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番》悠闲

1、十番

　　行至建长寺的山门，塔矢亮停下脚步，看着山门前悬挂的木牌。

　　走在他身边的进藤光也收回四处张望的目光，顺着塔矢亮的视线看去，轻声念道：“无门关提唱。……什么意思？”

　　“这是说里面有‘无门关’的讲座——只是若在西来院开讲，我们怕是进不去了。”塔矢亮道，随后，突然微微一笑，“听说，当年‘镰仓十番棋’首局那天，这里也挂了‘无门关提唱’的牌子。”

　　进藤光一怔，连这种小事情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塔矢，这家伙……

　　此时，两人已然步入山门。一条小径在参天古杉间蜿蜒，小径上铺着石子，青苔遍布，显是平日鲜有人踏足。信步其上，倒也颇有世外清净之感。

　　两人漫步而行，进藤光想起这些天来心头一直挂念的一件事，犹豫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出声道：“塔矢，问你件事，不准转移话题！”

　　塔矢亮见进藤光摆出一脸严肃的模样，心下叹了口气，以这人对自己的了解，终是躲不过去的……淡淡道：“你问吧，不敷衍你就是。”

　　进藤光显是没料到对方答应得这么干脆，被唬得一愣，之前的气势却也滞了几分，挠了挠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那个……塔矢，你真的决定了么？”瞥眼看见塔矢亮面沉似水的样子，忙摆手道，“嗯，我知道，这个，这个是你的私事，我不应该多问，可是，可是……这是一辈子的事情，你……那个……如果是塔矢老师意思，你也不必立刻同意啊。”

　　塔矢亮微微一笑，道：“她是个很好的女子。”

　　进藤光皱起眉，“哪一次相亲回来你不这么说？你们就见了一次面欸！塔矢，你连她的名字都没记住吧。”

　　“小百合。”

　　“欸？”

　　塔矢亮见进藤光目瞪口呆的吃惊模样心情突然愉悦了起来，笑道：“她的名字。而且，之后又见过一面，毕竟得当面征得对方同意以后，才可以正式提亲。”

　　“那就是说……第二次见面你就求婚了？”进藤光面色古怪地问道，“难道……难道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么？”塔矢亮回忆了一下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女子，静静坐在桌子对面，微低着头看不清她的容貌，漆黑的发上别着一个小小的百合花形状的发饰。那用心雕琢的，仿佛透着生命力，温柔舒展着的花瓣，出奇地吸引住了塔矢亮的视线，更是因此而记住了女子的名字，小百合。“嗯……也算是吧……”

　　“什么叫也算是吧？”进藤光似乎有些焦躁地揉了揉脑袋，“不能确定是真的喜欢就求婚了，塔矢，你真的是塔矢亮么？”

　　进藤，这家伙其实……是很关心自己的吧？想了想，塔矢亮低声道：“看到她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一个除了围棋就一无所有，一无是处的人，糟糕的很。我……不想这样下去。”

　　进藤光闻言一愣，皱眉思索了半晌，突然展颜一笑，“你是塔矢亮嘛，我相信你！”眼睛一转，“不过，对方竟然这么轻易就同意了，嘿嘿，塔矢，魅力不小哦。”

　　塔矢亮见到进藤光轻松的样子，心中也跟着一松，笑道：“所以，进藤，你要加油才是，说不定我们能一起举行婚礼。”

　　进藤光闻言，哀叹了一声，“啊！你又不知道明明有多么……我就差一百零一次求婚了！那臭丫头竟然还说什么不想这么早进坟墓！呜呜呜……塔矢，要不你教教我，你是怎么对小百合求婚的？”

　　却见塔矢亮敛起笑容，神色肃然道：“我们到了。”

　　进藤光抬头，一个院落掩映在翠树丛中，院门匾额上是“西来院”三个大字。两人行至院门，见院门虚掩，侧耳细听隐隐透出几句:“大道无门，千差有路……”

　　“竟然真的是在这里开讲。”塔矢亮皱起了眉。

　　“要不我们偷偷溜进去？”进藤光嬉笑道，结果换来塔矢亮一个凌厉的眼神，他撇了撇嘴，抱怨道：“嘁！古板老头子，就知道和你出来无趣的很……好不容易有空，竟然就跑到寺院里来……应该和和谷他们去海边的……这么好的天气，一定有很多女孩……”

　　塔矢亮不理会进藤光的碎碎念，每次两人出游这人必是要如斯念叨一番，多年下来他早已习惯，反正抱怨是一回事，下次他还是会兴冲冲地跟着自己出来。

　　“……不知道和谷有没认识漂亮女孩，上次竟然敢糊弄我……回头定要让他介绍我认识……嘿嘿，凭我的魅力还不是手到擒来……”

