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一砚笔墨一世长情（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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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世间万般自有定数，我本不该现世，即使由于上天的好生之德加不慎疏忽，让我苟活了几万年，我也应有点苟且偷生的操守，不该因此托大，更不能插手凡人历世的命格。
可我为了梅晴不惜打破轮回，逆天改命。“似我般胆大妄为之徒，老天若不惩治我，世上简直再没有公道可言，咳咳……”我一口气没接上咳了两声，登时有了种“我不亡谁亡？”的豪情。
本是句调笑的话，却惹得梁昭拨弦的手一凝，琴心似碎了般五音凌乱。
我抱膝冲他灿笑，他看着我，表情似哭非哭似笑又实在太难看，简直滑稽的不得了，我没忍住又笑翻过去。
之后药石罔效的日子里，我本着“多积阴德”的原则，把前些时候敲诈他的房子、车子、仆人……还有他自己，统统还了回去，现在我们的关系是，我病入膏肓无家可归，被他好心收留。
寄人篱下的生活很好很舒心，不用支付房屋修缮费、下人生活费、出行车马费以及“铺张浪费”，偶尔欺负欺负梁昭，调戏调戏丫鬟，如果除去随时可能发生的一命呜呼，人生简直堪称完美。
在某日醒来我发现自己双目失明，全身瘫痪，甚至连维持人身都很艰难时，我坦然接受现实并唤来梁昭交代后事。
“你不是五百年前就一直想知道关于我的一切？现在我全都告诉你。”扮娇弱一向不是我的风格，我摸黑拉过他的手，没等他反抗就将他拽进我的梦里。
这是我倾尽法力回溯的一个梦，一个从远古到如今的千秋大梦，梦起始于神袛写天书时无意的丢弃。
神袛作为我的第一任主人，并没有给予我珍惜，只是稍觉不称手，就将我随意丢弃下界。带着些许惆怅，我落入一个将军手中，那将军能征善战却屡屡遭帝王猜疑，那天他郁郁独酌时被我从天而降不幸砸中，晕厥醒来后他恍然大悟，于是调兵遣将推翻了前代王朝。
将军开国登基，我作为天子承天景命的象征，被珍而重之的供奉在王宫里，目睹着王位的继承者们一代比一代荒唐，一批比一批愚蠢，一个比一个驾崩的有新意，以致亡国之君脑残的以为他是被我抛弃所以亡国，于是，他也干脆的抛弃了我，将我扔出王宫。
我还没来得及为自由欢呼，又被新的朝代建立者寻回宫廷，然后继续上述情况，周而复始的被抛弃。
群雄逐鹿的时代很快取缔了一王统治，我流落梅国王室，被梅侯悄悄赠予最疼爱的小女儿梅晴。
自幼凄苦的梅晴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二人主人。因她不是梅侯的正室所出，所以即使贵为公主私下最受梁侯垂青，也还是会遭到后宫无事生非的一众夫人们，以及嫉妒不满的一拨姐妹们隔三差五的无聊刁难。
梅侯对梅晴的偏爱就像梅晴庶出的身份一样尴尬，以此类推，梅侯对梅晴的维护也必须如宠爱一般见不得光。
犹记微曦晨光里，梅侯俯身拜了三拜，郑重的将我从祭台上取走，我被他揣在袖中，清楚的听到了他心中不断重复着的祈祷：愿笔神庇佑小女一生平安无忧。
我是梅侯瞒过众人送给梅晴的最珍贵的礼物，我不仅彰显着一代王者、一朝宫廷中粉饰太平下最沉痛的无奈和哀伤，也包含着一个父亲眼见女儿受委屈而不能有所作为的全部歉疚。
千古长生，我见证了太多永恒的无情，这点点真挚的父爱几乎瞬间打动了我，沉寂太久的恻隐之心为之一动，于是我心甘情愿的来到梅晴身边，与她为伴，护她平安。
“阿荥，梁侯何幸，能得你承诺？”梁昭身在梦中，飘渺的声音似疑惑似叹息。
“梁昭，成全一桩心事不容易，更何况梅晴待我情同姐妹，从我爱上你的那刻起，就注定负了她。”
是的，我爱梁昭，爱的刻骨铭心，爱的失去理智。
所有悲剧起源于我的嫉妒，我爱他，却碍于人仙殊途，不得不小心翼翼不越雷池一步，但我也见不得他与梅晴琴瑟和鸣、其乐融融。
记得第一次看到梅晴对着梁昭温柔浅笑时，我心里暗骂她做作；回想第一次撞见她亲吻梁昭时，我觉得她下贱；忆起梁昭第一次主动抱起梅晴时，我的羡慕嫉妒终于转化成恨。那一回，我生平第一次与梅晴赌气，不但对她不理不睬，还放任她独自外出幽会梁昭。
我的失误成为梁昭暗算我们的胜券，梅晴被他绑走，我发觉异常后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东窗事发，一国覆灭，我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我对不起梅晴。”内疚、自责种种情绪没顶而来，压得我无法喘息，悔得我肝肠寸断，我对梁昭的爱有多深，就对梅晴有多深的亏欠，所以我才会不惜一切，毫不犹豫的舍身救她。
梅晴的生命本该结束在五百四十年前，我的偷梁换柱，为她争得了四十年的阳寿。
我的报应也本该在五百年前到来，是我对梁昭的执念，对梅晴的愧疚，又让我苟延残喘了五百年。
“梁昭，我出关后听梅山的老树精说你成仙了，其实我挺高兴，我想，起码我不用费心费力的刨梁王室的坟骂你。”我靠在梁昭怀里，明明觉得幸福又无端想哭，“但是，洛阳再见你事，我以为你不爱我，情殇之余又有点气愤。”于是我敲诈了他，使小性子让他当奴才供我使唤，还把他当面首故意欺负。
