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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生当复来归 ...

  •   一场冷雨方过不久,天色昏黯,天边一角阴云沉沉欲坠,寒风扑面,连翻腾的江水都显得浑浊。
      踏入小舟,脚下的木板轻晃,很快离了小小的石码,一叶棚船飘在辽阔的江面上,四下滔滔水浪,越发显得烟波浩渺。
      李寻欢望着远方,滚滚江水流向天边,奔流不息,积极又漠然。
      乘船的老汉在另一边船头喊:“客官,瞧这天儿马上又要下雨,您还是进篷吧!”
      老汉的话带着浓浓的口音,反而让李寻欢觉得很亲切,他微微一笑,便依言进了船篷,但甫一进去,便是一怔。
      本来也只能容纳三两个人的黑色船篷里,已经躺着一个孩子,李寻欢一眼就看到她的眼睛,目光清亮,绝强而不屈的眼睛。
      那是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哪怕脸上有不少伤痕,也看得出原本颜色清丽,她一只手和一只腿都带着夹板,脸色带着异样的红晕。李寻欢一眼就看出,她身上还有不轻的内伤。
      老汉见他停在棚口,有些着紧地说:“客官,这孩子身上没传染病,我老汉不进船篷,也占不了地方,您好心包涵。”
      李寻欢听得出这声音里没有恶意,他在这个孩子面前蹲下去,问道:“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老汉一边用力撑船,一边说:“这个女娃呀,前两天我从河里捞起来的,浑身是土和血,看起来是从哪处山上摔下来,摔坏了脑子,过去的事情全不记得了。不是入江口人多,我就想着过来打听打听,附近哪家丢了孩子的。”
      “您打听到了吗?”
      老汉苦着脸说:“就是没有啊,我老头也没什么钱给这孩子买药,再找不到家人,也不知道这娃子熬不熬得过去。”
      “老人家真是好心。”
      老汉叹了口气:“没办法,看见了,总不能扔下不管。”
      李寻欢看着女孩子,她神智显然已经有些模糊了,只是一口气撑着,挣扎着不放弃,忽然心里极怜爱,说:“如果老人家信得过我,就把这个孩子交给我如何?”

      每年李寻欢出门访友,都会给叶开带点小东西回来,今年竟然带了个人。
      那女孩子被带回来的时候还发着烧、受着伤,李寻欢给她找药疗伤,忙得团团转,等到安置下来,叶开已经因为师父的忽视吃醋生气了。
      李寻欢养了叶开十三年,已经对哄小孩子很有经验,摸着叶开的头说:“等她伤好了,就给你当师妹。”
      叶开一下子喜欢她起来,天天守着她,比李寻欢还积极。
      女孩子烧得迷迷糊糊时,强烈的求生意志也让她有点意识,因此记得自己被李寻欢收养了,在新家第一次醒来,就见到叶开的笑脸:
      “我叫叶开,树叶的叶,开心的开,你是不是随我的名字呢?叫叶心吗?心儿还蛮好听的呢。”
      她虽然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但总是知道自己有名字的,低着头摇了摇,叶开只以为她是不喜欢,便重想了一个,“叶乐,好不好?我觉得乐这个字儿也很可爱啊。”
      她不知道叶开是李寻欢的儿子还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家的定位将会是什么,再次摇头拒绝,盯着叶开,只是不说话。
      叶开想了好几个,都被她不冷不热地碰回去,也不气恼,笑道:“那你自己起个名字好了。”
      她怔了怔,突然想明白,人处于世,总要有个名字,她既然记不得自己从前的,就必须起个新的,那么随便哪个,也无所谓。
      她一眼望到从窗子伸进来的一根枝条,终于开口:“树木,有枝有叶,既然有了叶开,不妨就叫小枝好了。”
      她许久未说话,声音低而微哑,自己听得都陌生。
      叶开见她终于开口,先开心地叫了一声“好啊!”又茫然道:“姓枝……?”有这个姓吗?
      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那便随我姓好了,李枝,连理枝,这名字当真不错。”
      叶开转头看向走进门来的李寻欢,忽地有点结巴:“那、那……她是做我师妹吗……?”
      李寻欢含笑点头,走到床边,摸摸女孩的头,温言道:“叫我师父吧,这是师兄叶开。”
      叶开松了口气,然后为自己的小心思感到愧然,又不由有点嫉妒她,能够光明正大的随师父姓,虽然他是有父亲的,但无论他本人,还是那个代替他身份的孩子,也都没有随父亲姓啊。
      她始终记得在晕迷边缘的挣扎中,李寻欢把她带走,这个男人的存在就让她安心,李枝轻轻喊了声:“师父。”

