悉了。看出了太后的疑虑,皇帝笑着道:“毕竟他是舅舅,更何况只是一时糊涂上了人家的套,这事儿,外朝没掺乎进来,我自然不会让他难堪。”太后叹了口气,怔怔道:“你能这么替他着想,那我就安心了。”她是个守分寸的人,又知道儿子说话向来有成算,听他这么笃定,自然也就不愿意多问外朝的事。
皇帝等太后歇下,收拾了帘幔,听着半天没了动静,这才轻声清步出了暖阁,掀开帘子到了廊外,却见皇后正站在外头指挥着众人收拾,吉祥则在一旁捧着册子清点,不由笑道:“这些事,叫下人做岂不是省力很多,你这样,真正像个管家婆了。”皇后回头笑道:“这里头有几套,是太后最喜欢的木雕和绣品摆设,交给别人收拾,终究不放心。”皇帝摇头道:“弄坏了,大不了赔一套更好的给她老人家,若累坏了你,可再也找不到比你更称职的皇后了。”皇后脸一阵绯红,望了旁边一眼,轻笑道:“说话可没有正经的。什么时候学得跟六弟一个德性了。对了,怎么八弟吹曲子皇上也不在,这几年越发难得听到了,方才太后还怪皇上不陪在左右,只知道顾自己的事儿去了呢。”皇帝笑着替皇后略了略鬓角的发丝,却答非所问:“为了哄太后高兴,八弟今晚恐怕心里委屈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