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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朝露昙花,御风弄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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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太冲十五年,陵州戚家居功自傲,以下犯上,触怒圣颜,罢除爵位,削去家产;谪戚贵妃于冷苑,贬六皇子至凤夙城,戚氏后代子孙永世不得入朝。
朝露昙花,御风弄影
朝曦初露,寒依小小的身影已经在豆腐坊里忙活。胖头圆脑的大颗黄豆泡了一夜后变得更加饱实。汲水洗豆转石磨,一粒粒橙黄饱实的黄豆混着冷泉水,磨呀磨成白中带黄的水稠物,顺着磨孔滑入大木桶中。一勺勺石灰均匀的洒下,有些岁月痕迹的木杆子搅拌着不曾停歇,木桶里渐渐现出凝软的白嫩。
清晨的小镇,弥漫着浓浓的雾,六月里的天总是湿漉漉。
昨夜有些小雨,南方小镇的氤氲之气弥漫在四周,绿柳垂条,桃花殷红,周身带着暖煦和风的细雾,还有着丝丝的甜。斜风载着飞絮,飞过墙垣,飞过檐椽,飞过红砖旧瓦,飞过黄铜朱雀门。
凤香罗凌晨搭杜大爷的货车去雍洲城里抓药。潮湿的街道上,赶急的马车碾压过,留下两排清晰,细长的泥痕。
湘妃竹斜依处的篱笆院,一阵阵连续不断的闷磕声时不时地从贴着福纸的锡木窗子里传出,是极力压抑的声音。
戚朔风靠着床榻,苍白瘦弱的脸上神情有些涣散,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决。
他的身子是在一次远行中受了严重风寒弄垮的,原先不是霖水镇的居民,十几年前来到这里。霖水镇屏倚麓山,东系堰江,南逾祁水。二十岁的戚朔风初来此地便被这依山傍水的世外桃源所吸引,在此安家落户。寒依的母亲凤香罗是小镇佃户家的女儿,最初,戚朔风刚来时就寄住在她家。
昨夜的雨下的稀疏有声,打在湘妃竹叶上断续的响,寒依躺在铺着旧棉絮的床塌上,听着窗外的细雨了无睡意,她起身悄悄用木炭在斑驳花糊的墙上刻划了一条横线。密密匝匝的条条划痕成了在她心里埋下了一个沉重。
大夫说,父亲已经病入膏肓,再珍贵的药材也救不了父亲。何况,他们还有一大笔买药的债没有偿还……
一阵吆喝声打断了寒依的沉思,她抬头朝着人声涌动的地方望去。
原来是杜大爷的货车回来了,车上走下一名妇人,雕花木簪绾起的乌黑发丝,琉璃般的眸子,精致的五官不施脂粉,盈盈抬头,万千花儿顿时失色。
风香罗手中提着从城里买回的药材,朝豆腐铺走来。见到站在门檐边的寒依,脸上闪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娘,回来了。累了吧?”寒依快步上前,接过母亲手中的药材。扶着母亲一同进了铺子。
“娘不累,倒是依儿一早起来磨豆子,比娘辛苦,快坐下歇会儿。”凤香罗整了整寒依散在鬓角稍显凌乱的遂发,温和地说道。
“女儿也不累,娘坐会儿,女儿去煮子些粥再来陪娘。”
“娘一起帮你吧,依儿又是忙豆腐又是弄粥的,两个人比一个人利落些。”
寒依忙拦住风香罗:“不用,不用,豆腐早弄好了,就等成形。娘坐了好久的车一定很倦了。快些歇歇。依儿一个人就成。”
风香罗微笑着点头,颠簸了整夜,确实累了,就让女儿去弄吧。
寒依满十六了,芙蓉娇靥,精致娇小的五官,如凝脂白嫩的肌肤,清丽绝伦完美无瑕。她是个清冷的人,骨子里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气,风华胜比素月。然而毕竟只有十六岁,也有着少女的娇俏和青涩。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有小镇里的有外乡的,就连方圆百里外也来人。
阿泰是杜大爷的独子,十二岁的时候,跟着亲戚往北方去学手艺,年前刚回来。一晃八年,早已长成了大小伙,浓眉大眼,黝黑壮实,不似一般南方人的消瘦细长。在北边合了几个朋友做皮草生意,如今已是小有规模。
阿泰的心里一直记得八岁时梳着两个坠星髻的小寒依,当初抵死闹活不愿跟着去北边,就是不愿意和寒依分开。从小至今惟一不变的心愿就是可以娶到寒依。在回来的第二天就向戚家提了亲。阿泰的归来,伴随着银车宝马,对长年无人问津的小镇来说是像是投了个炮竹般,顿时炸了开。
原以为寒依家一定会应承下来亲事,不想竟一口给回绝了。阿泰得知,冲动的上门找寒依问清原因。
寒依只是淡淡地回道:“阿泰哥,我一直把你当成哥哥看待,从来没有想过去改变。何况,我们分开了八年,当初再深厚的感情也被这八年的时光冲淡,找不回来了。我不是八岁时的寒依,你也不是当年的阿泰哥。我们的感情都留给了八年前的我们。”
阿泰激动地脱口而出说:“可,可是我就是喜欢你。不论是八岁的你还是现在的你!”
