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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番外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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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X年,秋。
李宁独自一人驾车行驶在一望无际的阿万仓草原上。
金秋时节,草场上的牧草已经褪去了最初时鲜嫩的翠绿,开始渐渐的显露出了代表着衰退的麦黄。然而,这样的景色却丝毫没有使人感到萧瑟,正相反,绵延于山丘与平原之间的大片大片的金黄只会令人联想到两个词——富裕与丰收。
一条九曲十八弯的沙石路在草场正中蜿蜒而过,两旁盛开着的小花清秀而烂漫,一簇一簇的,如酒盅般大小,或浅紫,或深蓝。吉普车不时地掠过一顶毡帐,四肢强健的血统并不纯正的藏獒睁着金色的小眼睛在铁丝网后冷冷的注视着破坏了这片宁静与祥和的不速之客;生活在草场上的鼠兔被发动机的轰鸣声惊的飞速逃窜,没头没脑的钻进了也不知是哪位同伴的洞穴里。
李宁察觉到自己的车跳得厉害,也许不仅仅是因为这糟糕的路况。他在路边停下车,在两个后轮之间巡视了一遍后发现,原来是左后避震出了问题。
抬头望了望广袤的草原,李宁无计可施的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从后排座椅下取出工具箱,钻进车底,开始拆除坏掉的避震器。
他的车上带着保险片,备用电瓶,越野千斤,拖车绳以及防滑链等等一系列用于应付紧急突发状况时的装备,可是,没有避震器。所以他现在只能先把出了问题的避震拆掉,将就着把车开到前面的镇子里,再找个修理厂处理。
正当他忙得满头大汗时,一阵吵闹的说笑声夹杂着发动机的轰鸣声慢慢的由远及近,李宁从车底看到有一队越野车蹦蹦跳跳的从他身旁凹凸不平的沙石路上经过。紧接着,一个爽朗带笑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在对着李宁说话,这位同学,需要帮忙么?
听到问话,李宁暂时的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借助双腿的力量向外蠕动了一些。草原上午后的阳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李宁只好用沾满油污的手挡在眉边,迎着金色的光线,他看到一个有着黑色卷发和深深酒窝的男人,正从一辆停在路中央的银色欧兰德的车窗中探出脑袋,对着他笑的灿烂。
见李宁没有回答,那个男人又笑着问了一遍,嗨,需要我帮忙么?
这就是李宁与欧兰德•马的第一次正式照会。
其实,除了看似对什么事情都不热衷,且嘴巴太坏之外,李宁也算不上是一个特别难相处的人。这是在两人相熟之后,他对于李宁做出的评价。
他说,那次在草原上因为一个避震器而发生的对话并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早在唐克乡的九曲黄河第一湾时,他就已经见过李宁了。因为车上挂着的同是Y市的牌照,难免会多些注意,然而当时的李宁却只是举着相机,孤身一人站在高处远眺着开阔雄壮的景色,隔很久才按一下快门,看起来似乎有些孤傲的样子,所以才让他有所顾忌的没有上前搭讪。
听到这里,李宁冷笑一声,如果当时我车上有单身女性,哪怕我的脸拉的像念青唐古拉,你也必定会勇往直前。
透彻,透彻!
他哈哈大笑着拍拍李宁的肩膀,脸上两个酒窝异常的招摇。
一幅没心没肺的样子。
对于李宁来说,他是一个最不值得信任的守信者。
他常常会撇下明明已经商量好的事情,然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不见人影,直到最后的紧要关头才突然出现,风风火火的开始着手处理所有的问题——从不管在这个过程中其他人是怎样的鸡飞狗跳,心急如焚。
李宁不止一次的因为他这样的坏习惯而与他发生口角,可每一次却都败在了他嬉皮笑脸的安抚下。
他屡屡企图用自己曾在消防部队服役九年的事实,来证明自己拥有一个男人所必须具备的一切特质。
于是李宁反问他,是否所有服过兵役的男人都像他一样胃大如斗且挑食,并会对外貌尚佳的女性报有异样的热情。
他则反驳说,对于美女与美食的鉴赏能力也是衡量一个男人优秀与否的重要尺度。
李宁对他的流氓理论总是嗤之以鼻。
然而这样的一个家伙,居然还是一位天主教徒。
他会在晚餐前装模作样的祷告,也会在周末傍晚以及天主教大大小小的节日时去教堂,他甚至还会在车队的聚会上高唱赞美圣母玛丽亚的歌曲。
他说在这位圣母的身上,具备了他所欣赏的所有女性的优点。
可是他从不强迫李宁了解他的信仰,以至于李宁一直都无法分辨出天主教与基督教到底有何区别。
曾经,李宁也去过教堂,可是那里并没有什么特别,与他在电视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时,不知何时出现的年轻神父突然叫住了他,微笑着递给他一枚精致的耶稣受难十字架。
李宁摇摇头,他不打算改变自己关于信仰的一贯方式,他来这里,只不过是因为好奇。
但是身着黑色长袍的神父手持十字架,一再的微笑,年轻英俊的脸上似乎带着一种悲天悯人般的了然。
李宁仓惶的接过那枚十字架,狼狈的几乎是逃出了那所教堂,他不想再在这种奇怪的地方多呆一秒钟!
