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龙女传Ⅱ》武陵渔人

23、东皇钟灵

　　从东海回去的时候，还是摩昂驮着我。
　　走到半路，我扳着摩昂的龙角问：“太子，你说表哥的脾气，怎么越来越古怪了……”
　　龙形的摩昂清啸一声，慢慢说：“井井，我只能说，如果我记起了自己前世的情形，那对我来说，必将是一场灾难。”
　　我挠挠脸蛋：“……呃，我不太明白。”
　　“我不再单纯地是我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记得这个人做过的事爱过的人，可我不想变成他，但他又本来就是我……”
　　我丧气地扑到他脖子上，拨拉着从眼前飞过的云彩，无力道：“你越说我越糊涂。”
　　摩昂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道：“你不明白，那也很好啊。”
　　我趴在他背上，又将摩昂的话琢磨了半天，最后说：“我现在不明白，那留待以后再想……可是，太子，见过表哥之后，我真想念阿萝姐姐，真想再见见她……”
　　天空里风吹过，我听见摩昂沉沉的叹息。
　　这次之后，我有很多年都没再见过表哥。
　　摩昂倒是还常上嵩山看望我们，他风尘仆仆来去匆匆，却不总是再提表哥的事情。反倒是有一回孙悟空在和小黄鸟斗嘴累了之后，莫名其妙感慨了一声：“唔，东海的那个小太子，倒是有些本事，几十寒暑忽忽过，老孙只在花果山虚度光阴，他竟是赶着这几十年把东海兴建的有声有色。”
　　后来我带着糕团悄悄去东海看过，那里的确已经有了几分劫难之前的繁盛模样。我对糕团说，这都是表哥的心血，他这些年，一定过得很累。
　　糕团笑嘻嘻反问我：“可是，龙龙姐，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过得轻松的，又有几个呢？”
　　我被糕团说得很愕然，最后吭吭哧哧说：“我觉得，我就过得挺轻松的。”
　　糕团还是笑嘻嘻的：“所以，这是龙龙姐的福分啊。”他后来又奇奇怪怪来了句：“我怎么感觉，东海太子殿下，似乎有些心急，像是想尽快把东海建好，去做什么事似的。”
　　糕团这想法，我很不以为然。东海是表哥的家，有谁在家里房屋塌了之后不想立刻修好的呢？
　　但是糕团毕竟是在佛前成精的，他多少继承了佛祖的预言本领——我意识到这一点，是在表哥于多年后重上嵩山的时候。
　　这么久不见，他脾气愈发古怪了，一来就似笑非笑对着剑谭边陪我晒太阳的乌龟说道：“我这许多年不来，不为别的，只为顶着的这张脸……如此这般来和你面面相觑，真是有些尴尬啊。”
　　乌龟愣了下，忽然笑了，他那笑容，就像面前的东海太子不只是来看我这个表妹的表哥，而是一个他很久很久都没再见过的，于大劫之中失散又在大劫之后后重逢的老朋友。
　　摩羯看着剑谭的水波，道：“你在这里，居然一待就是千百年，可真沉得住气。”
　　乌龟笑道：“以前的事，我并未比你早记起。”
　　摩羯挑眉，盯着乌龟道：“……你，就没有回去看过吗？”
　　乌龟摇摇头：“我并不想回去，我觉得，你应该明白。”
　　摩羯看了乌龟半响，忽然说：“你记起来了，还能在这里待下去；可我，却做不到，我已经不能再留在东海了……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不同，明明这么不一样的，为什么总有人会弄错……”
　　乌龟迟疑片刻，道：“青萝她——未必是认错了。”
　　摩羯哈哈大笑，然后自嘲似的说：“已经不重要了。”
　　我蹲在一边，郁闷又震惊地听着他俩这段复杂深奥的对话。
　　“表妹，过来！”摩羯冲我勾勾手指。
　　我立刻奔过去，虽然他如今变得不如以前讨喜，但我对他的喜爱并没有减少。在最初见面的时候我都抵挡不住这张美丽脸孔的魅力，更何况是在过了这么多年以后，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的现在。
