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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迷雾森林 ...


  •   忽风,忽雨,忽雾,忽晴的迷雾森林刚放晴。林中瘴气极重,湿粘粘的泥巴糊粑住我的靴子。讨厌,想甩掉背上的旅行背囊,它压得我喘不过气。讨厌的天,讨厌的森林,讨厌的泥巴,讨厌,讨厌!一切都是那么的讨厌,最好世界毁灭,恶心!
      从正午绕到黄昏,仍没有走出森林的迹象。森林仿佛母亲的子宫,而我羊水中湿沤沤地打转,转得我筋疲力竭。索性撂倒自己,死了算了,真他妈的烦!
      树杈上一只猫头鹰瞪着白痴的大圆眼睛冲我嘀嘀嘀嘀暧昧地叫。还真他妈的可爱!想掐死它。三两下爬上树,朝着可爱的该死的猫头鹰前进,眼见着逮着它了,呆头呆脑的居然在我扑着它的前一刻起飞,害得我扑空倒栽葱地挂在枝杈上,象只“吊死鬼儿”。
      我在空中荡来荡去,上不着枝下不着地,寻思下树而又不跌残的良方。同时热血向下倒灌,充胀我的脖子,然后是头。我的太阳穴向外鼓胀,我的脑被血溢满。它们就要爆开我的头出来。
      得得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十五秒后我坐在马背上。没鞍鞯的马背,头脑昏沉沉的,我整个人贴上它,搂紧马脖子。我可怕被摔死得难看,断手断脚的。我压根儿不敢回头瞧。方才马上的人在我落马的时候摔了下去,八成是摔晕了,哼都没哼一声。在城里,骑马是有钱人的专利,我,连马它儿骡子也没骑过。此刻无法与马的步调取得一至,只得任由它把我的肠子颠得天翻地覆。
      马驼着我疯跑。我只感觉到风在我耳边呜呜地响,时不时抖着枝梢抽打我的脸,火辣辣地。倒霉,我就知道,不死便没好日子过!我他妈上辈子欠谁的了?如果有上辈子的话。马奔驰出森林,我被它掼到草坪上厥了过去。
      啾啾鸟鸣叫醒我,窗外太阳已担在山脊,红彤彤地。天!我这是入了童话书了?整间房子布置的十足的卡通。我的头上,尖尖的屋顶好象是松木的,我甚至闻到松的清香,但这不可能。它向上缩,向上缩,缩到深幽高远的窄处,大概随时会掉进一只罗杰兔什么的,虽然并没有壁炉烟囱。
      我的眼好容易从吸勾住我眼球的深幽屋顶里拔下来,然后我看见一张白惨惨的脸,跟昨晚从马背上掉下去的那张“石膏脸”差不多。一个女人站在房间门口,冷冰冰地盯着我。她的双手在小腹前刻意优雅地交握。我想我是弄错了,这女人的确就是一尊石膏像。我的目光检查石膏像的细部,以巩固我的判断,这时她开口了:“你是叫吕非格吧?”
      没错我是叫吕非格。稍后,我知道她叫齐乌蓝,是位特护。她的年龄看起来比我小几岁,身材修长匀称,双胸耸挺,脸部修饰的精致而有品味。

      “……别墅里除了一位特护,还有一个园丁,一个厨娘,一个杂工,而我是管家。”管家坐在茶几的另一头向我介绍。
      我一时难以适应一个年青貌美的女管家。电视上演的管家基本是老头,穿着黑色西服或燕尾服,不过时兴的所谓社区管家差不多是这么年青的。女管家三十出头的样子,一袭粉紫的连衣裙,身材玲珑浮凸,丰腴却并不显胖,妆化的恰恰看不出化过妆,很容易让人误会她是自然美。肤色润泽,但仍然纯白。好象这儿的人约定俗成的标志就是煞白。
      我没急着询问我的工作。我想先搞清昨夜那人的景况,如无竟外,以他那张白森森的脸,他也该是这儿的人。
      “昨晚那匹马……?”我开口。
      “作好你份内的事,其他的事与你无干!”她的语气很狠,我再问一句她就会杀了我似的。
      他妈的,中国还是社会主义呢,横什么横!再横我他妈不干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也耍得很横,“我没有管人叫管家的习惯!”
      “叫我AN好了!”她乖巧地放软了语气,不温不火。
      AN,他妈的,崇洋媚外,我心底叫骂。那一刻我忘记自己也有个名字叫CAT。
      这幢别墅有着与森林天空一样颜色的顶,与森林空气一般新鲜娇嫩颜色的墙,建成丹麦古堡的式样,一个个小巧的尖顶错落有致地融洽成整体的宫殿。它自然并非宫殿,只是它的状貌令我一眼望见便联想到格林童话中睡美人的长眠处,仅欠玫瑰篱笆。花园的外边是一圈人工挖成的湖,湖的对岸便是森林了。只这么一圈无波的湖能阻挡外来的入侵么?但AN告诉我千万不要下水。
      我没有下水,每天地坐在一扇小窗下讲故事。窗内住的是什么人我不知道,它密闭着累累的不知深浅的帘幕。
      AN容许我讲的范围只有童话而已,加上弱智的别墅造型,而且窗里面的人从未迈出过屋门,种种迹象表明八成是个残障儿童什么的。
      我的工作轻松,薪水丰厚,虽然一周来我讲的童话似乎都不合听者的谓口。我从灰姑娘讲到了冰雪女王;从辛巴达航海讲到了格列佛游记。AN总是在第二天一早告诉我换个题材。几天来她对我一直很客气,而且丝毫也没有要解雇我的意思。但我有点抓狂,我天才的自负在这里被彻底打垮——沦落到给一小兔崽子讲故事居然还搞不定,操!