　　听他叨念得越来越出格，塔矢亮终于开口道：“我想藤崎君会比你更有兴趣认识她。”

　　进藤光蓦地闭上嘴，开玩笑，明明的“暴雨棋子功”可不是好挨的！他进藤光一前途光明的大好青年可犯不着为了这口头上的爽利枉送了一世英名。色字头上是“明”晃晃的一把刀啊，心有戚戚焉……

　　“既然进不去，我们就去四周看看吧。”进藤光道，见塔矢亮似乎有不舍之意，心中一动，便提议道：“我去附近逛逛，你在这里多呆一会儿，怎么样？”

　　“嗯。”

　　手指轻拂过粉白的墙面，塔矢亮抬头，视线越过院墙，在翠绿的枝叶中隐隐看到院内建筑青黑色的屋脊。

　　他半闭上眼，想象着自己置身于七十年前的那个清晨。眼前是当时并峙于棋界的两座巨峰，在这古树的环绕中，粉白的院墙内，青黑的屋脊下，他们正襟危坐，神色肃穆。然后，其中一人拈起黑子落在棋盘上，发出 “咯” 的一声，轻轻的，如同露水从枝头滑落池塘的声音。由此开始了他们毕生的大棋战——镰仓十番棋。十局的棋谱一一在塔矢亮的脑海中呈现，自始至终的每一局，势均力敌的两人都是殊死拼杀，苦战不休，为了生死关头的每一步而呕心沥血，这是怎样的胜负的较量！这两人是创造了怎样的惊人的艺术！

　　想到这里，塔矢亮睁开眼，对着虚掩的院门深深弯下腰，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

　　“塔矢！你来看！”远处传来进藤光的呼唤。

　　塔矢亮一笑，欣然向着声音来处走去。

　　经过一排往上的长阶梯，竟是来到了位于半山腰的半僧坊。进藤光正立在台阶高处，极目眺望之处正是山下的相模湾，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见神奈川深蓝海面上的点点碎光。

　　进藤光抬手指着海天相接的地方，问道：“塔矢，那里是浦贺海面么？”

　　塔矢亮点头道：“嗯，差不多是在那个方向。”

　　却听进藤光缓缓说道：“我记得嘉永六年，佩利提督航海来到浦贺。”

　　闻言塔矢亮不禁“咦”了一声，讶道：“你竟然知道这件事！”

　　进藤光显然很是不满，“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从前你的历史不是只得了八分么？”

　　进藤光的脸蹭的一下就红了，“你，你怎么知道？”随后立刻恍然大悟，切齿道，“是明明告诉你的对不对？那个臭丫头！”

　　“即使她不告诉我，以你平时吊儿郎当的模样可也不难猜到。”塔矢亮取笑道。

　　进藤光“哼”了一声，倒是没有像往日那样反驳，而是别过头，面向着大海，轻声道：“本因坊秀策与太田雄藏的三十番棋也是在那一年。”

　　塔矢亮微微一怔，“原来是因为秀策啊……”

　　只听进藤光继续道：“那二十三局棋，都记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每一手，每一个变化，我只要闭上眼，它们就会清清楚楚地呈现在那里。那是，多了不起的对局！只要一想到，我就很兴奋……不，是崇敬……也不是……是……总之，塔矢，你明白吗？”

　　塔矢亮看着进藤光涨红了脸，语无伦次的样子，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进藤和我，是一样的。”这么想着，心中一热，只觉得面前的友人在这一瞬间显得亲近无比，世上任何人，此时在塔矢亮心目中怕也不及这人的万分之一。

　　“是，我当然明白。”塔矢亮的声音竟然微微颤抖。

　　“塔矢，”进藤光转过头看向塔矢亮，目光灼灼，“我想下这样的棋！我想和你下出这样的棋，塔矢！”

　　我又何尝不是？塔矢亮深吸口气平复过于的激动情绪，他想到了现实问题，“三十番棋怕是不能的罢……”

　　“欸？不能？”进藤光的脸瞬时垮了下来，方才肃穆的表情顿时一扫而空。

　　“秀策和太田雄藏的三十番只下了二十三局便要历时一年，每个月多则有三、四盘棋，每盘棋至少需要三天的时间。期间不可能进行任何其它对局——至少一年不参加比赛，棋院绝对不会允许的吧。”塔矢亮分析道。

　　“说得也是……”进藤光沮丧道，“我们终归没不能下出那样的棋么？”

