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上篇 千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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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沧州边境，湳澜山下。
年轻的剑客安然静坐，举杯浅酌。他一身白衣，黑纱拂面，除却桌上的一柄长剑再没有过多的行李。
不远处的店小二踌躇了很久，在老板的暗暗催促下才不情不愿地提着铁壶小步向他走来。
“客官，再给您加点酒？”
他没有摇头，就当是默认了。
待加满酒壶，店小二却没有匆匆离去。
那提着铁壶的手忽的微微一颤。
“客——客官，这日头将落，您——您一天没吃东西了，要要——要不要来点什么？”给他加了不下五次的酒，店小二这回总算是鼓足劲把话说完了。
好不容易有耐心听完这话，但他这次可是连一个“滚”字都懒得开口了。
黑纱之下，剑眉微蹙，淡漠的轻笑浮上嘴边。
不言不语，漫不经心。他一只手仍是稳稳地握着酒杯，而当醇香漫齿清酒润喉之时，另一只手却已轻巧出剑。
而回过神来，店小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大侠饶——饶命饶命啊，是——是小人多虑了，擅——擅——”
话音未落，白衣人执剑的手忽的回转，然后他向上摊掌，微微轻击之间，那把雷霆便唰地自动归回了剑鞘。
片刻，那原本持剑的手竟早已悠悠然地提着长颈酒壶往酒杯里斟酒。
店小二瞪大了眼说不出一句话，待意识恢复，便连跑带滚地向柜台跑了回去。
这家客栈其实不普通，倒不是说这客栈本身有什么来头，而是它所处的地理方位对南双大国的江湖中人来说极其重要。
这是通往泯光宫的必经之路。江湖人是这家客栈最主要的生意来源。
所以在这里有大动作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因为你的身边四处埋伏着你所不知道的危机。
这一次，不仅仅是店外凉棚中的人，就连坐在店里的人都被他吸引去了目光。突遇惊魂，这所有人的小憩都明显带上了几分警惕。
在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敌意又多了几层，他依旧漫不经心地顾自饮酒。
“真是个蠢蛋！如此冒冒失失的，连句好话都说不出！是不是想看着我的店被砸了！”柜台后，老板涨着脸低低地骂道。
“老板，都都是你，害的我差点赔上小命，这样的生意不做也罢！”店小二刚经过生死关头，胆子倒也大了。
“你还不给我闭嘴！”客栈老板低低地吼了一句。而下一刻又愁起眉头顾自说了起来。
“这个人，在这儿坐了一天了，也不吃东西，就喝酒？他等的是哪门子神
仙！”
（二）
八月盛夏。这被灼灼日光热浪炙烤已久的沉寂江湖忽然间变得像天一般风雨难测了起来。
一月前，泯光宫现任宫主穆白祈携重礼至澜州段林剑庄，亲自向段老庄主提亲。
适逢段林剑庄与天星帮暗火相交硝烟四起之时，穆白祈此举倒是让一群旁观战火的江湖人匪夷所思起来。
有人说，泯光宫虽是统管南双武林的权力中枢，但是长年来一直未曾介入过兵器交易这一行，穆白祈或许是想趁此机会笼络这铸剑名家从而打破泯光宫和十八楼对峙多年的格局。