      那天晚上,李枝做了个梦。
      她从极高处落入湖里,半边身子砸在水面,如同砸在平整的巨石上,然后跌入水中,口鼻窒息,浑身抽痛,勉强挣扎上岸,趴在湖畔喘了半天气,察觉出自己断了一手一腿。
      此处人烟稀渺,她要自救,只能往前爬,湖滩上碎石密布,她手脚都蹭得鲜血淋淋,后来总算攒起一点力气,捡来树枝,当做拐杖走。
      爬行时她浑身无力,抬不起头,半边面孔都磨破擦伤,许多沙石嵌进血肉,她也顾不上处理,只小心分辨方向,往可能有人的地方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找到一条河,在河边喝水的时候,头昏脚软,栽了进去。
      在水中沉浮,她只有一个念头,她要活下去。
      要回去见他,告诉他,她没有死。
      ……见谁?

      醒来许久,她仍怔怔地坐在床上,想,她不是李枝。但她又是谁呢?
      她的名字,亲友,来处,全都不记得。她不知道自己是谁。
      后来李枝在日常生活中慢慢发现,她读过诗书,学过女红,会一些厨艺,但自身相关,仍然半点无法想起。
      对这个问题,她很感激的,李寻欢和叶开并没有问她。

      李枝的伤实在是耽搁久了,哪怕经李寻欢救治,也只是捡了条命回来。她腿骨被打断重续,终究不能恢复如初,将来走路习武都会有些障碍;脸上的伤口虽然治好,却也不能完全愈合,大半张脸上都是许多大大小小的浅浅疤痕,好在不正面对着,也不是很明显。
      李枝年纪虽小,终究是女孩子,不可能不在意相貌,裹着绷带时,脸上从火辣辣的痛、到酥麻麻的痒,她就总有几分心神牵在脸上,平日穿衣梳洗都小心翼翼地不碰到脸,叶开还为此笑话过她,反而是愈合后他不再提起。
      黄铜镜照不出太明显的面容,李枝一开始并没发现,直到偶然在溪边照见,她沉默许久,还是忍不住哭了,流着泪左左右右认真地看清楚,然后闷头在溪边发了一下午呆。
      饭点不见人,叶开出门找她,见她眼眶红红地在溪边发呆,顿时明白了,他知道这是女孩子的伤心事,想安慰她又怕戳她伤口,最后拍胸脯保证:“放心!将来没人要你的话我娶你!”
      李枝忍不住怒道:“才不会没人要我!”
      叶开最怕她不说话,只要她开口了,就好办,连连点头:“当然,你是小李飞刀的徒弟,将来还是我叶开的师妹,江湖上想娶你的人一定大把大把的。”
      李枝还是不高兴:“师父就算了,我为什么只能沾你的光?”
      叶开坦白地说:“因为我武功比你高。”
      叶开自幼练武,李枝却是才刚启蒙,连比较都无从比起,李枝无话可说,瞪了他半响,又觉得伤心,只能重复道:“我不会没人要的。”
      叶开在她旁边坐下,安慰道:“一定不会的,我将来走遍大江南北,一定找到名医灵药,给你医好,让你脸还是漂漂亮亮的,一定痕迹都没有。”
      李枝其实不怎么信,但沉默一会儿,她轻轻道:“嗯。”
      李寻欢站在不远处,默默微笑。