　　摩羯摸了摸我的头，却并没有立刻说什么，他沉默了好久，忽然低声说：“小龙，我要走啦。”
　　“啊？”我茫然地看着他，“你这就回东海啦？都不去我家坐一会儿吗？我已经学会泡乌龙茶啦。”
　　摩羯摇了摇头：“不是回东海，我不会再回东海了。”
　　我震惊：“你是要回妖界？”
　　摩羯漫不经心嗯了一声，抬眼对乌龟道：“你，不跟我一起回万妖宫吗？”
　　乌龟笑道：“我在这里就很好。”
　　“表哥，你为什么要让乌龟和你去妖界？”
　　摩羯笑了下，敲了敲我的脑门：“你还是不知道的好，我怕你知道了，会吓得哭鼻子哟！”
　　我恍然想起乌龟本是东海泉源处自生自长的一条骊龙，千万年前就存在于天地之间。难道，他曾去过万妖宫；难道，他和当年的妖帝是认得的？
　　“乌龟，你是不是，你是不是认得表哥的前世，在他还是妖帝的时候？”
　　乌龟一愣，他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摩羯道：“我们的确是旧相识，但又不是你想的那样。好了，表妹，来给表哥我抱一抱，这一分别，再见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呢！”
　　我不满地看着他：“你如果想我了，可以来看我；我想你的话，也可以去万妖宫。表兄妹想见面又不是什么难事。”虽然这么说，我还是靠过去抱住他，就像当初和阿萝分别的时候我抱着她。想到阿萝，我眼睛一酸泪水就崩了出来。
　　阿萝走了，球球走了，现在表哥也要走了。
　　下一个离开我的人会是谁呢？
　　摩羯拍了拍我的背，笑道：“再见不是什么难事？我亲爱的表妹，在你看来，还世上还真是没有什么难事啊。”
　　我蹭蹭他，心想，怎么会呢？我想让阿萝和球球回来，他们在这里能不再顾忌时光飞逝；我想让表哥能和阿萝在一起，有情人终成眷属……所有这些，都是佛祖也没有能力办到的难事。
　　摩羯走的时候，我本来想问他能不能用东皇钟召出通往幻界的大门，乌龟却像看出我心思似的，摆手示意我不要问。
　　“乌龟，你刚刚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乌龟摸了摸我的头：“因为就算你问了，他给你的答案也是，不能。”
　　“你觉得表哥不想见阿萝？”
　　乌龟笑道：“至少现在还不……不是不想，他还没想通，由他去吧。”
　　我戳戳指头：“乌龟，你好像很了解表哥，你们以前可没这么熟。”
　　乌龟失笑道：“怎么会？我们以前比现在还熟……呃，我们俩说的‘以前’不是一个意思。”
　　我瞪大眼睛：“你真的认识表哥的前世？”
　　乌龟立刻点头，然后犹豫了一下说：“是我的前世和他认识，我最近也记起了一些前尘事。”
　　我脑袋里灵光一闪，叫道：“上次白鹿来找我玩，你和她说了会儿话，她有一面叫宿前尘的镜子，可以看到任何一个神仙凡人的前世今生，你是不是用了那面镜子！”
　　乌龟一愣，笑道：“你这回倒机灵。”
　　可惜那灵光只眷顾了我一瞬，下一瞬我又糊涂了，问道：“乌龟，你不是东海泉源处自生自长而来的嘛，怎么还有前世？”
　　乌龟这回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大概……是如来的恩泽吧，佛总是慈悲些……”
　　之后乌龟就不愿多说了，我本来还想问问他前世的事，后来记起摩昂说过的话，又觉得乌龟也许并不想多提前世。
　　毕竟前世已经过去，我们应该要珍惜的是今生，如果让前世打扰了今生，似乎并不怎么明智。
　　后来我和小黄鸟去西海玩耍时，听摩昂说，摩羯回万妖宫之后，东海龙君很是伤心，一直没有另立储君。我想，老龙王也许和我一样，都觉得曾经的东海太子总有一天会回来。