也有人说，剑沦山一年一度的十八楼谈兵峰会已初定在十月十一，楼主人选一年一换，今年这段南天极有可能将成为新一任楼主。但与天星帮争斗一事难免会对段林剑庄的声誉造成一定影响，现在天星帮也是紧紧相逼，段家又内乱不断，段南天也想借此与穆白祈联手一方面摆平天星帮，一方面以大喜的婚事转移江湖人的注意。
也有人怀疑，这泯光宫与十八楼一向是表面交情，泯光宫掌控武林动向虽想要把十八楼踩在脚下，但十八楼作为掌控南双武林兵器交易的组织不仅做江湖生意更做兵家生意，后台颇多，这两家长年暗斗，段南天若是答应了这桩婚事岂不是给十八楼摆了道脸色，这对他竞选楼主是极为不利的啊。
不论江湖人怎么看，都觉得是段南天吃的亏比较多，但最后段南天竟然答应了这桩婚事，这让江湖人一片哗然。
有人说，就算这段南天答应了，这段千秋还不一定答应呢，虽说这新一任泯光宫宫主年轻有为风度绝佳，难道是这段千秋对他一见倾心了。
马上就有人否定，这无疑是一场政治婚姻，对泯光宫和段家都有好处，我看为了家族利益，这段千秋也不得不答应了，况且这段老庄主都开口应允了。
不过这旁人不管怎么说总归都是空的，最后大婚如期将至，这段千秋却是以一柄瑖霞将这原本喜气洋洋的婚堂搅得狼藉一片。
这一场众说纷纭的婚事终归还是吹了。
但不久之后，江湖上又传这匿迹已久的上古兵机铸造图忽然间现身南双，并且就在段南天的手中。
而且偏偏段南天在这段家危机四起的时候又忽然失踪了，这使得许多想要趁机捞点便宜的帮派剑庄纷纷联合了起来想要借此打垮段林剑庄。
于是这两月酷暑，段家却是一直紧紧地被吊在风口浪尖不得清静。
（三）
已是将近黄昏。
白衣人提酒壶的手忽然顿了一顿，他的唇边缓缓地扬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终于来了。
一匹枣红色的快马忽的在客栈前惊驻。马上，绿衣的女子轻巧地跃下。
她持着剑，径直在最外的桌子边坐了下来。
“小二，照旧来一壶玉宫酿！”
店小二但见终于有熟知的人来了，赶忙从里提起一壶酒来。
“段姑娘，怎么？好久没看见你了，这次又是上泯山去？”
她是这家客栈的常客，但近来棘手的事颇多，段千秋是难得的冷淡。她只微微一笑接下酒，便向店小二使了个眼色。
店小二也有自知之名，他也不想再惹出刚才的事端了，于是便安静地退下了。
白衣人低头饮下一杯酒，然后顾自抿唇一笑。待放下酒杯之时，杀意渐起。
还未出剑，凉棚之中的另一边却远远传来一阵窃语声。
“是段千秋——看她这样子，是要去泯光宫啊。”
“可是这段千秋与穆宫主的婚事不是早就吹了吗？要我说这段千秋真是不知好歹，大闹婚场让穆白祈难堪不说，现在就算这段林剑庄有难，我看这穆白祈也不一定会出手相助。”
“近来段家风雨不断，段林剑庄一直是铸剑行里的龙头，这段南天一失踪，现在各大小剑庄都蠢蠢欲动起来想要爬上龙头来，啧啧，乱得不行啊。”
“据说因为前些日子的悔婚，有好多与泯光宫交好的剑派大宗都纷纷撕毁了与段家的剑器交易，有一阵子还有人把兵器一箱箱退回来都堆在了段家门前叫嚣呢。”
“诶？那这段南天究竟是去了哪里？会不会是遭了那天星帮的暗算？”
“现在上古兵机图入世，争抢的人多了去了，想要暗算段南天的人实在是数不胜数吧。”
段千秋虽是低头泯茶，但却是句句听在耳里。
没错，父亲七天前是忽然失踪了，但是以父亲的武功是绝不会落入天星帮之手的。况且如果真是天星帮所为，那天星帮大可以父亲来威胁段林剑庄归附天星帮。不过，那上古兵机图一说她却是从未听父亲说起过，难保这不会是那些好事者故意散播开的谣言。
但——父亲的失踪一定另有隐情。她不相信父亲会随便就能遭人暗算。