      李枝天赋还不错,也没过练武的最佳时间,而且心思细腻认真,练起武来进度不慢。
      但越进步,她才越理解叶开和她之间的沟洪,这十年一辈子都赶不上。
      她并不好胜,因此没在意,只是有点意外,叶开明明是很跳脱的性子,却能耐下心背书练武,从不懈怠。
      那次约定后两师兄妹的关系越发亲近起来,李枝便直接问了。
      叶开忽而沉默,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小枝,你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没有?”
      李枝也沉默许久,然后回答了,这个念头在她心里存了许久,第一次说出来:
      “我要去见一个人。”
      叶开并不意外,平静地看着她:“是谁?”
      李枝摇头:“不知道,我忘记他的名字了,但相貌还有印象,我和他约好了……”他们约定了什么呢?每天都见面?还是永远一起玩?但是必定不是她会错意,那是她最好的朋友。
      李枝肯定地说:“我活着就要去找他。”
      她记不得亲族,却记得这个友人,或许因为他离她的“死亡”最近:
      “他眼睁睁地看着我跌下去……”
      她记得他是个面冷心软的家伙,什么事都喜欢往心里堆,她的死或许会令他永生难安。
      “我要去告诉他,我没死。”
      李寻欢和叶开都对她很好,但对过去的彷徨、寄人篱下的孤独无可避免的蕴绕不去,尤其是对自身缺陷的自卑,让李枝很不爱说话。
      这件事说出来似乎令她心神为之一松,终于慢慢开朗起来。

      叶开“非做不可的事情”也告诉了李枝,他一年前才得知,自己身上负有血仇,他娘亲却捡了个孩子替他背负这些。
      他要复仇,还要补偿那个孩子。
      对此,李枝和叶开约定:
      “将来闯荡江湖,你去帮你的兄弟,我找我的朋友,咱们互不干涉,谁要是先完成了,就来帮对方。”
      叶开从来不因李枝的相貌或是武功水平轻视她,也不在乎她是个女孩子,对她平等而视,不可否认,这种态度对她快速融入这个家起了相当大的作用。

      但是有女孩子,和纯粹男人的生活终究不同,家里的缝补下厨很快就被李枝接手了过去,换季了有人提醒,衣裳磨损随时会修补,每天家里都有热饭热汤,以前李寻欢和叶开爷俩儿生活,觉得日子也就是这样,添了李枝后,也说不上有太大变化,便觉得更加温馨妥帖起来。
      李寻欢和叶开都不止一次觉得,还是有女人好。
      李枝忙前忙后,叶开不好坐享其成,把挑水砍柴、买米面油盐的活儿都担了去,权当提前开始孝敬师父。

      李枝记不得生日,每年都是和叶开一起过的。叶开叫李枝“小枝”,李枝叫他“叶子”,他们同吃同住,并肩练武,春天一起摘花,夏天一起戏水,秋天一起采果,冬天一起烤火,数度春秋转瞬而过。
      叶开十五岁开始闯荡江湖,一直谨记承诺,四处走访名医,想要找到一味灵药,治好李枝脸和腿,也曾找到传名甚广的药材药方,只是始终没什么效果。
      许多灵药被传得神乎其神,多半名不副实。
      其实李枝慢慢了解师父在江湖上的地位后,心里就明白了,当年师父手中都没有能治好她的药,如今过了这么久,叶开怎么找得到?
      叶开心里只怕也明白得很,只是他们关系越亲厚,叶开越不想放弃,李枝也说不出叫他放弃的话。

