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触我》子独

5、没有脸孔的孩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已经记不得了，我正走在去往城堡的路上。

　　脚下是一条歪扭的大道。像灰色的细带子，它蛇行地爬向远处的城门，周围森林环绕。我不是一个人。父亲在左，母亲在右，我夹在他们中间拉着两人的手，脸上大大的笑容根本没法摆正，前进着，感觉快乐极了，也安心极了。
　　我们是要去那城堡的里头。
　　没理由。
　　或者说，我不在意。我的右边有妈妈，左边有爸爸，这就是一切所信仰。对于小孩，满足来得容易，亦强烈，我整个人鼓胀胀的，兴奋的气团像要击破胸腔，耸动着我闷头只管往前蹦。
　　城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太远了，矮小的我还看不见。

　　一天——被特意挑中的转折点——我发现脚下的道路在渐渐变窄。
　　我默默继续前行。几天后，我害怕起来。我担心再这么窄下去，终有一天道路会再容不下我们三个并排行走在一起。
　　我抬头想叫爸爸，突兀的没有看到人。爸爸竟不见了。我立刻大喊一声，这才发现爸爸是走进了路边的丛林。他从黑暗的深处走出来。我仔细地看，像看清了又不太确定，那里面似乎是一条岔路。爸爸回到我们身边，继续加入我们的行列。妈妈叨念了他两句，爸爸直说抱歉。正如当时的“害怕”一样，此刻我意识到“不安”的滋味。
　　道路越来越窄。不单单只是宽度，地面还随处可见一些障碍。那些物件占据着有限的空间，几乎每隔三五步就一堆，发出金色的闪光，似有预谋般遍布在路面上，随随便便，毫无遮掩。妈妈说，是黄金。
　　什么是黄金？
　　好东西哦。
　　妈妈这么回答。我还是不明白。但我知道，我不会喜欢的。果然，像之前找不到爸爸一样，第二天，妈妈的踪迹突然地也没了。
　　我跟爸爸去寻她，往回走。微妙的，竟是走了很长一段，找到的时候，妈妈正蹲着，在大路的正中央。我们离得有点距离，因此看不清，等走近了我才知道，妈妈是在捡黄金。她把黄金装在围裙里，围裙沉落落的往下塌，该是已近满载了。
　　妈妈抓着一把，抬头见到我跟爸爸，狐疑的问我们怎么了。爸爸叨念她的不是，妈妈这才恍然，站起来，将手里最后的一把堆到围裙的至高点，垯实。她没有说抱歉。爸爸似乎也一付很能理解的样子。
　　我不太能够理解。

　　我们继续往前走，城堡依旧没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开始颓丧下来。城堡究竟该有多远？岔路越来越多了。爸爸时不时就要走不见。他总说有人在叫他；妈妈也是，每走一段就得停一停，捡一捡地上的东西。障碍物已经不止有黄金，还有点心和礼服。妈妈捡着这些，但我在她的脸上丝毫没有寻见快乐的影子。
　　起先，我失掉他们其中的一个，就会跟着另外一个去找。虽时有艰辛，但终还是会将人给找回来。可好运也总有耗尽的一天。路上终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很难过，看着自己的两手空空，我明白自己这是被放手了。哭着，但路还是要继续走的。

　　道路仍旧存在。只有这点永不改变。

　　女孩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的丝带，裙子，鞋子，都一丝不苟，全部是红色。
　　“为什么？”
　　“只能是这个颜色，”她说，“深一点浅一点，都不行。”
　　“为什么？”
　　“就是不行。”
　　女孩咯咯地笑，不再解释。我只好作罢。她陪我一起走，但是有代价，我得听话。女孩让笑我就得笑；让我哭，我就得哭。为了驱逐孤独，我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一切。就这样，时间久后表情渐渐就不受控制了。五官好似不是自己的一样，变得僵硬，难以操控并且扭曲。我很焦虑，亦感到面部神经无比的疼痛。我害怕我的五官们终有一天也会选择抛弃我。于是，为了不被它们所弃，我决定要在如此惨况发生之前，先把它们藏起来。
　　一天是鼻子，一天是嘴，接着眼睛、眉毛、耳朵，一一拿掉，全部。女孩始终没有发现。我想，也许从一开始就只有我在意她，她是不看重我的，甚至麻木。如此，第五天，我没了脸。毫无障碍地。
　　耳朵被最后拿掉的一刻，代表“我”的特征连一点都不剩下了。女孩发现后，愤怒地甩了我一个耳刮子，离开了我。
　　我长大了。