想罢，她不由地蹙起了眉。看来还是要尽快赶到泯光宫向穆白祈打探父亲的下落。
而举杯欲饮之间，她忽然一顿。不知道为什么，身后居然有了如此强大的杀意。那杀意极轻极静，有如山中烟岚在她身后以飘飘摇摇的平淡之势在悄然无声之中将她缓缓包围。
是谁？
她正欲握剑，但显然出手人已快她一步。
她微一侧头。白瓷酒杯瞬间擦过耳垂碎裂在前方的木桩之上。
太过于冲击的一瞬之后，所有的动作似乎都被缓缓放慢了下来。
飘荡的青丝在缓缓安定至她双肩之时，那一串碧绿色的冰玉耳坠因为受到极其精准的擦击，摇摆回到原处便啪一声断裂，然后碎落到了地上。
与此同时的，被附在白瓷酒杯上的强烈内息所重击，木桩开始剧烈摇摆了起来。
不一会儿，用木桩支撑着的凉棚“哗”一声便倒了下来。
两人几乎是同时用剑挑破劈天盖地而倒的凉棚，稳稳地落在了外面。
段千秋轻轻抚过被擦伤的耳垂。有些许鲜血沾上了指尖。
眼中闪过一丝不快。她低了低头，但是很快又将头抬了起来，嘴角浮起一抹冷冷淡淡的笑意。她深邃而清灵的眸光定定地落在了对面的白衣人身上。
白衣人面覆黑纱。一片昏暗之下，看不清他这时是何表情。
但是他微微侧着头。山风拂来，缓缓吹动层层轻薄的黑纱。段千秋隐约看到，他也是笑着的。
可恶。
她敛起眼中的笑意，然后猛地扬起剑向他疾走逼去。
白衣人却朝她微微伸手，做出“请”的手势。但下一刻，手中的雷霆瞬间如闪电一般射出。
两剑相击，两股强大的内息相抗衡。周身瞬间迸射出极强的白光，有那么一瞬间，仿佛让这日暮又回到了最刺眼的时候。
光影之间，瑖霞与雷霆相交，宛若两条腾飞的蛟龙。
极短的时间内，她竟然已足足接下二十招。
黑纱之下，白衣人不免有些惊叹。看来是他小瞧她了。没想到一年之后，她倒是一点没偷懒。剑术进步得很快。若是以前，她和他过到十招便会元气大伤。
失神片刻，女子的长剑在眼际划过。来不及了。就算他骤然远退，头上的黑纱帽却早已被劈裂在了半空之中。
有几缕黑纱在余留的剑气之中飘飘摇摇地落在了男子的黑靴之前。
“梁司夜，老朋友相见，你用得着还遮遮掩掩的吗？”段千秋的声音之中带了几分戏谑。
梁司夜倒也不生气。或者说他的生气从来不会让外人看出来。他抬头，笑意入眼。
“好，这就算赔了你的一只耳坠了。”
语音未销，他却携剑再一次冷冷的逼来。只不过这一次杀意更为浓烈了起来。
忽然间，她眼眸微转。再一次躲开他的剑的时候，她却是没有回头，倒是飞快地窜入了前方的山林。
怎么，她还想和他比起轻功来了？难道她不记得当初是谁将她甩在了沉冰山脉之中的寒天雪谷。
梁司夜微微冷笑便随着她的身影也提剑向那山林飞跃了起来。
（四）
怎么，难道他已经落下了？也亏得今天的这一身衣服落入山林不是那么显眼。段千秋在身后久久没有动静之后忽然狐疑了起来。
而正当她要回头，那一柄寒光凛烈的剑竟然如闪电般劈在了她的眼前。
急缓交错之间，她只得提剑挑开了正欲穿向胸口的剑。虽然最后还是逃开了，但是不得不承认她被他这突然一击震伤了。
段千秋一阵吃痛，远远地落在了前方的古树之下。
她对着他大声喊去：“梁司夜，为什么追我？这一次我可是一点都没有妨碍你的任务！”方才的一击，剑气震入内腑，她的声音略微颤抖但还是带着浓浓的怒气。
远远地，梁司夜提剑朝她缓缓走来。
“没错，但是这一次——”，他故意拖长了音，在淡淡一笑之后，又道：“是有人要买你的命。”
段千秋眼色微变，神情复杂了起来。
山林清风缓缓拂过她柔长的黑发，有几缕不经意间划过她的眼际，又被她轻轻地拨了开去。
这一次他要杀的人竟然是——她。怎么会是她？