      李枝十五岁及笄,叶开匆匆赶回,身上套着一件女装,李枝看得目瞪口呆,叶开大大咧咧地冲她一笑,还抛个媚眼。
      在江湖上行走难免惹上纷争,这次叶开急着脱身,干脆扮了女装回来,他性子活泼,不甚在意,李枝却扶额叹气:“叶子,女装不是这么扮的。”
      叶开一挑眉,大大方方道:“那你来。”
      李枝当仁不让,找了身自己的大衣裳,为叶开束发梳鬓,插钗簪花,淡扫峨眉,描唇红,贴花钿,折腾了大半天,拿铜镜来一照:“如何?”
      叶开看着镜中的美娇娘,刚想睁大眼睛,又怕惊破那蝶翼般颤抖的睫毛,小心翼翼,说话都不敢大声:“……这是我?”
      李枝不无得意,放下镜子:“以后记着照这个样子扮。”
      看了会儿叶开已经适应过来,开始毫不在意地败坏镜中美人儿的形象,大马金刀一坐,扯住李枝衣袖,笑嘻嘻地说:“我哪里学的会这么复杂的绾发梳妆,你帮我啦。”
      李枝无言:“你这女装莫非还要扮很多次不成?”
      叶开露齿一笑,然后做顾影自怜状:“能扮得这么漂亮当然要多给人看看,好小枝,你帮帮我。”随手把一支眉笔塞进李枝手中。
      李枝看着手中眉笔,越发无言:“张敞画眉是闺房之乐,你……”她脱口而出,却是一呆,如何扯到张敞画眉上?难道不是她本有所思?
      她不觉呆呆地看着叶开,哪怕不是女装时,他全身上下,衣裳、鞋袜、发绳、荷包、手帕,全由她一手打理,他们相伴一如夫妻相处,已经这么多年。
      李枝不由自主问:“你也愿意给我画眉么?”
      叶开听到那一句“张敞画眉”,还未在意,这一问入耳,哪里还能不明白,他不禁一呆,忽地跳起来,扯了满头珠翠,抓断不少头发,痛呼一声,也顾不得多管,一把抓住李枝:“我娶你!”
      李枝竟有些发抖。
      叶开张开手臂将她抱紧怀里,耳鬓厮磨,在她耳畔说:“我从未忘记过。”
      李枝一时不明所以,然后才想到,叶开说的是最初那个约定,他说,将来娶她。
      那话玩笑居多,而且本说的是,如果她没人要。他却记了这么多年。李枝心里忽而安定,靠在叶开怀里,身世的茫然飘萍、身体的残疾带来的难以消弭的不安,都慢慢沉淀了下去。
      两人向李寻欢禀报,李寻欢极为心悦,亲自挑选吉日,为他们主婚,让他们成了亲。

      新婚是李枝难得的轻松日子,她真的放下很多事不去想,专心快快乐乐的过每一天。
      叶开很会讨人欢喜,逗李枝开心几天,又在园子里给她搭了个秋千,还笑嘻嘻地来讨娘子的赏,李枝给他编了个花环。
      叶开倒不嫌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儿,高高兴兴的戴上了,显摆两下,又摘下来,带到李枝头上。
      李枝为这个动作一怔,不由说:“我以前,给他也编过一个。”
      叶开正调整她头上花环的角度,闻言低头:“你那个朋友?”
      “嗯。”
      他们谈起对方心里最深最重的那个人,都很少。
      叶开拥她入怀:“不是你的错。”
      李枝不说话,叶开说:“小笨蛋,不要愧疚,不要难过,你会找到他的。”