寒依轻轻摇头:“不是的,你喜欢的,爱慕的都是回忆里的人,是不真切的人。你把记忆中的印象移到了面前,以为那就是真实。其实你不过是不愿意承认他已经变了罢了。”
“不是的!不是的!我心里想的不是回忆的东西,是真实的你,站在我面前的你啊!”
寒依微笑:“那么,你了解我吗?不是八岁的我?而是现在的戚寒依?”
阿泰突然懑了,急切地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说?只能重复着:“现在的寒依……现在的……?”
寒依忽的灿烂一笑,“所以啊,我们都变了,再不复从前,不要为了那个不可重复的过去劳心伤神,长大的我们都有各自要走的路。”
阿泰失神在寒依阳光耀眼的笑容中,想要再说什么,都只能卡在喉咙里咽下去。振忪半晌颓败地离开了戚家。
阿泰走了,在第二天,带着杜大爷一家一同离开霖水镇。走前,还依依不舍地频频回头看着戚家的院门,期待那个窈窕的身影。却,始终没有等到……
夕阳斜下的时候,他终于跳上了车,赶着马离开了霖水镇。照头橙色的余辉拉长了马车的身影,留下一个冗长的影子……
寒依没有去送阿泰。既然各人有各人的命,又何必留个背影折磨对方呢?寒依想,怕是今后都不会再有交集了。南方与北方……隔着天的距离。
入夏后,天气越发潮热,湿晕整日环绕在空气中,闷的透不过气。这对戚朔风的身体十分不利。咳嗽终日不断,药已经起不了作用了。
一个午后时分,窗外飘起蒙蒙的雨丝,彷佛珍珠水帘落在那一片绿,教那碧叶深垂,泪痕斑斑,倾诉着恍惚的幽愁,淅沥沥地……
戚朔风在最后一声闷咳之后,不再发出响声。
寒依痛心难过地下葬了父亲,心想以后只能和娘亲相依为命了。
不料她的一向沉寂温婉的母亲在父亲七七结束的第二天就从了小镇富商冯员外。
寒依如何也没有料到她的母亲会做出这样对不起父亲的事!
父亲与母亲不是一直鹣鲽情深,相敬如宾吗?母亲不会这么做!一定是有苦衷!
她跑去赵府想找母亲问明白。黄铜朱雀色的大门阻隔了寒依的前路,家丁一再传话:小夫人不见客,姑娘还是回去吧。
寒依不信!她在冯府门口徘徊了整整两天。风香罗始终闭门不见。
寒依一个人留在了破旧的豆腐坊,依然每天鸡未鸣便起身磨豆浆做豆腐。她做的豆腐是小镇出了名的,颜色白质滑嫩,味道香浓醇厚。再有寒依这个灵气可人的小丫头做活招牌,生意一直不错。可是卖豆腐终究是小生意,挣的小钱仅仅够过些小日子。要是还买药欠下的债,就难了。
这一天,小镇来了一个外乡人,年纪轻轻,白净俊秀,凤眼细长,温文儒雅,二十上下。看上去像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身边跟着一个小厮,十二、三岁的模样,长得也是干干净净。小镇很小,且偏。难得有陌生的脸孔,这两个年轻人一来,顿时引起了大家注意。那青年自称姓苏,名慕初。像是赶了许久的路没有歇息,秀气的脸红红的,还渗着汗珠,呼吸急促,却一直没有停下。他的小厮一手背包袱,一手不住擦着额头上的汗。两个人在黄昏时分,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原本安宁的小镇。大家对这对主仆顶多只是惊讶和好气,猜想是富家公子外出游玩经过此地。谁也不会料到,一场暴风雨的序幕悄悄地拉开了……
夜已深,黑得像丝绒一样滑腻的星空闪烁着满天亮晶晶的钻石,不知名的虫儿轻轻吟唱着安详的催眠曲,温柔地安抚着熟睡的人们。
小镇不是名胜古迹,不会有很多游人来观赏,自然不会有客栈、驿馆供人休息。苏慕初在镇里兜兜转转好一会儿,找不到一家客栈,连茶寮也早早打烊收铺。清秀的眉头早已因着急打成了大大的蝴蝶结。
像戏文里的桥断那样。