　　行走在这条道路上，这是第几天？我看见远方城堡的穹顶。渐渐，还有影绰的轮廓。

　　我又见到我的父母。原来他们一直就在我的前方。一个捡黄金，一个还在看四周。妈妈说不认识我，爸爸问我是谁。我答不上来。
　　女孩如同首次的毫无征兆，再次出现。她说这是最后警告：你把脸装上，把表情取回来，然后继续听我的，按我的话做。否则，你的父母将永远认不得你！
　　我没有同意。女孩更加恼怒的瞪我，在她的脸上我甚至看到了一丝惊恐，继而烟一般，她消失了。我仍旧独自走着我的那条蛇形道路，很清楚，路很绵长，它就静静地躺在那儿，等着我踏过。

　　之后几年，女孩还总时不时出现，每每声称的“最后警告”也都被我一一回绝了。我始终不愿按她说的做，没有装上脸。可一次，也不知我身上的哪里不对，女孩出现后竟认不出我来，她迷茫地望我两眼，便从我的身边走开了。

　　孤独即使加倍也还只不过是孤独，程度不断累积后才致使崩溃。这程度到底是如何的境界我不知道，目前也并不在意。可能是还没有长到足够大的缘故，我想。

　　我的目的始终就是那座城堡，至于到了那里以后干什么，没有人能够清楚的说出来。问起岔路上的人，他们总都含糊其词，虽确有个别会侃侃而谈，但我不相信，觉得他们其实也不知道。我很迷茫。路上的东西究竟应不应该捡？我的目的究竟是城堡，还是道路本身？是不是就应该从地上捡东西？或者适当的捡？那这个适当的数字又是多少？自始至终路人口中的神明也都没有跳出来，在我的耳边将那个神秘数字窃窃地告诉我。

　　我丢掉了脸孔，没有人认得，没有人会再记住我；前方的路还在，城堡还在，只是不再有人陪了。这样的状态是不是就是正确的？或者，将脸孔装起来才是正确？

　　我不问目的地，因为它是那么明显，就在眼前。可，走着走着，我看着前方的路，那座城堡，依然还是会问自己身在何处，要去往何方。我问着，脚步却总不会停得太久，最多只站一会儿，向身后回望一眼，然后还是要继续往前的，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推着，往前走。

　　我说，可不可以不走了？
　　没人回答。
　　是停下更痛苦一些，还是继续更痛苦一些？
　　依旧没人回答。

　　他们说，你去城堡吧。
　　我想想，感觉真是害怕。我怕等我到了城堡，他们会指着我从之进来的那扇大门，亲切和蔼地拍我的肩膀，然后对我说：来，你再去走一遍。
　　可怕的地方在于，对此我不会拒绝。有路可走是无法拒绝的诱惑。我害怕，因为对这样的要求我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当我此时此刻回头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背后没有道路，没有森林，什么都没有。我的身后的历史，是虚无的一片。

　　我想到我应该要找一个人，一个女孩。我想我有印象，可我怎么也记不起来。

　　我看见自己空空的两手。
　　原来，在最初的时候，不是世界放弃了我，而是我亲手放掉了整个世界。
　　那么，究竟是抵抗更痛苦一些，还是顺服更痛苦一些？
　　迎击痛苦，躲避痛苦，哪一个又才是真正的正确。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已经记不得了，我正走在去往城堡的路上。

　　一天——被特意挑中的转折点——我发现自己正在怀疑脚下的道路是否正确。

　　女孩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的丝带，裙子，鞋子，都一丝不苟，全部是红色。
　　“为什么？”
　　“只能是这个颜色，”她说，“深一点浅一点，都不行。”
　　“为什么？”
　　“就是不行。”
　　女孩咯咯的笑，不再解释。我只好作罢。她陪我一起走，但是有代价。我得听话。首先，把脸给装上，她说。然而为了驱逐不安，我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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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ND
贰零壹零年捌月壹日 凌时叁点零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