      后来叶开因为明月心的刻意接近,得知翠浓给傅红雪编过一个花环,想,女孩子都喜欢这种东西吧。
      在明月楼受袭,他就把傅红雪带到鬼大夫的湖畔草屋,鬼大夫能逼子午透骨钉的毒,但治不了癫痫。
      他有点懊恼自己对傅红雪关心太少,竟不知他身上还有这个病,又有点怨怪鬼医:“你还号称什么‘见穷不救’,不如改叫‘无一能救’算了……祛疤不能,矫骨不能,治癫痫也不能。”
      鬼大夫气道:“癫痫天下有人能治吗?治不好也不说明我水平低!还有你媳妇,我不是都说了当时送来或许有救,过了这么多年的陈伤换谁都无能为力!”
      叶开不屑:“谁都能救的伤还找你干嘛。”
      他走访名医不少,鬼大夫确实算名列前茅的,大部分伤势都确实有钱就能治好,和鬼医认识了好多年,找他的次数还不少,要不是有几年的交情,他也不会放心把傅红雪送到这里来。
      鬼大夫开不出药,周婷自作主张找来明月心当傅红雪的“心药”,叶开忽地想到,他只凭自己找,最多再问问这方面的朋友,竟没想过委托旁人,明月心号称无所不知,又是个漂亮女人,养颜灵药她会不会知道更多?
      叶开正思量着,旁边走过的鬼大夫还以为他看出什么:“你也觉得那个叫明月心的很眼熟?”
      叶开讶然,仔细看向明月心,半响才点点头:“是有点……你也觉得?”
      鬼大夫嘲笑:“笨小子,这你都看不出来,她像你媳妇儿。”
      叶开恍然大悟:“小枝!”
      这么一说,越看越像,如果李枝脸上没有伤,至少和明月心有七八成相似。

      叶开立马想到,明月心会不会和李枝的身世有关?又觉得有趣,他和傅红雪虽然长得不像,确实是兄弟,难道看女人的口味也比较相似?
      明月心忽地向傅红雪走了一步,从叶开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小半个侧面,那小半面光润无暇的脸庞,和李枝的样貌重叠在一起。
      叶开忽地惊起:“我怎么没想到……我怎么一直没想到!”

      那次明月心回明月楼后,叶开问傅红雪:
      “傅红雪,你想没想过,如果翠浓还活着,现在样子应该变了不少,你还能认出来吗?”
      傅红雪毫不犹豫回答:“我自然能。”
      叶开抿唇道:“你还不是把明月心错看成翠浓过。”
      傅红雪无话可说,他不能说明月心就是翠浓,也不能说,他现在没有把明月心当成翠浓。
      傅红雪沉默,叶开却追问:
      “如果她相貌受了些损伤呢?”
      “她变成什么样,你都能认出她吗?”
      这些问题已经太详细了,傅红雪不由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叶开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摇头:“没有什么。”

      傅红雪不是对言辞敏感的人,没从这问答中察觉什么,但仿佛有什么冥冥中的感应,此后几天,他都有些心神不宁。
      他没太放在心上,这些天连接遭遇陷害恶战,又有与翠浓极为相像的明月心出现,他的心已经不复在无间地狱那样平静无波。
      这天他正在林边练刀,一道翠色身影从林中穿出,那是个轻功绝顶的女子,从树梢掠过,在他面前翩然落地。
      宽幅大袖被风扬起,长长的、未束的黑发落下,露出小半张如玉的面庞。
      那是无比熟悉的,刻骨铭心的脸。

      李枝接到叶开的信,人正好不远,叶开的信莫名其妙,没有前因后果,只催她赶紧到鬼医处来一趟,她怕叶开出了什么事,赶路赶得很紧。
      不知是不是赶路太急,她这几天运气时总感到内息不畅,想,正好让鬼大夫看看。
      她听到兵刃声,不知是敌是友,在林子外就停下,但看向那个刀客,李枝怔住了。
      一见到他,她就知道,就是他,哪怕他的面貌变了,还是一眼就认得出来:
      “是你。”

      傅红雪想抓住她,伸出手,又悬在半空中,无从碰触,怕一碰到就散了。
      和明月心不一样,不,正因为见过明月心,所以这次一看就知道,她就是翠浓,不会再有旁人,无论过了多久,无论有没有变化,他见到就知道是她。
      但这是真的吗?这不是幻影吗?这个人是活着的吗?
      “你……”
      傅红雪只吐出一个字,不知怎么开口。

      这个场面已经在心里出现过千百回,李枝一直惦记着,一直想象着,她很心平气和,一字一句地说:
      “我撞到头,忘记了很多事。”
      “但我没忘记你,我一直在找你。”
      “我想告诉你,我还活着,不是你的错,我一点也不怪你。”
      话音方落,她身子一软,斜斜地倒了下去。