　　两人一时沉默了下来，

　　当吹拂在身上的风带上些许凉意时，塔矢亮轻声道：“该回去了。”

　　步出山门时，天色渐暗，一钩淡淡的弯月挂在天边，山间的风带着几许青草的气味以及不远处海湾的咸涩，夜虫在路边的草丛中浅吟低唱。行走在这样的景致中，两人连脚步都不自觉地放轻，唯恐惊散了这黄昏的静谧。

　　“塔矢！”进藤光突然开口道。

　　“？”

　　“既然三十番棋不行，那么十番棋呢？塔矢，我们来下十番降格棋！每三盘降一格！”进藤光的眼睛闪闪发亮。

　　塔矢亮一怔，这个他倒也不是没有想过，“十番降格……就像‘镰仓十番棋’那样么？可是，为了保证每一局棋质量，时间并不会比三十番棋少多少。”

　　“我们还可以减少每局的时间，每个月一盘棋，只要把其他对局的时间错开就行了。因为是升降棋的关系，所以，每盘棋都会全力以赴，质量也可以保证。怎么样，塔矢？”进藤光满是期待地看着塔矢亮。

　　“这样……倒是可行。” 塔矢亮点头，“只是其它对局的质量恐怕会差不少。”

　　“你是怕失去头衔，还是怕被我打到降格？”进藤光挑眉道。

　　塔矢亮一眯眼，沉声道：“我会怕？哼！等你拿到和我一样多的头衔时，才有资格和我下十番棋。”

　　进藤光闻言也不恼，伸出手掌笑道：“一言为定！”

　　“啪！”手掌在空中互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都笑了起来。

　　后方的寺院中隐隐传来禅唱：“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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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矢亮坐在棋室中，揣摩着面前的棋局。拈着棋子的手抬起，在棋盘上微微一顿，正要落下，微风忽起，一片粉白的花瓣轻巧地落在棋盘上。

　　塔矢亮怔了怔，那花瓣刚恰好把白棋的一个眼位给填了，乍一眼看去，赫然便是白花花的一片 “死棋”。摇了摇头，塔矢亮把棋子放回棋篓，转头看向庭院中。棋室面对着庭院的格子门敞开着，正是初春时节，满园的鹅黄翠绿。池畔一树樱花开得正盛，积云堆雪一般，那花瓣想是由此而来。

　　隐隐的有人声从院中走廊尽头传来，渐近，只听一熟悉的嗓音，“塔矢这家伙就知道对着围棋，这樱花树放在这里也是埋没了，啧啧，还不如搬我家去呢。”

　　塔矢亮叹了声，心想，罢了，今天又要不得安宁了。将棋盘上的花瓣拂去，扬声道：“进藤，你还是放过这棵树吧，就算是埋没了，也总比渴死的好。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啊。”

　　话音未落，进藤光出现在走廊转角处，闻言对身后的女子道：“啊呀，明明，听到没，塔矢在说你的园艺差劲……”话没说完，“啊唷”一声痛呼。

　　藤崎明满意地缩回手，冷哼道：“哼，那个赌气不让别人照顾仙人球，结果把它活活渴死的家伙不知道是谁啊？！” 转头却已一脸温柔，“小百合，我们走。”

　　“欸？”进藤光显然没有反应过来。

　　“你们男人管好自己就行了，女人的事少插手。”藤崎明赶苍蝇般挥了挥手，拉起一直站在一边抿嘴轻笑的女子转道另一个方向。

　　塔矢亮好笑地看着进藤光揉着胳膊，苦着脸走进棋室，一屁股坐下，嘴里嘟哝着：“这女人……怎么越来越粗鲁……”说着抬头对塔矢亮道，“塔矢啊，你要小心，小百合会被带坏哦。”

　　塔矢亮微微一笑，“活泼些未尝不是好事。”

　　进藤光翻了个白眼，哼哼着：“活泼？到时候你就哭吧！”

　　“进藤，你不是乐在其中么？”塔矢亮戏谑道，“上次你怎么说的……嗯……别有情趣，不是么？”

　　进藤光眨眨眼，凑上前暧昧道：“嘿嘿，塔矢，你什么时候也开窍了？要不，咱们交流一下？”

　　塔矢亮见进藤光一脸诡异，知道这家伙脑子里又在转什么乱七八糟的龌鹾念头，顺手拿起他放在一边的扇子，“啪”地敲上进藤光的头，“你到我家不是来讨论这个的吧？”