当李宁把这枚烫手的十字架转送给他的时候,他却不接,只是隔着衬衣指了指自己的领口,李宁知道,那里有一枚小巧的椭圆形的翠绿色圣母挂坠。
我信的是天主教。
李宁不解,有区别?
嗯。他点头。不一样的。
他与李宁一样,都没有向别人交待自己的习惯。然而了解,却还是在一天天的交往当中加深了。
他兜里装着的,永远是七块钱一盒的红塔山,可他却会时不时地扔给李宁两条红彤彤的中华,说,别人送的,给你小子改善改善生活。李宁把烟递回去,让他自己留着,他脸一沉,摆出一幅严肃的造型,我一小公务员,抽不惯中华。再者说,万一真抽顺嘴了,你供我啊。
他会一口气狼吞虎咽的吃掉李宁特别准备的足有三人分量的饭菜,然后抹抹嘴,说,味精放太多了。李宁眯起眼,我做饭从不放味精。哦——他顿时一幅恍然大悟状,我说呢,这饭怎么吃着没味儿。
他还会一脸诚恳地劝诫李宁,你以后可千万别要孩子,实在是太麻烦了。李宁嗤笑他,你现在后悔太早要小孩了?他摇摇头,一脸的痛心疾首悔不当初,其实我最后悔的是我怎么就那么想不开的非要结婚!
……
他欠扁的言论和欠扁的行为有很多,然而李宁却从没真的抬过手,一次都没有。
因为李宁知道,当一个人付出了对于朋友的真诚,那么另一个人,就只能恪守着作为朋友的本分。
他们相识的第二年,在某些原因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李宁准备对自己的吉普车进行改头换面了。他知道以后,极其兴奋的休了年假,说要和李宁一起去那个南方的沿海城市——现下那里正是“一骑红尘妃子笑”的时节啊。
下飞机的当天下午,他们就一起去改装店看了配件。
前杠,后杠,绞盘。
板簧,圈簧,吊耳。
轮胎,轮毂,传感器。
还好李宁在这方面不是个没有主见的人,晚上两个人就窝在宾馆里,共同商讨着改装方案。
夜深了,他起身去洗澡,李宁坐在窗台上,躲在厚厚的帘布后,静静的剥着荔枝。
刚才的烟好像抽得太多了。鲜嫩多汁的荔枝一入口,似乎也染上了烟草特有的苦涩。
红塔山,自己果然还是抽不惯。
低头向下望去,二十二楼的高度,让人晕眩。然而一抬眼,他便又看到了一片繁华掩映下的灯火阑珊。
接下来的几日,他们两人就在这城市里游玩,像两位真正的旅客一样,吃海鲜,逛海洋公园,还有,去海边看海。
李宁穿着T恤短裤,窝在阳伞下的躺椅上喝冰镇果汁。他看着他如蛟龙入水般的一头扎进海里,从岸边一直游到防鲨网前,再一鼓作气的游回来,把手中握着的一个小小的乳白色扇贝递给他看。
人一生下来便对水有一种亲近的本能,因为在尚未脱离母体时,人就是置身于羊水中的。
李宁莫名其妙的突然想到了这句不知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话,而后面对他伸出的手,微笑着说,我不会游泳。我怕水。
在李宁的车改装期间,他曾要求李宁把车身颜色也换掉,他说他觉得,磨沙黑色的吉普车看起来会很酷。可是李宁在考察后发现,这种颜色的车漆会令车显得十分陈旧,且永远脏兮兮,便断然拒绝了。可是他一遍又一遍的在李宁耳边唠叨,还说为了配合,他也准备把他的欧兰德改成磨沙白色,这样,车队的正队副队,就是车队的黑白双煞。
然而,在他还没能成功地说服李宁前,突如其来的厄运就降落在了他的头上。
他说,李宁,我好像得罪了我的顶头上司,这下,我死定了。
他说,李宁,虽然有可能会多此一举,但未雨绸缪还是必要的。算便宜你小子了。
然后,他的车,还有车队,以一种极其麻烦的方式几经转手,最终全部落到了李宁的手中。
短暂的惊慌之后是一段更为短暂的风平浪静。就在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他们两人甚至已经开始策划暑期进藏的路线时,一直悬在他头顶的那把黑色利刃终于落下了。
意料之中的事情,来的却是意料之外的快。
停职查办,财产冻结。在长达三个月的审查期内,连他的家人也不能去探望。
巨额国家财产去向不明。
你们不能见,怕串供。
检查员一幅公事公办的模样,正直的令人发噱。
当李宁想尽所有办法,终于在看守所内看到他时,发现他脸上被海风吹出的酱色似乎更加的浓重了。
他说,李宁,身在这个职位上,我的双手不见得会有多清白。只是这一次,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李宁点点头,我相信你。
