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叶]一念飞仙》十夜归

29、章五（捉虫）

　　月上枝头，四周虫鸣不绝。
　　白日里浮动的暑气几近散去，在这夜里，空气中萦绕的更多的是似有若无的冷香。
　　叶孤城晚间用过饭，起身出来走动，便听到花园中有笛声隐隐传来，听调子正是梅花三弄。他绕过层层花枝，果然见西门吹雪站在亭中横笛奏曲。

　　叶孤城一时没有上前，依靠着一旁树干静听，只是听到一半却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西门吹雪一曲吹罢，抬起头来，目光直直落在数丈之外的叶孤城面上——以他的耳力，自然是早就知道有人来了。
　　叶孤城走到他身边，道：“你吹的调子乱了。“
　　西门吹雪垂下眼，道：“是。”
　　叶孤城又道：“因为你的心乱了。”
　　“……是。”西门吹雪握紧了手中长笛，目光凝向一处，他似乎有些迟疑，半响都没有说话。
　　叶孤城站在一旁静静陪他，忽道：“你若是闲来无事，不若换个曲子吹与我听罢。”
　　西门吹雪抬起眼皮，看着叶孤城平静无波的侧颜，在短暂的诧异之后，慢慢从眼底浮上某种温暖的碎光。他点了点头，道：“好。”

　　悠扬的笛声又一次在这亭中升起，直冲夜空，这一次，西门吹雪吹的却是高山流水。这曲子用古琴弹出来尽显深沉曲婉，换做笛子便陡然生出了意气凌霄的高亢。
　　叶孤城闭目听了一会儿，将一旁拂过的柳枝折下，飞身跃出亭外。那细嫩柳枝到了他的手里仿佛变作了软剑一般。叶孤城心随意动，一套四两拨千斤的拂云剑法用柔软的细枝使出来丝毫不见凝滞，反倒有千变万化藏于剑中，身影飘然若仙，端的是潇洒轻灵。
　　笛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叶孤城一套剑法也使到最后，正准备收势落于地面，忽从斜下方刺来一剑，凌厉非常，气势逼人。叶孤城脚尖点过盈盈柳枝，本是下沉之势忽又如展翅大鹏蓦然飞起，再俯冲下来之后手中柳枝就失去了方才的笔直挺括，重新柔软地像是一条鞭子，将那一根刺过来的笛子紧紧缠住。

　　他稳稳站在地上，瞧着另一端的西门吹雪，松了手里的柳枝，皱眉道：“你莫不是忘了自己身上的伤还没好么？”
　　西门吹雪负手于身后，低声惋惜道：“我的剑，方才慢了。”
　　叶孤城道：“那是因为你的心中有放不下的事。”
　　“是。”西门吹雪点头承认，道：“城主比我看的清楚，可能替我解一疑惑？“
　　“但说无妨。”
　　西门吹雪眉头紧皱，沉声道：“情之一字是不是会消磨一个剑客的意志？”
　　叶孤城沉默了须臾，没有答话。

　　自孙秀青醒来至今，已过了十几天的光阴，她与西门吹雪两人自打那天以后再没有见过面，似是彼此故意冷淡，这些叶孤城都看在眼里。
　　以他外人的眼光，孙姑娘注定囿于杀师之仇不得解脱，西门吹雪又犹豫不决执于剑道，二人终究是有缘无分，彼此都绝非良配。
　　可他人家事，自己又何以置喙？更何况日后孙姑娘说不得正是西门夫人。
　　叶孤城这样想着，刚要张口，却见西门吹雪漆黑瞳仁凝视着自己，漫天世界都在他眼里缩成一个缩小的人影。他不知不觉又有些心软，心知眼前这人向来不通世故，于情爱之上只怕更是拘谨，如今既已问到自己，又怎能敷衍过去。

　　叶孤城心中叹息，反问道：“消磨你的意志的，究竟是不是情？”他言尽于此，不愿再往下说，只是道：“你一个人终究是想不明白的，为何不和孙姑娘好好谈一谈？”
　　说罢，转身离开花园。
　　西门吹雪静静站立半晌，抬头仰望深邃夜空，于清风朗月之下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也许就是从孙秀青醒来的那一天开始，眼前这座院子变成了西门吹雪有意无意避之不及的地方。
　　就仿佛那扇门里关着的其实是洪水猛兽，不知所以的激动和莫名的恐惧相互交缠，盘踞在西门吹雪的心头，让他越发理不清自己的思绪。
　　可逃避终究不是办法，也绝不符合西门吹雪的性子。