      傅红雪吓了一跳,一个箭步冲偶去,连忙接住她,掉头就冲鬼医的草屋跑去,几乎破门而入:
      “鬼大夫!她、她怎么了?”
      鬼大夫见到叶开给李枝发信,看到李枝也不吃惊,只是不知道她怎么会被傅红雪送来,莫非傅红雪真的很好心,对路人拔刀相助?
      他慢悠悠地想着,示意傅红雪把李枝放在榻上,伸手给她把脉。
      傅红雪惊讶道:“你不要钱?”
      鬼大夫慢条斯理地说:“会有人替她给。”叶开有多肯为他媳妇儿花钱,他再清楚不过了。
      探明脉象,鬼大夫眉头一动,不由笑了。
      傅红雪急道:“你笑什么?她到底怎么了?”
      鬼大夫奇怪地看向他:“你急什么?这丫头……”鬼大夫忍不住又笑:“有身子了。”
      “有……”傅红雪下意识重复,蓦然明白过来,不由惊骇。

      没等他回过神,出去买晚餐的叶开和周婷已经并肩回来,踏进门口,鬼大夫抬头招呼道:“叶开,你小子要当爹了。”
      叶开怀里抱着一堆纸包,闻言莫名其妙:“我?爹?”他顺着鬼大夫看见李枝,惊讶道:“小枝!她什么时候到的?你说——”
      他突然明白过来:“小枝怀孕了!?”
      鬼大夫故作老练:“嗯哼,一个半月,换了寻常庸医,肯定诊不出来。”
      叶开已经听不进他说什么,把纸包往周婷怀里一塞,也不管她抱不抱得住,大步跑向李枝,没两步便一跤摔倒,砰然一响。
      这一声巨响,死人也给震活了,李枝被吵醒,睁开眼睛,茫然地扶头坐起来,正看见叶开趴在她床边地板,从地上抬起脸,她不由讶异:“叶子?”
      叶开一骨碌爬起来,坐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环住她:“小枝,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有没有哪里难受?”
      李枝恍然:“啊……我又昏倒了?没事儿,这两天内息有点走岔……”
      叶开兴奋地打断她:“不是,小枝,你怀孕了!你要当娘了!”他忍不住一把抱住她:“刚刚鬼大夫说,你怀了孩子,一个半月!”
      他们成亲六载,聚少离多,不过江湖儿女,本也不太在乎浓情蜜意,何况两人心中都有大事,这个时候才有孩子,也是正常。
      李枝骤闻自己怀孕,有些惊讶茫然,但看叶开纯然喜悦的反应,不由露出笑意。
      忽地,她想起自己昏迷前的事,抬起头,一眼就看见呆立在床边的傅红雪。

      傅红雪的目光对上李枝的眸子,茫然回过神来:“……你是叶开的妻子?”
      叶开察觉到什么,放开李枝,回头看向傅红雪。
      李枝道:“嗯,我被师父收养,及笄就嫁给了叶子。”
      她已经猜到了,这时候在叶开身边的他,只有一个:
      “你是傅红雪。”
      傅红雪眉头一皱:“你……”
      叶开已然明白,惊喜地跳起来:“果真是傅红雪!哈哈,小枝你要找的人真是他!那么你本名是翠浓?翠色转浓,你真是天生该姓叶——”
      他突然想起翠浓是傅红雪的初恋,话语像被利刃切断,戛然而止。
      傅红雪没有吭声。
      周婷本已手忙脚乱地抱住那些熟食纸包,被叶开的话惊住,手上骤然失力,纸包全掉在地上,她也顾不得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李姐姐怎么就变成翠浓了?”
      叶开尴尬得说不出话来,李枝说:“小婷你知道我跌落山崖……”
      周婷聪敏灵慧,一点就透,倒吸一口凉气,指着小枝,又看向傅红雪:“李姐姐你——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就是傅大哥?——你忘记了名字只记得脸的那个男孩子就是傅大哥?你、你就是翠浓?”
      傅红雪终于开口:“你失忆了?”
      李枝点点头。
      她方才已经说的足够清楚,她记得的,不记得的,
      鬼大夫对李枝的失忆之症也开过方子,晓得她忘了前尘往事,虽然不知道她寻找旧友的执念,此刻也听出她和傅红雪有旧,来回看看几个年轻人,哼哼似的叹了口气。