      我划着小船过湖去是让这小崽子逼得实在没法了。密林里没有体温的蛇掉落我的脖子,凉滑凉滑地绕着我的身体穿行,与我的皮肤擦出丰富又多情的鸡皮疙瘩。还好一位护林员赶到,二指禅一夹一甩,就象甩脱一根藤。他的名字叫方薪,祖父与父亲曾是猎人。轮他到了打猎的年纪,法令禁猎,于是他作了护林员。大约是缺人陪伴吧,逮住我,他健谈到絮叨的地步,与别墅中的人正相反。
      别墅中的整体风格是静默的,似乎因为那个小崽子忒怕吵。其中厨娘与园丁看样子是老两口。从没见过那么瘦的厨子,据说油烟薰多了厨子们皆会肥的油亮亮的。也没见过那么肥的园丁,很怀疑他挺着那酒桶似的大肚子如何蹲下去拔草。怪我见识少,人家是用剪草机的。
      杂工每天都会送一朵玫瑰给特护,但两人几乎没有对话。也许对于一个追求异性的雄性动物来说,眼神与行为就足够了,无需语言。而对一个冰美人来说面无表情正是最具诱惑性最拿手的武器。我之所以称她为冰美人,纯粹来源于直觉印象。从头至脚的白衣天使装,雪雕的脸,说她是冰雪女王也不为过。
      管家只要听不见噪声基本上会待在小崽子的房间里,她比乌蓝更象特护。他们没人爱搭理我,我也懒得理他们。不过厨娘,园丁与杂工这些从不进主人房的人,脸上红光泛滥。有时听见猫头鹰叫的晚上,我禁不住想,难道小崽子是具吸血僵尸,凡进它房间的人都会被它吸干红色的血换上绿色的?
      护林员给我讲了许多关于这片森林的传说与趣闻,这倒提醒了我,于是第二天我坐在窗边给小崽子讲了个小熊杰里米的故事。好的开始出现了,日后尾随而至的有狐狸列娜的故事;香肠,小鸟与老鼠的故事;鼹鼠的故事;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这小崽子八成是狼人,故而才如此这般地喜欢它同类们的故事。
      等我证明了我能,老问题又来绕我了:我需要钱,也肯定找不到更赚钱的工作,甚至一般的工作。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也许根本就无处可去,然而不自觉地常常希望AN炒了我,随便找个什么原由都可以。甚至后悔证明了自己能,否则不胜任工作不是最好的理由么?同以往一样我清楚这儿不是我要振翮的天地,但哪儿才是呢?我到底想作什么呢?就象这片森林,雾浓不知通途。想走又犹豫,拖到月底拿到头一个月的薪水,我总这么着。而且我深知辞职后我的心会更慌,但我仍会这么干。
      月圆之夜,狼人出没的晚上,半夜两点,内急。别墅洗手间分得很细,什么男用的,女用的,夜用的,日用的,可半夜起来上厕所我还是头一次,满头大汗,厕所无影儿。我想干脆浇花去。
      别墅十二点拉匣限电。我摸到前门,锁着,还拉着重重门帘,安说过十二点拉匣后禁止外出。我忽然打了个尿战。一眼扫过去,黑黢黢,没有方向,没有远近,连模糊的物体轮廓也看不见,似连我的瞳仁都消失了。人死后埋入土中没准也是这视觉吧?那一刻我极度渴望看见外面。我扒着门爬上门顶,爬过通气道,在通气道的另一头卸下百叶盖,颇费了些气力。现在视线与外界通了。
      我没瞅见狼人,我眺见一个女子坐在泳池边。泳池的水天天换,不过除了AN没人畅游,大约都跟我一样不会水吧?每天看着AN游得惬意享受,她更象是这儿的主人,而那闭门不出的小崽子更象空气。
      这个女子不是AN,因为她极削瘦,宽大的衣裙空荡荡地随风飘摆。当她转过她的脸,我感到刺痛。圆月的清辉流过她的面庞,她的眸禁固着死亡。死亡从未令我心痛。我只惧怕死亡方式所带来的□□的痛楚。可当她转过脸,当我望见她的眼,我为她的死亡感到了锥心。钻头鼓劲地从我胸口锥了进去,深而强力。当咸的泪水打上我的手臂,我方恍然,再定睛,她已不在。
      恍恍惚惚地回到自己的卧室,回味这件事有些奇异的莫名其妙:首先她是活人,为什么我直觉她已死了呢?也许是她的眼睛给我的讯息?那么既然她的眼中断绝了生命,为什么我还要为她心痛,为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流泪?邪门!