她低了低头，然后向他敛眉道：“买家是谁？”
“你难道还不知道我这一行的规矩？”梁司夜却是冷冷地回应她。
她沉下了脸色。
“梁司夜！”
他微微撇了撇嘴，却沉默不语。
忽而她的口气又缓和了下去。
“你，当真要取我的命？”
梁司夜一笑，但还未开口，他却双眉一蹙，与此同时锐利的目光倏地落向了身后的山林。
下一刻，两道鬼魅一般的身影落在了身前。
段千秋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那一把长刀此时紧紧地贴着她的脖子。
“跟了你这么久，想不到竟然有人让我们省力了。”男子阴沉而略带冷笑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另一个持剑的黑衣年轻人转身缓缓地靠近梁司夜。
“兄弟，一句话——把这个女人交给我们，就放你走。”这个人口气倒是不小。
梁司夜轻蔑地一笑。看来这个女人的仇家还挺多的，也是，近来但凡有点身家的江湖人都对段林剑庄虎视眈眈。
段千秋此刻倒是心冷了。本来一个梁司夜就已经让她生死交迫了。现在又冒出来这两个闹事之人。虽然她早就料到过这一趟泯山行会遇到不少麻烦，但此时此刻这种情况真是让她措手不及。
不由地心生烦躁，她秀眉一挑。
“你们是谁，我段千秋同你们无冤无仇，你们想干什么！”
持刀的男子冷冷一笑。
“我们主子想请段姑娘去府上小聚，不知姑娘给不给面子？”
段千秋双眸一紧，道：“府上何人？难道你们是天星帮的人！”
“段姑娘，你觉得我们会回答你吗？”男子冷笑了笑，便不由地又将刀逼近了几分。
身前，另一个年轻人不急不躁地转过身来，对梁司夜幽幽一笑。
“怎么样，兄弟，这个女人就交给我们处理。”
梁司夜倒也不急，他提着剑缓缓上前一步，然后侧头在那年轻人耳边淡淡道：“对不住了，我可最讨厌有人抢我的生意了。”
一听是如此轻蔑的口气，黑衣人大怒。
“好，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语罢，那年轻的黑衣猛然挥剑而出，锋利的剑身直逼梁司夜胸口。
梁司夜的眸光一冷。他只退一步，然后忽的仰天向下一弯，在避开那柄剑的同时，自己手中的雷霆擦过后脑片刻便贯穿了那黑衣的后背。
段千秋看得清清楚楚。他分明——分明只用了一招。
下一刻，梁司夜冷冷地收剑，然后他提脚一跃，便又稳稳落定在了段千秋身前。
他望了望手中沾上了些许鲜血的雷霆，不由地蹙眉。这样的货色简直是玷污了他的雷霆剑。
冰冷刺骨的杀意落向前方的持刀男子。
“别，别过来，否则否则我就杀了她。”男子眼见自己的同伴竟眨眼间被杀，一边暗暗感叹此人出剑之快之准，另一边也不由地惊慌了起来。
男子紧紧地举刀对准段千秋，然后拉着她一步一步往后退。
笑入眉宇，三分孤傲七分冷清。梁司夜却也是一步一步不急不缓地跟着走来，他故作满意地点头道：“好啊，你知道我本来就是要杀她的。”
“你——你——”
那个人，那个人究竟是什么人？
持刀的男子连往后迈步都不稳了起来，他的刀冷不防一紧便在段千秋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来引得段千秋吃痛一声。
真是啰嗦。梁司夜剑眉一蹙。
“所以，她的命绝对是在我的手里。”
话音未落，剑光先亮。
待她架在她颈边的那把刀铿然落地，梁司夜也在她身旁缓缓地站了起来。“啪嗒啪嗒”一片寂静之中却清晰地听得血顺着雷霆一滴一滴地落在脚边的枯草之上。
他居高临下冷冷地俯望她。
“所以，段千秋，我的剑还是要用你的血来洗的。”