　　进藤光也不恼，劈手抽回扇子嘻笑道：“讷，塔矢，昨天的记者招待会你可真威风！”说着他收起笑容，调整了一下坐姿，模仿塔矢亮当时的模样：“我和进藤有一个约定，他拿到和我同样多的头衔之后，我们便要下十番降格棋。算上今天这个棋圣头衔，正好与我相同。所以，今后一年，我和进藤会全力以赴十番棋，不参加任何其他比赛。”进藤光的神态语调甚至是气势，竟然学得有七八分的相似。转眼，他又是笑嘻嘻的模样，斜睇着塔矢亮，“这话一出口，哈，座间院长的脸都绿了！现场直播啊，塔矢，真了不起！”

　　如果这话是别人说，定是带着嘲讽，但从进藤光嘴里说出来，塔矢亮知道，他只是抱怨事前没和他商量，他要一个解释。

　　“对不起，进藤。”塔矢亮放柔了声调，“其实，昨天记者招待会之前，……”

　　进藤光挑了挑眉，蓦然发现塔矢亮嘴角扬起的弧度比平日要大了些许，白皙的脸颊透着不同寻常的光彩，他的眼角眉梢无不浸透了一种自己从未见在他身上见过的喜悦，仔细听他的声音，可以分辨出压抑不住的激动——

　　“小百合给我打了电话……她怀孕了。”

　　“欸？”

　　“医生说已经有两个月了。”

　　进藤光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塔矢亮，突然，清醒过来一般跳起来大叫一声：“啊！塔矢，你要当爸爸了？！”

　　“是的。”

　　“也就是说，再过一年……不，已经两个月，十个月去掉两个月，最多八个月，还有八个月就会有……这样，恩……这样小小的小塔矢了？”进藤光双手胡乱比划着，满脸通红。

　　塔矢亮见进藤光手舞足蹈地跳来跳去，心里顿时哭笑不得，这家伙怎么比自己还兴奋？——好吧，自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那模样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好一会儿进藤光才平复了心情，重新又坐了下来，看着塔矢亮似笑非笑。

　　塔矢亮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开口道：“进藤，因为事出突然，没来得及和你商量，很抱歉。”

　　进藤光大度地一挥手，“啊，这个不算什么，我事先知道也一定会支持你的！嗯，我理解，塔矢，疼爱老婆孩子是天经地义的啊，哈！哈！塔矢，没想到你也是这么体贴的家伙！”

　　塔矢亮脸一红，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嗯——进藤，棋院里怎么样？”

　　进藤光心里暗笑，知道塔矢亮是转移话题，不过既然已经如愿以偿地看见他尴尬的样子，也不好继续迫他，弄巧成拙可就得不偿失了，便答道：“还能怎样？！你这么光明正大地先斩后奏，棋院里还能公开反悔不成？如果一拍两散，吃亏的还是棋院。还不如顺水推舟，十局棋的赞助应该也足够弥补损失了。你不也是吃定了这一点么？”

　　塔矢亮微微一笑，“我可没你想得那么多。”

　　“不是我想的。”

　　“欸？”

　　“是和谷，”进藤光挤挤眼， “所以，我想把安排十番棋的所有事情交给他打理。”

　　塔矢亮一怔，顿时会意，轻笑道：“不错，能者多劳，其实越智也是个不错的人选。”

　　进藤光发现塔矢亮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讶道：“塔矢，你变了。”

　　“怎么？”

　　“嗯……”进藤光上下打量着塔矢亮，“变得不那么严肃，不那么古板，不那么……那么……围棋。”

　　“不那么围棋？”塔矢亮一脸疑惑。

　　“就是从前，你，塔矢亮，不论从前后左右上下，怎么看都让人想到围棋。现在么……”进藤光抓了抓头，“总之，变得比较有人味了！”

　　塔矢亮微微挑起眉，“我可以当这句话是夸奖么？”

　　“当然！”进藤光用力点了点头，“这样的塔矢，感觉上会下出更好的棋，我很高兴呢。”

　　进藤光的脸上绽开发自内心的舒心笑容，完全看的出来，他并不是为了一个更值得打败的对手而兴奋，而是单纯地为好友而高兴。

　　塔矢亮微微一笑，这么些年，也就这家伙没有太大改变。“所以，会下出很好的棋吧，我们。”

　　“嗯，会是最出色的。”

　　真是期待啊，十番棋。

　　塔矢亮得目光越过进藤光的肩头，庭院中有一阵微风掠过，樱花如雪般纷纷而下。樱雪过后，走廊中缓步行来两个秀丽身影，在她们身后洒落了一路的清脆笑声。

　　塔矢亮突然想起那年在建长寺中听到的禅唱：“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