      第二天坐在窗边我临时改变了原定计划,开始讲一个新题材的故事。之所以说临时,是因为在我落座之前我都并未曾想过改变,直到我坐上那把转椅,看见那扇对了整整二十天的窗,我的心咚咚地慌跳,我害怕杀人,哪怕是眼不见为净的杀。
      我讲了个夸甫逐日的故事,期间“你是蠢货”的念头一直在阻止我。我还是坚持把它讲完了,讲这个《山海经》中两行半的故事,我用了整整一个早晨。那是一次艰难的讲述,因为一条生命的压力出乎意料地重。中午吃饭的时候AN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同寻常。
      下午照例休息。划船过湖去找到方薪。每次过湖我差不多都会找他聊聊,虽然他挺唠叨,可听他唠叨刚好平衡湖那边的寂静。方薪向我展示了一柄精良的藏刀,他哥哥送的。谈起他的哥哥,一个一心想摆脱农民与贫穷这两个字眼的人。为上大学,逼父母变卖家产,怎奈穷乡僻壤消息不灵通,选了个过时专业。毕业找不着工作,与人合伙开公司骗钱又让人告发。
      “后来呢?”我问。
      “跑了,再没给家里捎过信儿。”
      方薪的声音消失的那刻蝉的鸣声极大。据说蝉的鸣声高达一百二十分贝,听起来象把这夏天给煮沸了。
      静默中我正估摸这蝉鸣与工地半夜的施工究竟哪个更扰民时,蝉鸣中闯进锐叫声。方薪跑在前我在后。两分钟后,沼泽边上一堆爆炸的红发,祖母绿的紧身T恤,柠檬黄的迷你裙,火红的松羔凉鞋,对比度超级的女孩儿跺着脚,歇斯底里地锐叫着:“啊!啊!”沼泽里的那位,除了那一头黄发,只剩一种颜色——泥浆色。
      方薪把他捞上来,问我能不能带他们回别墅处理一下,而且天色已晚,出森林恐怕也不现实。
      我带着这两个迷路的家伙渡过湖,还没来得及下船就跟杂工为上岸的事较上了劲。杂工叫端,眼神凶狠。可我不毛他,因为我随时准备走人,所以谁也别想给我摆谱。AN走过来问明了情况。“不行。”她说。这是我早料到的。其实我并不在意这两个人的去留,我带他们过来纯粹因为我懒得解释。
      我回头对女孩示意我无可奈何,女孩哇地哭了。男孩还糊在泥浆里傻着。她这一闹还真的把我们都将住了,于是在她瞪大红肿的眼应承下严守别墅各项规矩后,她掺扶着男孩跟随AN去客房洗澡了。
      晚餐毕,我过去看他们,女孩竟从背囊里取出一只小犬。见我走进来连忙向我解释说这种犬是不会叫的。
      二十点到零点,坐在窗边瞧例讲故事。我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今天发生的这件趣事,很自然地,没有多想。不过讲的时候心中很暖。
      夜里梦到了家,氛围明朗而和睦。父亲在阳台浇花,母亲坐在沙发里织毛衣,妹妹笑得无忧无虑。或许没有我的家会如此温馨吧?
      翌日,女孩儿走的时候对我说她的小犬丢了,眼神哀伤。这类七彩娃娃的哀伤我通常当她在自编自导青春偶象剧,我对这类电视剧一向没胃口。
      下午沿湖闲逛,浅水处发现一副完整的动物骨骼,吃惊不小。可以肯定那堆骨头是女孩丢失的狗。难道这里也有喀纳斯湖水怪?我继续往前走,发现这个湖居然不是死水。一个匣坝操控着它与森林的联系。
      当天晚上,我坐在窗边讲起我的小时候。不知是否由于窗的过滤,当我坐在窗边,我的小时候在我的记忆中滤净成有着嫩黄天鹅绒的质感和桃粉喇叭花的气息的美丽时光。此后每晚我都把动物故事改成我的故事,当然用的是第三人称。AN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可思议,然而她并没有禁止我。发薪的日子过了,我并没有走。后半夜通气道的小口让我有了一个秘密,有了一些自豪。
      发薪后的第四天午餐时,AN通知大家费少爷明天过来。众人面无表情。费少爷,何方神圣,很大牌的嘛!尤其少爷这两个字搞得我鸡皮疙瘩乱掉。打从我出生在这个世上,少爷这个词儿便离我八竿子打不着的远,如今它居然活生生地贴近,近得我仿佛跨越了时空,极不适应。
      由于讲故事的缘故,每天早晨除AN以外我起的最早。可这一天人人都起得早。比平时多了一倍的菜摆在厨房里;园丁剪下了园中开得正好的郁金香插瓶;杂工出发去接驾;AN整理好帐册和工作日志预备接受检阅。我讨厌和大牌的人打交道,以我的恃才傲物那只会引发战争。AN告诉我今天不用讲故事,我便划船过湖去找方薪。

      “昨夜下了一场暴雨,局部发生了泥石流。”方薪对我说。他有一台短波收音机,林区的公告通过短波便可批处理。“我得去现场看看情况。”他边说边走到屋后,屋后一棵树上拴着匹马。我自然跟着他一起去。他坐前我坐后,骑上马背我想起一件本该早弄清楚的事。如果我的感觉没错,这匹马正是那晚把我掼到草地上的马。摔下来的人呢?为什么在别墅一直没有看到?另外,这匹马为什么会在这儿?难道方薪跟AN有什么瓜葛。
      泥石流清理现场,警车闪着灯,警察与法医正从烂泥中拖出一具腐烂的尸体。我的第一反应——呕吐。呕的我头昏脑胀。方薪扶我上警车休息。
      “尸体死亡时间大约一个月多。死因是中毒。尸体的背部取出一根木质针状物,上面有液体残留,需进一步检验……”法医的声音断续地撞击我耳膜。不祥笼罩住我。虽然尸体腐烂得已无从辨认,但我认出尸体与堕马人的衣服颜色相同,而且死亡时间也吻合。不会是我那一下导致他摔在了有毒的植物上,造成了他的死亡吧?但这个念头立刻便被否定了。我还记得堕马人的脸,现在回想起来,那张脸的惨白与乌蓝的白有着本质的不同,那根本就是张死人的脸。也就是说那天从马上摔下去的已是个死人。
      方薪进来问我好些了没的时候,我不自觉地打了个颤,他与AN谁是杀人犯?死者又是什么人呢?