（五）
她知道梁司夜杀人时出剑的速度，但是这一次，在她眼前，她看得却是比以往都要清楚。
梁司夜的表情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惊诧过。因为他从没料想过最后她竟会这样做。
他的目光之中带着不可思议定定地落向面前女子的眼中，沉顿片刻又落在了剑上。这个女人为什么要——
既然是要死，那为什么不赌一把？段千秋笑着抬起了头，面色如纸一般苍白。
就在梁司夜的雷霆落到颈边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出手，用一只手狠狠地握住了剑身。
“梁司夜，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
梁司夜微微敛眸。
他记得，那是两年前，他带着任务从琼州去漠关，哪知路过昆吾山山道时不巧与段千秋撞了个正着。她当时瞪大了眼又惊又喜的表情就像是她找了他很久。也怪不得那一次他接下任务时眼皮一直跳，好不容易给段千秋撞见，她当然不会放过他。她日夜不休地追着他直到西南的冀川荒漠，不得不说之前他从没有接哪趟任务接得如此之辛苦之劳累。后来两人在黄沙飞舞的大漠里持剑而战，也根本算不上战吧，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的瑖霞远远击飞至三里之外。
本以为她会就此罢休，哪知她扬扬眉对他立下十年之约。她说，十年之内，我必会打败你。
他只是笑笑，十年？真长，段千秋你是在开玩笑吗？
她却是满脸的笃定坚执又深信不疑，她向他挑衅，梁司夜若是我赢了你，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还是笑笑，那等你赢过了我再说吧。
他刚想走，却被她一把狠狠拽住。
她蹙眉，梁司夜，我是认真的，你若不答应，我便从此一直追着你一直妨碍你的任务。
那时，他没有多想只觉得再让她此般跟在身后是大大不妙，既然能借此甩开她，他便随口就应允了。
哪知他本没有当真的一个约定竟被她看得像山盟海誓一般，此后她倒也没有费尽心思再追踪他的下落，但一年不知为何总会遇到那么几次，她每一次都逼他出剑比武，当然，结果如何便也不用多说。
现在这个约定又被她提了起来，梁司夜冷冷一笑。竟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两年，两年之内她的剑术进步了，但想要赢他还是差得远了。
不过——
他瞳孔黯了黯，连自己也没有想到过这一次的任务竟然是她。
段千秋像是丝毫不知道疼痛地牢牢地扣住了他的剑。腥红的血顺着寒光粼粼的剑身一缕又一缕地滑落。很快，脚边便是血红一片。
梁司夜迟疑了。作为十夜夫人手下的顶级杀手，他的出手一向很快，可是这一次他竟然迟疑了。
不行，再不下手自己可能就再也不忍出手了。梁司夜狠狠地闭了闭眼，然后猛然把剑向前逼近几分。
“这样能算洗了你的剑吗？”她这时的声音带了丝颤抖，很轻很弱。纤细的手紧紧地按住剑身，然后缓缓地向剑柄移动在剑身上拖出长长的血痕。血已经流得很多了，都渗进了她浅青色的层层罗纱里。
她竟然还是—丝毫不肯退让。而他竟然在出手的那一瞬间闭眼了。
“段千秋。”梁司夜念着她的名字的时候似乎是有点咬牙切齿。
这个该死的女人，她真是每一次都会妨碍自己完成任务。