就在苏慕初不知所措之际,他瞧见了巷子里拐角处透出的一抹幽幽淡淡的微光。在如此静谧的夜晚,唯有蝉鸣的夏夜,偶见远处一丝微黄的光,不知怎么,他的心里洋溢着徐徐恬淡的温馨。苏慕初不禁阖上眼,享受这份宁静。过了好一会才大步走进巷子。
他站在寒依的豆腐坊前,轻轻敲门。
门打开了,双目对视,娇靥赧红了,像一块大红绸布。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寒依把豆腐铺子隔开了两间,给他们主仆一间,另一间用来做豆腐。苏公子看着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住在豆腐坊未免寒酸。本是想在自家屋舍腾出间给他们,虽然也不是豪门大宅,比起坊间还是好些的。只是毕竟男女有别,小镇风俗严谨,陌生男女共处一室难免遭人闲话。只好委屈他们。
苏慕初在镇上住了有些日子,每天清早寒依在前间做豆腐,苏慕初就在一旁微笑观看。镇内只有戚朔风开的一间私塾,寒依跟着父亲在那读书,这些年下来也是四书五经融会贯通。二人在一起,时常吟诗作对,相互切磋。小镇民风淳朴爽朗,见他们如此投契,苏家公子也看起来是好人家的少爷,于是常常揶揄着说笑:
“哎呀呀,苏公子何时下聘迎娶我们寒依呐?人家姑娘家都过十六了,不好再拖,瞅瞅我们寒依,多标志的小脸,您再不加把劲可是要给别家抢了去了。”
苏慕初浅笑不语,寒依羞红了脸,扔下一句讨厌便匆匆抛开,惹来身后一阵大笑声。
取出父亲的文集书稿细细整理,心中越发思念,甚是难过。父亲那般风骨铮铮,才华横溢的人去世的太早。百病缠身,还未看尽这世间的美景。堰江每百年一次的大潮观还有半年即要涨潮,父亲终是没有等到。
两眼一红,泪水流下来,滴在了蓝莹布绣边衣裙上,氤氲开一片,像朵牡丹花。
一块素帕递过来,寒依抬起红红的眼睛,看到一张笑似朗月温润的脸。
“怎么哭了?想念父亲了?”
寒依点点头,复又摇摇头,拿着帕子擦擦眼睛,
“想是想念的,多的是为父亲不值。”
“这是怎么说?”苏慕初微微抬了抬眉头问。
寒依看着远方,似念似忧:“父亲隽然傲骨,满腹才学,却只是在小镇终老一生,他的抱负,他的志向都埋葬在此处。我的母亲……想必你也听说了……”寒依的脸上闪出悠怨,“我真的不明白母亲怎么会……?他们之间……我也不知如何说。”
时值初春,满山的雪素黄怒放齐争,风姿摇曳。空气中传来阵阵淡淡花香。
苏慕初看着寒依的侧脸,那双眼眸如淡波,如清月,如秋水,波光粼粼中带着点点哀伤和思念,自微颤的长睫下看向远方。极轻的,极静的,似是一触便濛濛漾了开去。
“三春晖,明月光,白发悲,斑马鸣,生死、离合、荣辱、悲欢,令尊想必是极为超脱之人。纵使凄美之至,伤感之至,也必定会潇洒、淋漓。道千秋人之未道,歌千秋人之未歌。”
寒依倏地转头。一朵凤卿花清疏坠落的声音,一点淡淡的,宁静的光亮在他的眼里慢慢氤氲开来,化作涟漪,仿佛弄皱了一池春水。
轻轻的,樱唇淡扬勾出抹轻盈的微笑,娇柔里透着隽秀,清雅中带着温婉,如一朵娉婷香兰,绰约淡幽处丝丝摄人心魂。
小镇的夜晚,风暖人寂,花草苁蓉处暗香旖旎,飞虫的微光不时飘闪,萤萤一晃穿过夜色,轻巧的落去远处,再一闪,却又点点来了近前。
昏黄的烛光下,人影晃动,晕眩在墙上,映出一大片暗影。
翠绿色的丝线随着针头的滑动上下穿梭,锦琅绿的缎面上绣着朵朵玉兰花,半摇半掩,风姿绰约,参差交错在碧色叶片间,月白色的花瓣舒雅端放,嫩黄色的花蕊迎风微动。清雅间见风骨,娇柔中不失挺拔。就像那个笑如朗月清风似温雅宜人,立如兰芝玉树般□□不屈的男子。
咬断线头,寒依轻抚缎面上的玉兰绣花,脸上有着温馨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