　　西门吹雪踏入院落，站在门边的两个侍女看见了他，连忙福身行礼。
　　西门吹雪问道：“孙姑娘今日如何？”
　　两名侍女相互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脆生生的开口回道：“身子还虚弱一些，倒也能在屋子里走走了，只是孙姑娘不愿让我们服侍，往常只让石姑娘进去。”
　　西门吹雪点了点头，道：“开门罢。”
　　“这……”两个女孩儿有些迟疑，管家可是吩咐过，要避免庄主和孙姑娘共处一室，省的那孙姑娘疯劲儿上来了再伤到庄主。
　　西门吹雪不耐道：“怎么还呆站着？”
　　侍女们被他的语气一吓，哪里敢再相拦，喏喏地敲了敲房门，朝里面叫道：“孙姑娘，我们庄主来看你了。”
　　屋里先是静了一会儿，接着门被咯吱一声打开，露出孙秀青久不见阳光的苍白面孔。

　　两人面对面，一时间都没说话，半天之后孙秀青方低了眉眼侧过身子，将西门吹雪让了进去。
　　孙秀青已不像刚醒来那样激动，正与之相反，她的身上反而透出一种隐隐约约的死气沉沉来。
　　她走到桌前，倒出两杯茶水，自己做到了一张椅子上，轻声道：“师妹前几日已经将你与我师傅的事讲给我听了。”
　　“是么。”
　　“……我刺你的那一下深不深？你是不是很恨我，所以再也不来见我？”
　　西门吹雪看着孙秀青，少女的脸上露出隐约的悲伤和无措，那种未知的激动和恐惧又开始在西门吹雪的心中蠢动，画出黏腻的痕迹。
　　他皱眉压下心中烦躁，没有说话。

　　孙秀青轻轻叹了一口气，道：“那一日我听说你杀了我师父，我心中绝望的要命……我想和你拼命又下不了手，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后来暗器射来的时候，我只觉得自己解脱了，没想到竟又活了回来……”
　　她身子虚，说不了几句话便口干舌燥，只好拿起茶杯喝下几口水，后才继续说道：“我醒来第一眼看见你，你不知道我心里多欢喜，冲得我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可当这喜悦散去，我又想起来我师父的仇，我、我那时那么恨，恨你那么狠心杀了我师傅，又恨我自己对你放不下……”
　　西门吹雪突然插话道：“你那时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杀我。”
　　那时，他走近孙秀青，孙秀青放在床里的右手举起来，与其说是对准了他，不如说是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你看出来啦。”孙秀青笑了笑，“我杀不了你，当时只盼着能自我了解了也就算了，师傅要怪我不争气，我就到地下去给他赔罪。可谁知你却迎了上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西门吹雪沉默片刻，道：“与独孤一鹤一战虽是受人误导，可我与他之间堂堂正正地对决，我并不后悔。但独孤一鹤蒙冤被杀仍是事实，我欠下的，不需要一个女人的血来还。”
　　孙秀青听他说完，忽然颤声问道：“你喜欢我吗？”
　　西门吹雪抬起头来，直视着孙秀青，女孩子的脸上慢慢透出潮红，渴望和希冀在她的眼里发光。
　　如果做出肯定的答复，也许这女孩就会不顾一切地和他在一起。
　　西门吹雪这样想着，突然觉得缠绕在自己心头的黏腻一瞬间消失无踪，胸中开阔，终有所悟。
　　他沉声道：“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

　　在临近最后决断的这一刻，西门吹雪终于理清了自己多日来杂乱不堪的心绪。他曾以为那是对眼前少女想爱而不敢爱的踌躇，可其实不过是对未知好奇与害怕的反复迟疑。

　　——情之一字是不是会消磨一个剑客的意志？
　　——消磨你的意志的，究竟是不是情？
　　西门吹雪想，叶孤城也许早就已经看出来——消磨他自己的意志的只是对镜花水月的惋惜和对空中楼台的盲目追求。消磨他自己的意志的，其实就是他自己。

　　孙秀青脸上的红晕迅速地退了下去，又恢复到先前的苍白，但她似乎并没有太过伤心难过，只是再次举起茶杯挡住自己的脸颊，在西门吹雪没有看到的地方，一颗水滴轻轻滴进苦涩的茶水里。
　　“我知道的，你怎么会喜欢上我呢？”孙秀青舒展眉眼，露出一个空洞的笑容，“我也不能再继续喜欢你啦！你救了我这条命，我不能再杀你，也不愿自己再寻死了，你和我也算是两清了罢。”
　　西门吹雪看着孙秀青，他在这时才发现这位姑娘其实已经有了女人的美丽和内敛风貌。西门吹雪拿起一旁的茶饮下，最后说道：“等你伤好，我便送你回峨眉派。”
　　“如此就有劳西门庄主了。”孙秀青也变得客气疏离起来。
　　两人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好再说的，她站起身，将西门吹雪送出房外，一直看着他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院墙后头，眼前恍惚出现了第一次见到这个白衣剑客时的样子。
　　他那样冷，却没能冻住她跳动的心，冻住的，只是这段年少时不再流动的光阴。

　　“如果当时……”如果当时没有遇见你。
　　孙秀青嘴唇喏嗫着，终究是不愿意说出这样的话来。

　　在这个夏日午后相互道别的两个人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在选择的岔路口上，他们提前背道而驰、各自分离。

作者有话说

　　孙姑娘成功搞定！撒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