下一刻，雷霆被冷冷地抽了回去。他闭眼，似乎是在努力地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这是他第一次也会是唯一一次将出手的剑收回了剑鞘。
“梁——梁司夜。”他竟然没有杀她。段千秋望着他，方才如此艰难的一刻她没有落泪，这一刻见他冷然罢手，她竟然竟然流下泪来。
梁司夜却背过了身去。毕竟她是女子，再怎么舞刀弄剑，她也会有柔情的时候。他觉得他见不得她这样的时候。
“我还是会杀你。”他背对着她静静道。
段千秋扶着自己的剑十分艰难地站了起来。
“我知道。”她静静地答道。
“不过就是死，你觉得我会怕吗？”
虽然他只同她交手过要说相处也算不上，但是他却很清楚像她这般性情刚烈侠义冲天的女子肯为了不相识的人而多次向他出手，而就算是知道自己打不过他后依然爱管闲事，这样的女人如果说怕死，那他刚才也不会忽然收手了。
“那你在等什么？那个约定，我是不会当真的。”他淡淡道。
夕阳西去，夜色渐起。山林深深，清风寂寂。
段千秋沉默了一会，而后忽然抬头笑了笑。
“现在是段林剑庄生死存亡之际，一边是父亲失踪，一边是天星帮和各路剑庄联盟紧紧相逼，若是连我都不幸遇难，那段家算是要毁了。还有钧奕，我的亲弟弟，他该怎么办？”
她顿了顿，竟然向他哀求了起来。
“给我一点时间，但是我不知道多久。只要只要让我找到父亲，我必须去一趟泯光宫。你放心，我不会逃，倘若不信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梁司夜终于回过了头来，却只对她冷冷一笑。
“你可以给你自己时间，但是我想你也明白，我给不了你太久。”
（六）
山中夜，清寒袭人。
两人对坐在篝火边。或许是因为夜色清冷，让两人之间的杀气渐渐地消隐了下去。
段千秋一边用嘴咬着从裙子边撕下的绸缎的一角，一边用手小心翼翼地包扎着另一只手上的剑伤。
但是掌心的血痕入肉太深，她几乎每绕一圈都会有一阵撕心的疼痛，可她强忍着目光没有丝毫的动摇。她实在不想以此来博得那人的同情。
对面，梁司夜一直都未曾讲过一句话，他只是专心致志地烤着手里的山中野味。
好不容易忍着剧痛将手包扎好。段千秋紧紧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睁开眼，却是一只香气撩人的烤山鸡。
“你放心，除了杀人，我向来是很大方的。”梁司夜淡淡道。
段千秋犹豫了一下，还是从他手里接了过来。毕竟已经一天没有吃过东西了，黄昏时好不容易赶到南山客栈，以为可以小憩一阵没想到还是被他扰乱了。忽然她又想到了什么，抬头望他。
“梁司夜，你怎么知道我会路过那里。难道你一直在那里等我？”
梁司夜瞥了她一眼。当然不能告诉她，他在那里等了她一天，一个人喝了一天的酒。
于是，他只淡淡瞥了她一眼。
“你倒是小看我的本事了。”
段千秋低头沉默了一会，小声问道：“这次，十夜夫人给你多久的期限。”
“她从来不会给我期限。”
梁司夜说到这里忽然抬手稳稳接住段千秋扔过来的玉链。
“给你，我们段林剑庄兵器室的密匙。”段千秋低了低头，没有理会梁司夜微诧的眼神。
梁司夜却是迟迟没有收回视线。
段千秋微微抬眼，漫不经心道：“用它来换期限。”
梁司夜冷然一笑便也收下了密匙。
隔着篝火，对面女子的脸再跳跃的火光之中时隐时现。她闭着眼，但是他不知道她究竟是睡了还是醒着的。
他忽然想起去年的冬天，他接下任务去珺州杀阴阳双怪。
他连夜追杀阴阳双怪到了南双极北之界的沉冰山脉之中。只是没有想到会在那里遇见为寻找锻造冰魄寒剑的沉古萃冰石而来的段千秋。