      当警察决定去别墅了解情况时,我热心地充当了向导。方薪留在清淤现场。去别墅的路上我原打算将那晚的事报告警察,但印象中那些不作为不称职的警察的例子让我打消了主意。我担心她的安危。我必须让她先比信任AN更信任我。此外,对别墅的那群怪人,我也必须先搞清楚谁跟AN是一伙的,以免打草惊蛇,反使大家处于更危险的境地。路上,我问与我同去的警察要手机号码,他推托了。
      AN对警察说了三个字,顶轻巧:“不清楚。”余下的人依序将这三个字复印了四遍。我没有看到那位费少爷,他应该已经离开?
      我该怎么让她信任我呢?回想过往,我几时让谁信任过呢!连我的家人亦没有。我凭什么让她信任?近几年的细节一段段在我脑中扫描,结论:我不是个值得信任的人。无论担负什么样的责任,我都会因为一时喜怒而弃之不顾,逃之夭夭。苦思整夜,没有答案,我甚至犹疑这次是否又是一时兴起。AN敲叩我的房门的时候,我压服繁紊的思绪告诉自己:这一次有人命,也许牵涉几条人命。
      我坐在窗边,天蒙蒙亮,林表雾霭迷漫,什么也看不见,野蔷薇的香靡靡地拉合我的眼皮。无话可说,我傻呆呆地坐着,一忽儿愣眼浅浅的鱼肚白;一忽儿愣眼窗帘的百褶。
      一束金艰难地从地廓的黑冥狱底刺出划开青黑,万道金光,喷薄千丈,血染了朝霞。
      “有个人,跟我年纪相仿,”我突然开口道。没有组织,没有结构,任话语涓涓地流出。我讲述了一个人如何自以为是的忧伤;如何自以为是地闯祸;如何自以为是的让爱自己的人受伤害,甚至流血。眼前的窗帘褶渐渐退色成教堂忏悔室的小窗格,一个男人虔诚地跪拜,剖析着他自己亦从未发觉的内心潜藏的罪恶。
      “我很愤怒!很愤怒!我想杀死他,但我又想拯救他!”我想说其实他就是我,我很想对窗内的人说。可是我没有勇气,我无力再讲述下去。我的头快要裂开,我吃力地托住它。然后我听见哭泣,不是属于我自己的,是窗里,是窗里的人第一次发出了声音。哭泣微弱,我隔得这般近也需屏息聆听。我也流泪了,不为自己的故事,而为窗内人的哭泣。这是我作事第一次有结果,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成就感。这成就感让我胀塞满清高自负的脑子即刻疏通:原来我不是天才,什么也不是。这二十几年我只是个被别人供养的贴满金箔的泥菩萨。我什么也没有作过,却在别人的目光与自欺中以为自己能普渡众生,光耀万方。所以我挑遍了所有的土壤也没能找到可以容我出苗的地方。
      我冲进我的居室抓起手机按下号码,按到第四个,我松开,家依然沉重。
      午饭后,AN离开了别墅,我跟踪她,果然她去了方薪的小屋。我迅速返回别墅,趁她不在,第一次用心参观了这栋别墅,准确的说是查探。这一次令我明了原来我对身边的事物疏忽到怎样的地步,此前我没留意过到底谁住哪儿,甚至这别墅究竟有几层。妹妹曾说我没心没肺,她说的很对。
      一根捋直了的曲别针,后院温室顺手牵羊的半根断锯条,我顺利地撬开了AN居室的门。她浴室北面墙壁扎眼地掏空一扇窗大小,摆放着一个硕大的芭比娃娃。娃娃黑头发黑眼睛,比一般的芭比娃娃自然可爱得多。大概是芭比娃娃也同肯德基一样入乡随俗了。娃娃的裙摆上绣着一个“昕”字。取下娃娃,伸手在背壁上摸,一条凹陷,手伸不进,探入曲别针,点到一粒粒的圆珠。我肯定这是扇暗门,可怎么拨弄也没反应。手表上分针转得我着急,算了,干脆放弃吧?但下次不知AN何时才会再外出,她几乎寸步不离守着这儿。我正火烧火燎地,一组数字跳出来——‘九,九’,安书桌台历上红笔勾的日期。我用别针数珠,逢九拨动,门弹开,我钻进去。朝下的旋梯。
      脚踏实地,眼恍得睁不开,适应半晌。别墅的地下竟有座水晶宫殿,七彩水晶砌成山洞的状态。除过脚踩的这一面,余皆不成平面,崎岖坎坷。宫殿中央一座石屏风的后面,双人份的纯色水晶棺内一侧空着,另一侧一具裸体的男尸,容颜保护良好,宛若尤生。天那!我错点叫出声来,连环凶杀案!