      李枝来得匆忙,动了胎气,鬼大夫去给她熬药,傅红雪一言不发地出去,周婷也连忙跟了去。
      屋里只剩下叶开李枝夫妻二人,相对而坐,半响无言,多年心结解去,叶开该为李枝开心才是,但这种境况,他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叶开低头看向李枝的腹部,妻子怀孕,他该好好陪着她,但现在正是复仇开始。
      “小枝,你……”愧疚让他说不下去。
      李枝已经接道:“我回师父那儿。”
      她一句说完,又是沉默,半响,两人忽地异口同声说:“对不起。”
      话重叠在一起,两人目光一碰,气氛顿时轻松多了。
      叶开先说道:“我知道这个时候应该陪在你身边的,但是……”
      李枝点点头:“我知道,现在傅红雪的事情比较重要。”
      叶开骤然失笑,他再清楚不过,李枝这句话有多认真,寻常人家的妻子会为丈夫太关注别人而吃醋生气,但没料想李枝惦记多年的朋友就是傅红雪,李枝简直比叶开还重视他。
      遭逢大变又失去记忆,李枝一贯冷淡,叶开几时见她为师门外的人如此费心,几乎都有点吃醋了,不由把她按到怀里。
      李枝也好笑,抬手环抱住叶开,带着歉意说:“我们约定过的,但你帮我找到傅红雪,我却不能帮你了。”
      叶开摇摇头,想起李枝看不见,才放开她。也不用再摇一遍,李枝自然明白他。
      李枝坐直又说:“他从小就很孤独,好好照顾他,”说完她就低笑,“我这话是多余了。”
      傅红雪是叶开一心要补偿的人,何必她多叮嘱。
      叶开点头,干脆地道:“放心吧,傅红雪一定会好好的,他现在至少有我们两个好朋友了,怎么能不好。”
      这么多年,原来他们惦记的是同一个人,他们对视,想来有些好笑,又觉得阴霾散尽。
      李枝主动靠进叶开怀里,半响,道:“叶子。”
      叶开应声:“嗯?”
      她说:“活着回来。”

      夜色已深,傅红雪独自坐下树下,拿着一片树叶,他想吹支曲子,又怕吵到屋里已然安睡的李枝。
      靴子踏过落叶的轻微脚步声响起,傅红雪抬头看去,叶开走过来,他不欲理会地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叶子上,想起叶开那句“翠色转浓,你真是天生该姓叶”,树叶忽然变得刺眼。他松开手指,任那片叶子落在脚下。
      叶开没注意到这小动作,走到他眼前,沉默一下,说:
      “傅红雪,我娶小枝的时候,不知道你也喜欢她。”
      傅红雪头也不抬:“现在知道了呢?”
      叶开犹豫地说:“你不会为了小枝不肯跟我做朋友吧?”
      傅红雪淡漠地说:“我本来就没有朋友。”
      叶开立刻道:“那么小枝算不算?”
      傅红雪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叶开顿时松了口气,浮现笑容:“你何必强装冷漠,小枝还活着,你明明很开心。”
      傅红雪看向他,忍不住反问:“那又如何?”
      叶开道:“小李探花的情史闻名江湖,你知不知道?”
      傅红雪心中一跳,已经准备好给叶开一拳,口中冷冷道:“不知道。”
      叶开却轻松地道:“我就是想说,我不会像师父一样,把妻子让给兄弟的。”
      傅红雪预料落空,却更加想揍人,几乎以为叶开是来炫耀的,道:“我不是你兄弟。”
      叶开不以为意:“至少是朋友嘛!行了,你别否认了。”他拍拍胸脯,“放心,我会对小枝很好的。”
      对叶开的自来熟,傅红雪无话可答,但是……并不觉得讨厌。