她当然是义不容辞地拔剑相助，又让快到手的祭剑品逃出了几十里之外。不过在那样的冰天雪地里，他倒是要感谢她让他活动活动了筋骨。
不过最后他当然是顺利完成了十夜交给他的任务。从寒天雪谷里原路返回，他看到她在雪地里冻昏了过去。与她交手时，他虽是毫不费心，但是极强的剑气还是将她震伤。
流血的伤口早已冻结。她的脸已被冻得一片青紫。
有零星的雪花从黑得不见边际的苍穹缓缓落向这空旷而死寂的巨大雪谷，一朵又一朵擦过他的眼睫然后缓缓落在了她绯红色的衣裙之上。
不知道那时是不是因为身在冰雪世界的孤独寒冷之中，所以他连心软也没有知觉了。他竟然会救她，将她移到了背风的山穴里又在她身旁起了一堆火。
后来他就那样放任她一个人在那里然后就顾自连夜赶路了，不知道她后来是如何恢复的，但是那时他会救她已经是一种奇迹了。赶回到梧州昆城将人头交给十夜夫人后，他再回想起那个雪夜时，竟然已经完全想不起自己当时是为何救下了她。
一定是因为寒冷。那样刺入骨髓的冷让整个人都麻木了，特别是在他完成任务徒步在雪中走了百里遇到她的时候。
“一定是这样的。”梁司夜低低地默念了一句便也缓缓地闭上了眼去。
（七）
破晓，天光渐露。
段千秋忽然惊醒。昨夜因为太过于疲惫，自己竟然昏睡了过去。
她缓缓地起身，环顾四围却没了梁司夜的身影。只留下昨夜的篝火余烬。
看来他不想同她去泯山。
想来也是，近几年他替十夜夫人杀了不少人，但是江湖上却少有人知道他，更不用说十夜夫人了。虽然十夜夫人这四个字在南双江湖人耳中是令人闻风丧胆，但据说放眼南双没有几个人见过十夜夫人，但凡见过她的人也早已死在了她手下那些顶级杀手的剑下。
其实，她自己都不确定这十夜夫人究竟是男是女，又或是一个庞大的杀手组织。
她不愿意泄密是因为他曾经多次放过她，虽然一切皆因他起，但是那样一个杀手却能救过她。
段千秋记得清清楚楚。
她与他相识三年，相遇九次，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一月。但是这一次他要杀的人竟然是她。如今段家危机不断几近存亡边沿，在她过得最辛苦最疲惫最沉重的这时候，他竟然找到她告诉她，他这一次的任务是她。
那个十年之约还没有到。
她望着这篝火余烬阖了阖眼，恍惚中不由地想起那一夜的寒冰雪谷。
那时，他抱着她寻找山洞时，她虽浑身失去知觉但还有些许意识，恍恍惚惚地睁了睁眼，落入眸中的便是是漫天飘落的雪花和他坚毅好看的侧脸。
这巨大而死寂的雪谷，冰冷刺骨的气息充斥在这单调的黑白色之中。而此刻身边人的体温于她来说是世间最美好最温暖的东西。
她在昏迷前有过这样的念头。
如果能和他这样一直走下去，抛开那冷冰冰的江湖，抛开那些险恶的人心，抛开那日复一日的武林纷争，没有血的鲜红，没有刀剑的刺眼，她就这样被他静静抱着走在这一片荒凉的雪原之上。
那么她愿意舍弃她余生所有的十年。
只可惜，那只是她一个人游离在生死边缘的幻想。
对于梁司夜，一方面她是心怀感激，一方面她始终相信他并不是一个只喜欢杀人的冷血之人。那样子一心一意追随着十夜夫人，定是有他的苦衷的。
想到这里，段千秋忽然紧紧地闭了闭眼。算了，这些都不是当下的要紧事。还是先上泯山吧。
她望了望前方幽深的山路，想，约摸正午之前该是到得了泯光宫了。
于是，她拿起瑖霞便匆匆向前而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篇 千杯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