说到这份上，我再不哭就不对了，没想到梁昭哭的比我还迅速声音比我还洪亮，表现的比我还伤心，眼泪流的哗啦啦止不住。我被他弄的头疼心痛，只好换个话题聊作安慰，“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比起与世长辞，我更好奇这个问题，毕竟过了五百年，我又换了副形貌，他能认出我也当真是修为有方，道行高深。
“阿荥，天下画师何其多，一砚笔墨可画形画貌，却画不出心，你能以笔墨画出我的心，我又怎么会认不出是你。”梁昭说的理所当然，我听的胆战心惊，瞬间对他强大的逻辑思维佩服的五体投地，这样……都行。
六、
梁昭对我说：“梅花的时令过去了，院子里的树也被你砍光了，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再为你种上。”
我认真地回答他说：“不用，就算种上我也看不到，重要的是我并不喜欢梅花。”
我爱梅，擅画梅，是因为梅晴喜欢梅花。就像我爱银子，这么多年四处奔波敛财，是为了梅晴的遗愿一样。
梅晴生前希望梅国富足不受强国欺凌，而我没有达成她的心愿，梅国终因国贫而亡。梅晴死后，我吸取了她的教训，继承她的执着，爱财如命。
说到底，我活的没有自我，我背负着的是梅晴的意愿，她是我亲近的人，我看重她，因此看重她的意愿，所以很多时候，我把那也视作了我的意愿。
私心而言，我讨厌梅花，虽说梅花耐寒傲骨、气节不逊，但它的香未免太冷太淡漠，闻多了就容易生出孤芳自赏的哀怜心思，我孤零零的活了这些年，其实骨子里是个极爱热闹的人。更何况冬天开放是梅花自己的选择，神没逼它，人也没逼它，万物应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
梁昭安静的听我说完没有接话，只把我抱得更紧。
“旧时的侯王公亲，都随着玉楼金阙在慵懒奢华的靡靡之音中归为历史的尘埃，醉酒洛阳的梅花，如今也被声势浩大的富贵牡丹惊走，梁昭啊，五百年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你应学着忘记许多事，放下一些人。”笔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循循善诱的开导他，希望他能想那些亡国之君一样把我丢出去，这样也好叫我走的无牵无挂。
“你不用说了，我不会丢下你。”梁昭冷冷撂下这句话，转头进了书房。
几天来，他不眠不休的埋头研习道法典籍，隔三差五的访亲问友送礼送钱，他那点花花肠子我又怎会猜不出，他还指望着以他那点修为救我呢！
“你放弃吧，这个事情没有前途。”我直言打击他。
他笑笑不甚在意：“我从五百年前修炼伊始，就盘算着什么时候能把你救活，不过之前的道术是预算着救活个把人的，没想到你是个神。”他啧啧嘴，“难度比提前预想的大了不是一星半点，但也不是一线希望都没有。”
“看不出来，你那时没殉情，是备着这招啊。”我好奇地看着他，心里不禁琢磨……梁昭果然是个心机很深的少年。
可惜的是，我没有等到他成功的那一天就含笑而去了，临终前我破天荒的给他画了丛牡丹。
我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用画告诉他，洛阳城的名花除了雪梅还有牡丹，世上的女仙除了秦荥还有其他人。
我想，等他能够忘记雪梅，学会欣赏牡丹的时候，就一定能忘了我。梁昭像是读懂了我的意思，但他却柔和了嗓音低声对我说：“阿荥，你安心的睡吧，我会一直陪着你。”
“唉……”此话一出，真是让我死不瞑目，我只好退而却其次，零零碎碎叮嘱他：“我......你……珍重。”
最后那句话，连我也不知自己本意究竟是叫他珍重，还是叫他珍重我了，银光闪耀中，我还原为一支古朴的笔，轻轻枕入他手心。
千万年来，被抛弃成百上千回，也不在乎，多这一次。
七、
肉身寂灭，我重回神殿，被神袛静置案头。琼楼玉宇中陪伴我的是万年静默的岁月和无尽的寂寞，直到有一天，梁昭英勇无畏的闯进殿来，为抢回我斗着胆同神袛叫板。
“梁昭，你真是胆大包天。”神袛摇头长叹，殿上我情不自禁的笑出声，自众笔中脱颖而出，被神袛赐还梁昭。
活过来的时候，我发觉除了衷心赞一声：“梁昭，你好本事。”已无话可说。
他在我床边支了个案子，烛光下，他斯文的笑着，低头郑重地对着两张红色的破纸发呆，感觉到我醒了，他就欢欢喜喜的凑过来拿给我看。
我才晓得，原来那两张喜庆的破纸，是我们的婚书。
梁昭据理力争，用五百年的道行为我换来了一世寿命，他失去修行也成了凡人，好在家底丰厚，也够我们花天酒地地过上一辈子了。
我曾挠着头费解的问他：“弃了长生之道，你不后悔？”
他挥鞭赶着马车答：“永生太长，一世刚好，佳人在侧，青春作伴，何悔之有啊？”
说完，我们便一起笑了，碌碌的马车载着我们，开始了新的生活。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一砚笔墨一世长情（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