      绕过水晶棺,我听到水声,往前走果然见水。水从一孔洞中流出,却象魔法画线似地整齐地停留在洞口并不往前涌流。
      拉上AN居室的门我转过身,背光的阴影里站着乌蓝,我们互相对望一眼,彼此沉默。我走过她身边,悠闲地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她不会告诉AN,我这么认定。或许因为她冷得万事漠然。
      后来我借学游泳的机会找到了水止步的原因——很简单,泳池与地宫相通的一截水道巧妙地利用了连通器的原理。或许这就是AN天天游泳的原因,她可以通过这段水道进入地宫而不为人发觉。
      由于又发现了一具尸体,我打算冒险,不能再耽搁时间了。半夜两点,我如法泡制地撬开我居室的封窗。每天十二点封窗,为了没人再能看见外面。抓着睡衣布条连成的绳索从二楼攀下,我知道她已如每晚一样坐在泳池旁了。方才决定下来之前,我观察过她的神情,比昨天又活过来些。
      月影静静沉于池底,她的面庞沉于月色中,月白的长裙拂抚夏夜晚风。不变的时间,不变的地点,所唯一改变的是我在她身后。我正在考虑怎样才能不吓着她又可以让她知晓我在她身后,她转过她的脸,那两汪深潭里没有溅出水花。“我,”我东抓西抓,嘿!词与词组们赶着一个比一个溜得快,都是些个背主叛亲的!野蔷薇的芳菲游弋得从容,我的心却跳得冒傻气。
      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只能说一切发生在天旋地转间吧!理应是她落水,我英雄救美,但不知怎么搞的,结尾我迷迷糊糊躺在床上,口中饱尝泳池味厚的漂白粉饮料。她湿漉漉地站立床边,发稍滴的每一滴水里一轮清皎。
      等我神智回全的时候,她已不在。敞开的窗台边隐隐忽忽一个相框。取过,凑近月光仔细辨认,是一张合影。中间是她,两旁的男孩笑得灿烂。然而他们已不能再笑开颜,因为他们已经死了。左边的正是堕马人;右边的则是棺内人。我推断的没错,连环凶杀的目标皆围绕着她。为什么呢,AN的动机?谋财害命?没可能,财权并不在她的手里。情杀?滑稽,同性恋那?仇杀?荒唐,哪来那么多深仇大恨,对这么一个虚弱的女生?匪夷所思。可AN的确更象这儿的主人不是么,也许有我未知的内情。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她并不愿跟我走。她甚至不愿跟我接近。

      离开时,我原打算走门的,省去爬墙的功夫,可还是迫不得已走了窗。我找不到这间屋的门,四壁遍布帘幕,褶皱的帘幕。而且掀开一层又一层,掀开一层又一层,它们裹缠我湿漉漉的身体,越裹越紧,我不想窒息在帘幕布堆里。
      回想起来,每天讲故事时,窗帘的颜色没重过样。天!我对她的世界的帘幕还知之甚少,一时之间别说带她出去,就是自己也难以走出这间屋,若不是她给我留了一条允许我走的路的话。
      我预感不妙,我觉得我得与死神抢命,却颇觉得些束手无策。压下急燥改变策略,我决定先尽快摸清每个人的底,以便结成统一战线联盟,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所以第二天我冒险溜进了乌蓝的居室。撬开上锁的抽屉,发现一本旧日记。日记本身没什么线索,但里面夹着的一张照片却表明了一些事情:一个女人,香肠嘴,鼻子被坐断了梁,眼睛锅沿磕了道缝,身材好比汽垫船,肤色七百年的泥巴洗不净。概言之四个字——惨不忍睹。等我从房里溜出来再见到乌蓝,我赞叹的就并非上帝的妙笔而是人类医学文明的无比伟大。
      未预料消息灵通的死神当晚没有追索别人而是来到我的床边。这死神的撬门手段与我相当,还好他对我的起居规律尚未掌握。凌晨三点,我从“观景台”往回走,看见“死神”推开了我的门。蹑手蹑脚跟上去。死神走至我的床前,我猫进门边,抄起水果刀,拔下刀尖的蛇果。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他一刀扎透我的被子,我一刀划破他的手臂,他推了我一把奔出门,我追出去,无影无踪。可以肯定死神是个男的。不是AN那是谁?方薪?
      第二天去找方薪之前,由于机会难得,我窜进了厨娘的居室,当然园丁也住那儿。一台电脑,屏显上花辣辣的还没辨清,厨娘园丁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我呢?床底吸地气去了。
      “怎么办?”厨娘的声音。
      “叫你别赌别赌!现在可好!你怎么,你怎么狗改不了吃屎呢你!”园丁声音发急。静了一会儿,园丁接茬道:“就怕你赌就怕你赌,才带你到这鬼影子也见不着的地方,你居然还上什么网赌!谁上网用真名?你到好用真名不说还把帐号给上了网啦!”
      “那不是赢钱的时候用的吗!”厨娘嘟囔。
      “赢钱赢钱!赢你个大头鬼呀!”园丁咬牙切齿……
      我在床下吸了一下午地气,原定计划全盘泡汤。晚上我把房间里一套茶具打碎,用鞋盒纸盛了夹在门窗的顶缝里,谁再来,先赏他个醍醐灌顶。我则躺进衣柜,还好冷气够大。
      第二天吃中饭的时候安通知大家,费少爷明天来,这次会住一段时间。饭后骄阳灸人。我走入森林不久林中起了大雾,怪异的天气,我手表的时针指着二。失了方向,我走了很久,护林员的小屋仍不知所踪。当我的手表时针指着四,脱水的迹象由于身体的疲乏而肆虐,喉咙仿佛大把的沙子在磨,腿一软我便瘫倒在地。这时我才反应上来,我一直着急着确定方薪是否AN派出的‘死神’,却忘了一旦他是,我该怎么办?此刻我已筋疲力竭,这种时候绝不可以碰见他。
      其实森林中的危险不止于人,我躺倒之后听到狼的叫声,常识告诉我狼是群体狩猎的动物。护林小屋周围并没有狼,方薪告诉过我‘山岚’区多雾多狼。我连忙摸出打火机,手扫着一根树枝。打火机卡卡响不停点儿,可树枝太潮。这时,响起杂踏地跑过草丛的声音,除了狼的还有,人?混乱的追逐,一声闷哼,接续削利地狼的长嗥……安静,准确地说是寂静,混淆着死亡气息地寂静。我没有动。
      等雾退淡,夕阳的辉光透进深林,距我一二十米远处,影影绰绰站立一人,手持利斧,身着白背心,胸口几个红字:迷雾森林护林员。我艰难地吞咽一口唾沫,背脊发冷,是方薪。他朝我走过来,脚步有力地踩踏,卡嚓卡嚓,枯枝在他脚下频频折断。
      “你怎么跑这儿来啦?这儿狼可多,你没事吧?”他扶我起身,递给我他的军用水壶。
      “没事!你刚刚没听到有人叫吗?”我试探地问,没敢喝水,余光留心着他手中斧头的动向。
      “没有呀!什么时候的事?”