我一直都相信你。
再后来,李宁遇到了凌晴川。
他英俊,多金,最最重要的是,他才是与李宁有着同样灵魂的人。
然而此时的李宁已经无暇顾及这许多,就在他把车队交给代队长的那个周末,就在凌晴川开着他的车在土坑里冲飞越跳的时候,李宁正静静的坐在旁听席上,看着律师在法官面前指手画脚,为他慷慨陈词。
午饭临近前,随着沉闷的锤声落下,这个耗时近一年的案子终于有了一个结果。
十年。
李宁突然间感觉到饥饿。
非常的饿,饿得连胃也开始疼了。
可是,上一次陪着他去医院检查,一脸担心的看着他做胃镜的人现在却垂着头站在被告席上,他即将离开所有关心他的人,去往一个有着高墙电网的地方,度过他生命中接下来的十年光阴。
与世隔绝。
李宁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然而就在此时,转机来了。
并不是所有的转机都是好的,所有有了转机的事情也并不一定会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但这也许只是自己悲观的想法。
当那个胖乎乎,笑得一脸和气的年轻人提出要收购车队的时候,李宁的胃又开始抽痛了。
他有些不舍,为这个曾经见证了他那一段不为人知的苦涩感情的车队。
可是,李宁告诉自己,他不能太自私。他的家人已经为这场官司付出了太多,他们需要帮助。
世上所有的事都会有个结果。
世上所有的事也都要有个结果。
对于李宁这样理性用远大于感性的人来说,这样的踌躇已是万分不该的了。
他迟早要下这样的决定。
然而令他想不到的是,这个契机居然来的如此仓促,出乎意料且刻不容缓。
挂掉凌晴川的电话,李宁转而打电话给张胜天,给他的家人,给可以信赖的队友。就算这一次真的不能再回去,他也决不能让这一切随着他被掩埋在如此遥远的地方。
他不知道这样做究竟对不对,他还没来得及与他商量。
可这却是他最后能为他所的事情。
放下全然无电的手机,望着车窗外肆虐的大暴雨,李宁苦笑着压下心中对于凌晴川的歉意。
如果他还能活着回去,如果他还有机会见到他,起码可以笑着对他说——
从今往后,我和他,就真的只是朋友了。
作为朋友,去探监,应该说,是应该的。
然而,凌晴川却是不快的。
李宁说,凌晴川,不管你愿不愿意,我是一定要去的。
所以,凌晴川只好说,我和你一起去。
他白了,也胖了。头发剪得很短,看起来精神不错。
他说,我终于想开了。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这一次,我就是替别人挡了刀了。
李宁说,想开就好。对了,我把车,还有车队都卖了。悦悦还小,老人的年纪也越来越大。他们需要钱。
片刻的沉默之后,他突然指住李宁身旁的凌晴川,问,他是谁?
没有理会凌晴川如临大敌般的眼神,李宁笑答,我男人。
他也笑,早怎么没看出你小子好这一口。不然,我怎么着也不能让肥水流了外人田。
李宁大笑,不如现实点,在里面勾搭一个能帮你洗衣服打饭的。
他也大笑,我看行。
不解风情的狱警走过来,一板一眼地说,时间到。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时,突然回头,李宁,谢谢你。
李宁仍是笑,朋友之间,说这个,生分了啊。
他并没有告诉他,他已经把吉普车改成了黑色。
他也没有告诉他,过往的一切一切。
因为现在,那些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意义。
回程途中,凌晴川问李宁,你看到他,还会觉得痛苦么?
李宁想了想,回答,曾经觉得。
凌晴川又问,那现在不觉得,是因为有我么?
李宁笑而不答,看着凌晴川孩子气的垂下了眉毛。
我曾经用我的痛苦挖下一道万丈深渊,然后站在最底处,仰望着峰顶遥不可及的幸福。谢谢你,用你特有的方式固执且任性的将我拉出了那道深渊,让我不必一辈子都徘徊其中。
独阴不长,孤阳不生。
当我也拥有了一份值得守望的幸福时,你为何只问我是否痛苦?
不如——
问问我现在是否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