　　我也曾想过去万妖宫看表哥，可是当摩昂和小黄鸟陪着我去了昆仑山那个通往万妖宫的地洞后，却发现那里的万妖巡逻令已经全部消失，地洞平平无奇，不复当初的神秘模样。
　　摩昂那时候说：“大概是，他把这里的入口封闭了吧……井井，我哥他，也许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前些年，他太累啦。”
　　希望表哥他快点恢复，离开昆仑的时候，我看着那一重又一重山峰默默想。
　　几年之后的一次盂兰盆会，小黄鸟突发奇想要回去。我很不理解，它一向是不怎么喜欢去灵山的。糕团悄悄告诉我说，那是因为小黄鸟已经变成大鹏鸟了。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啦，久到和灵镜的百年禁锢已经失效，我想到当初和猴子、小黄鸟一起去求学的日子，也忍不住学人类唏嘘起来。
　　我跟着小黄鸟一起去了灵山，想着见识见识传说中的天花乱坠也不错，可惜因为一件偶然的事，我没有去听佛祖讲法——
　　到灵山后，小黄鸟按照惯例只捡和尚少处行。在戏文故事里，偏僻的地方，往往是听取秘密的绝佳场所，果然，我们也遇到了。
　　摩诃伽叶和阿傩陀正在莲池边步履匆匆，伽叶还捧着一个锦盒，他俩的表情颇为轻松。
　　阿傩陀道：“我佛慈悲，这经卷终于回来了，我以后就能睡安稳觉啦。”
　　伽叶道：“嗯，在盂兰盆会上失窃，再于今找回来，也算圆满，这都要多谢羲皇深明大义。”
　　阿傩陀哼了一声：“要不是他那个义女窃走经卷，我也不用提心吊胆这么多年！听说那女贼如今还在东海漩涡处受苦，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伽叶道：“荷妃也是为情所困，罢了，不提她，速速将经卷送去藏经阁要紧。我佛刚刚交待，要将此卷和辞镜的转生经卷放在一处。”
　　阿傩陀撇撇嘴，跟着伽叶走远了。
　　“啧啧，肉啊，走，咱们去瞧瞧那转生经卷。”小黄鸟扑扑翅膀朝我挤眉弄眼。
　　因为这一百年来小黄鸟习惯了幼年模样，所以虽然现在法力恢复了，它也并没有变回去，孙悟空为此还耻笑过它喜欢装嫩。
　　我忍了忍，没能忍住自己的好奇心。
　　小黄鸟对灵山熟悉得很，法力又高过伽叶和阿傩陀，所以我们很容易就混进了藏经阁。我们看着伽叶二人放好经卷离去，少待片刻，确定不会有和尚再来藏经阁，小黄鸟便揪着我去翻那经卷。
　　“别担心，现在灵山所有的活物包括耗子都去听如来讲法了，这里不会有人来的，我们慢慢看。”小黄鸟打开那个锦盒，把一卷薄薄的经书拖了出来。
　　经书的封皮上几个字赫然在目——转生经之妖帝卷。
　　小黄鸟笑嘻嘻道：“来来，咱们且看一看你表哥前世都做了什么坏事。”
　　莫名其妙的，我的手按在了经卷上，阻止了小黄鸟翻书的举动。
　　“怎么了？”小黄鸟歪着脑袋问我。
　　我心跳得飞快，急道：“鸟爷爷，我们还是不要看了吧，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不太好，似乎我们是不应该看这个的，看了会有不好的事。”
　　小黄鸟“嘁”的一声，不屑道：“你想多了，肉，咱们又不是荷妃那个愚妇，就看下，能有什么不好的事。来来，快松开——”
　　它朝我的手吹了口气，我顿时失力，那卷经书哗啦一声自己翻开了。
　　前面说了很多，都是太一还是天神时候的事，还详细记载了荷妃、甘遂以及连翘三人的纠葛，跟弥勒佛说的基本一样。小黄鸟对那些不感兴趣，它呼呼啦啦往后翻，嘟囔着“这里该是他成为妖帝的时候，看这个比较有趣”。
　　可是它似乎并没有找到太一堕为妖帝的记载，因为这卷经书已经被翻完了。小黄鸟不死心，于是丢开这一本，把锦盒里的另一本经卷拖了出来。我张眼瞧过去，只见封面上写着：转生经之混沌钟灵卷。
　　旁边还注了一行小字：混沌钟灵——辞镜。

　　秘密就要揭开了\(^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