      “一两个小时前吧。”
      “那我怎么听得见,我才过来!你没事一个人别乱走,去年几个大学生在林中搞什么探险,结果有三个报销在这儿了!”
      说到这儿,方薪拿拇指食指掐住嘴打个呼哨,达达跑过来一匹马。
      “咦!你换了匹马?”我问。
      “换马?”他好象没有反应上来。思忖一下回过味来。“噢!你上次看到的那匹叫‘黑闪’,这一匹叫‘桔子’,都是坞子那儿马场的马。今天‘黑闪’被人租走了,所以就骑了‘桔子’过来。桔子是母马,‘黑闪’跟她是一对儿,平时可恩爱了它们!”
      方薪搂着马脖子动情地说。他对着森林里的动植物比对着人表情可爱的多。方薪的胳臂有疤但没有新伤。
      骑马走了一会儿我缓过劲儿来。黄昏织满归鸟的翅膀;归鸟的翅膀间,夕阳的背影里显出一座寂寥的墓园。墓园中一大一小两座坟茔。大墓碑刻:爱妻贾妮之墓;小墓碑刻:爱女乔昕昕之墓,看起来并不象山民的名字。两座墓的碑铭日期相差十二年。十二年,一个轮回的期间。
      我们默默肃立于青冢边,晚风吹散了炽热,汗冷在背上,清爽中颇觉得些寒意。
      “你也看出来了吧,这不是山里人的坟。”方薪开口的时候,西天的红霞已敛去,浓浓淡淡的青笼罩住天黑前的世界。方薪抽起那支他父亲留给他的旧烟袋锅子,给我讲述了关于这两座墓碑的传说:十几年前的‘七夕’情人节,一对夫妇到这一带来旅游庆祝结婚周年,误入迷雾森林。美丽的妻子被蛇咬伤,焦急的丈夫抱着她狂奔,却跑不出森林。另一种版本:丈夫谋杀了妻子,那天的雾比今天的还浓。
      几年前,一对甜蜜的年青夫妇带着他们的宝贝女儿来这一带探亲,误入迷雾森林,当护林员发现他们时,地上躺着昏迷的妻子,女儿与丈夫都不见了。另一种版本:丈夫跟另一个女人走了,妻子抱着女儿冲入迷雾森林妄图唤回她的丈夫。等护林员发现她的时候,她保持着怀抱女儿的姿势,怀抱中却是空的。当护林员询问她情况,衣衫零乱的她抓住护林员喋喋不休地重复:“我不知道森林里还有狼!我真的不知道森林里还有狼!”那一天的雾跟十二年前一样浓。
      晚餐桌上园丁缺席。一小时后,警察递给我们在狼窝附近发现的残尸的照片。AN回复道:“象我们这儿的园丁刘吉祥。”厨娘即时昏厥,被警察送往医院。杂工端跟去陪护,他走的时候穿着长袖衬衣,紧扣着袖口。那天的气温至少36度。我决定连夜搜查端的居室。
      没有罪证,屋子收拾的很干净。翌日,我瞻仰了费杰轩。因为端跟去医院,AN亲自去接得费。两人气度雍容地迈着雅步踱到湖对岸上船的时候真是一对璧人。郎才女貌,远远望去如画一般。昨天方薪讲得那两个传说,假如前一种版本为真,那么当年那两对夫妇也一定曾在林间如他们这般美妙诗意地漫步过吧?
      端陪着厨娘从医院回来,厨娘向费杰轩与AN辞了工,带着大包小包离开了这个伤心地。我借送她的机会探问她情况,她似乎毫不知情,只反复叨叨说她再也不赌了。
      我回来时客厅已布置成灵堂,挂着一张中年男人的彩色照片。安告诉我小姐的父亲死了,因为小姐害怕黑白照片,所以挂了彩照。老爷两个月前病发入院,此后公司,家中的一应大小事务便交由姓费的代管。
      “怎么他就只有一个女儿?”我见怪地问,心想这种老头,别说二奶,八奶怕都不止了吧?