      头三个月是怀胎最不稳的时候,虽然李枝已经决定回李寻欢那儿,叶开不放心她赶路,留下她安几天胎,养养身子再走。
      傅红雪很少出现在李枝眼前,他们毕竟已经分别很多年,不复年少。
      翠浓没有死,但是失忆了,已经嫁了人,偏偏嫁的还是叶开,而且刚怀孕,这些消息纷至沓来,一瞬间涌入傅红雪脑中,让他措不及防,如在梦中一般,很难消化。
      虽然不到李枝跟前去,傅红雪却一直暗暗看着她,一颦一笑,都是当年记忆里的样子。
      李枝预定启程那天,早晨有些薄雾,大家都还没起来,傅红雪早起练刀,然后走到李枝房间外不远处,在树根坐下。
      然后他听到熟悉的声音说:“红雪。”
      傅红雪回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李枝。
      李枝如今并不常穿白衣,容貌也有改变,但她只是站在那里,就像当年那个女孩子从傅红雪的记忆中走出来。
      他多少有所预料,翠浓会来找他的,既然已经找了他这么多年。
      翠浓说不怪他,但他看到翠浓现在的样子,不可能不愧疚,还有对于翠浓一直想告诉他这一句不责怪的感激,这些感情像一道沟渠,横在久别重逢的两个少年挚友之间。
      但是她这样叫一声他的名字,就将隔阂全部消去了。
      傅红雪道:“翠浓。”
      这个名字第一次被他叫出来,李枝就知道,的确是她的本名。
      但过了十几年,她已经习惯了李枝这个名字,这两天叶开玩笑时叫她翠浓,她都会觉得陌生。
      只有从傅红雪口里吐出来,她才会第一时间就明白,那是在叫她。

      李枝开门见山地说:“我不放心你。”
      傅红雪有些错愕,然后一笑:“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李枝道:“除了武功,哪里都不放心。”
      傅红雪默然。
      李枝望着他:“我们约好过要一直在一起的,我让叶子替我陪你好不好?”
      傅红雪意外:“叶开不跟你一起回去?”
      李枝平静地说:“他有必须要做的事。”
      傅红雪有几分不快,又觉得他们夫妻没自己插话的余地,索性闭口不言。
      李枝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偏头问:“红雪,你喜欢过我吗?”她听到周婷的话才知道,这个幼时玩伴视她为初恋。
      傅红雪想说,到现在也是的。
      但他看着熟悉的眉眼,终究只回答:“是。”
      李枝认真地说:“叶子对我很好,你放心。”
      傅红雪失笑:“叶开也对我说过一样的话”
      李枝并不意外:“说他会对我很好?”
      “还有让我放心。”
      李枝不由微笑:“那个笨蛋。”

      这个笑容傅红雪太熟悉了,他在画中在梦里回忆了很多次,当她坐在秋千上,向自己荡来,逐渐靠近的面容上,盈盈一笑,比花冠更美好。
      傅红雪从未比这一刻更明白,这个笑容不是属于自己的了。
      心里一痛,却也一松,翠浓终究是活着,不是只存在于他的记忆里、帛画上。
      她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傅红雪主动说:“翠浓,我们还是朋友吧?”
      李枝回头:“当然,我们不是约好了,要永远在一起的。现在我要回去安胎,等孩子出生,你的仇也该报完了吧。到时候再一起行走江湖,你,我,叶子,还有你将来的妻子,咱们的孩子可以一起长大。”
      傅红雪想到她说的前景,自从得知她嫁人以来的酸涩终于都淡去。
      傅红雪眼底的阴霾散去,李枝看在眼里,握住他的手:
      “我回来了。”

      于2012.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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