      “还有个儿子,就是泥石流死了的那个。是小姐的亲哥哥,叫叶童。”
      啊!我心中怪叫。死的竟是这里的主人,却怎么没一个人关心?姓费的当时不在这儿,可能的确不知道,但AN明明清楚呀,她为什么对警察说她不清楚。更怪的是她既然已经失口否认,为什么今天又会告诉我,她想干嘛?这都是什么玩意儿!该关心的没人关心,反倒我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前两天打电话去派出所询问叶童的死因。他死于一种植物汁液,这种植物叫作见血封喉,迷雾森林中常见。案子已归类为谋杀。
      我往姓费的房间走,心中盘算如何探他的底。半道上,AN打开房门把我叫了进去。

      “……这些,”她指着餐桌上排满的奶酪中的一些,“全是法国产的。这是科罗非尔蓝菌奶酪,绵羊奶作的,在科罗非尔的天然洞穴中用发霉的黑麦面包屑当霉菌引子,发酵一百五十天,口感香滑……这些是披康杜奶酪,山羊乳作的,口感超嫩……这是株罗纪奶酪,产生于七十年代,与斯匹尔伯格的影片同名,口感软糯……”
      不知为什么,我们的话题就拐到了奶酪上。安津津乐道,如数家珍。我从来不知道奶酪还有这么丰富的区分。琳琅满目的奶酪在她的阐述下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可未免太多太浓了。在浓郁的奶酪群中待久了会有反胃的感觉。
      “你也觉得我很贪心是吗?”安依着桌子望住我问。然后转回身去,低头凑近鼻尖深情地嗅闻着。“我贪恋它的颜色,它的口感,它的味道。真的很美味不是么?”我知道她的询问并不需要我的答案,所以我没有吭声。AN拿舌头在黄嫩嫩的奶酪上舔了一口,继续道,“我见过别人品尝它,咀嚼它,吞咽它,是那么享受!而我只能看着,只能看着!”她神经质地一笑,充斥着多情的痴迷目光望定我,“该结束了!”
      她温柔的话语里渗出阴森,我打了个冷战,手心搦出汗。“人是你杀的?”
      “你带梦走,我想她会跟你走!”AN没有回答我的话。
      “谁是梦?”
      “小姐呀!怎么你不知道她的名字么?多奇怪!这儿唯有你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却唯有你可能带她走?你一直不希望她死是么?那么带她走吧!”AN眯细眼睛端详我一会儿,“虽然我不该相信你,可我别无选择!你不明白我说什么是吗?我跟你一样不希望她死,但我无法带她离开!我希望你能!”AN抓过我的手用力握住,“答应我好吗?”
      “她已经满十八岁了,她可以自己决定她的生活!包括她的去留!”我说,心想你一个管家,怎么管得这么宽?
      “不,不可以让她自己决定!”AN断然地说。
      “为什么?”
      “因为,因为她早已选择了死亡!你应该早就注意到了对吧?”
      “是的。可我想知道原因。”
      “说来话长。其实你又何必非得要揭开别人的伤疤一窥究竟呢?”
      “那你又何必非得要我带她走呢?我没有这个义务!”
      AN考虑良久,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开口道:“好吧,我告诉你。”
      于是她给我讲了一个长达十几年的故事。我不多缀述,仅把大意概录如下(不过我很怀疑故事的真实性):
      十几年前,叶梦的父亲杀死了她的母亲,根由是为了一笔足以使一个人从挣扎求存的钢丝上下来,直挂云帆自由如意地乘风破浪的资本。叶氏兄妹亲眼目睹了凶杀的经过,从此两人便自我封闭成一个相依为命的小世界。后来,一个少年闯入了这个闭合的二人世界并企图带走叶梦。叶童便杀死了他(我想这个少年现在正躺在地宫的水晶棺中。变态的收集癖)。从此叶梦将自己封入一个人的世界,再也不愿走出来。叶父得知这一切,不容许叶童再碰自己的妹妹,同时选中了帮忙自己经营多年的老友的儿子费杰轩充当自己的乘龙快婿。叶父为女儿盖了这幢别墅,又精心安排费杰轩照管。然而两个月前,叶父中风入院,费杰轩便全全担负起叶家的重任,而叶童也脱离了父亲的禁束,时时前来纠缠。
      “所以你就杀死了他?”我当时这么质问AN。
      “你现在可以答应了么?我视叶梦为我的女儿般!”AN说,表情恳切。
      “我会尽力!”我说。
      离开AN的房间,我没有返回自己的居室。十五分钟后,我跟踪AN进了费杰轩的房间。我正在想办法找借口进去,听到房内费杰轩轻轻的惊叫。我冲进去。AN倒在地上,费杰轩钉在那儿僵立着,双目圆睁。我蹲下身,确定AN已经死了。怎么会这样?我一时也愕然。好一会儿,费杰轩才缓过劲儿来,解释道:
      “刚刚,刚刚AN的眼睛突然直愣愣地很吓人!”他结结巴巴地,“我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窗外,窗外一个血淋淋的小女孩吊死在那儿!吓了我一跳!等我回过头,回过头,AN已倒在地上!天!没想到真有吓死人这种事!”
      AN的脸色蜡白,如果我的判断没错,她与叶童的死因一样,绝不可能是吓死的。这令我想起一个人——端。我走到窗口,窗台上几滴红色的尚未干透的液体。我沾起来闻了闻,血腥。
      费杰轩离开现场,站在门外打电话报警,我敲响端的门,端不在。
      我找到端时,他正蹲在湖边发呆。
      “你很能干!”我说。
      “你管的太宽了!”他说。
      “你已经杀了三个了!”
      端嗤笑,瞥我一眼,目光已殒灭凶戾,象瞧一个可怜的傻瓜:“你知道这湖为什么拦得住猛兽吗?因为这森林有几种鱼,而这几种鱼是吃肉的。”
      “想杀我就趁现在吧!否则我怕你没机会了!”盛怒之下我已懒得跟他再绕弯子。
      “一松一竹真朋友,山花山鸟好弟兄!”他边散散漫漫地吟咏边摇摇晃晃地走了。我突然意识到他不是个粗人,他的背影颇有些文人赴死的洒脱。
      冷静下来推想,端为什么要杀死AN,杀死园丁,杀死叶童?他杀死他们得不到任何好处。换句话说他缺乏动机。即使他是凶手,也恐怕不过是个杀手罢了。迄今为止幸存的人当中,谁最有动机成为主谋呢?
      打电话给派出所,案情几乎没有进展。我提出立即逮捕端和费杰轩,但警方没有采纳,因为我完全拿不出证据。警方客气地说他们会对端与费进行调查核实,但这需要时间。合上电话,发现方才端蹲过的地方有一撮毛,不是长的那种而是短小的绒绒的毛,象是从羽毛上脱落的部分。
      费杰轩!对,按常理唯有他能从叶梦身上得到好处。而以叶童,AN与叶梦的关系,两人极有可能会成为他的障碍,尽管我仍无法把园丁的死与费杰轩扯上关系。但关于我的暗杀,不正可以理解为,由于我头天晚上试图与叶梦接触带她走吗?
      我匆匆赶到AN的房间,希望能找到些什么,刚刚呆坐湖边忘了这一层。或许关键性的证据早被人拿走了。房间内的物品秩序井然,不象有人翻动过。奶酪和许多手工缝制绣有‘昕’字的布娃娃突出醒目。日历上红笔勾的九月九日——‘山岚’区墓园中小墓碑上依稀仿佛也是这个日期。令我难以理解的是,在AN的房间里有一瓶画着大红X的汁液,后经警察检验证实,正是致她自己死命的‘见血封喉’。警察没有发现秘室的门,它已换成为水泥的墙,AN似乎早有预见。没有线索也没有证据,凶手作的很高竿。
      仲夏夜晚香玉浓暖的气息陡增悲伤,为AN以及所有死者。我独立窗前,对她讲:“你愿意跟我走么?我知道我很唐突,也许你觉得我很多事?是的,我是太一厢情愿了!你选择死亡,我却偏偏试图把你拉回来!可是你知道么?为你惋惜的并不止我一个人!而且,而且她们付出了许多,许多!原先我也觉得这世界很恶心,唯一圆满的结果就是死亡,可是当我看见你,我发现对一个美好生命逝去的惋惜是多么令人无法承受!每晚你坐在池边也一定欣赏过迷雾森林吧?它蕴藏着叵测的险恶。然而它的每棵树都那么蓊郁;每朵花都那么娇鲜;每株草都那么青翠;每只兔都那么可爱;每点蚂蚁都那么勤恳。你愿意它们逝去吗?我也同样不愿意他们逝去!可是他们一朵朵谢了;一只只死了;一棵棵倒下了。森林变成荒漠!忽然发觉即使是财狼虎豹也如邻家的猫咪般可爱亲近了!”
      我说不下去了,虫鸣的节奏和着我的心跳,格外寂寞。思念家人——父母,小妹以及曾经勾起我爱恨情仇的……。原先我大约也是这般令他们常常发出沉甸甸的叹息吧?
      “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重重帘幕后传来歌声,纤弱的颤栗的,仿如梦里的弦歌。我把电话搦在手里,迟疑彷徨,该对父母说些什么。

      “真的是他的意思,你不相信我么?……就这样吧!”我推开花房温室的门,乌蓝慌张地瞥了我一眼,立即合上了手机。但这并未引起我的怀疑。此刻带所有无辜者摆脱死亡的阴影是我的主导意识。我问她有没有可能劝动小姐跟我走,她俯身摘起一朵勿忘我摇了摇头:
      “为什么要走?”她瞪大迷惑的眼睛审视我。
      “为了救命!”我说。
      “救命?”
      “你想死吗?”
      “不,当然不!”
      “那好,不想死就按我说的作!你现在能进小姐的屋子吗?”
      “可以。可你是在开玩笑吧?”
      “如果你想拿你的性命开玩笑的话你就这么理解吧!”
      笑意从她脸上唰地撤下,她紧张地盯住我:“真的?怎么回事?”
      “你现在到小姐屋里去等我。十五分钟后我仍没去找你们你就报警!”
      “那你?”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作!”我心道女人最胆小爱慌神,告诉你你再沉不住气胡来,大家一起玩完。再说也没时间解释了。
      “嗯。”她机械地点点头。
      “还有,如果端去找你们,千万别开门!”
      “端怎么了?”
      “噢,没什么!你不用担心端!我只是怕他冲动坏了事!等我把事情处理好,我会带端去找你们的。”考虑到她与端的关系,我只好对她撒谎。
      回屋,揣上随身听,我需要取得证据。
      走到楼梯口,听到一声脆响的巴掌,止住步。
      “你可以有你的,我为什么不可以有我的想法?我也不是任人欲取欲求的!我也是人!”乌蓝捂着脸说。端恶狠狠地睨着她。望见我的出现各自走开。
      始终还是闹翻了,本来两人就不合适,早说明早好,而且如此以来乌蓝便不会对端心软,正合我意。我跟上乌蓝安慰地询问,她摇了摇头心灰意懒的神情。

      “……,所以我认为是端,你怎么看?”在费的房间里,我靠墙站立,避开门与窗,审慎地盯住费杰轩。
      “是吗?死了三个人了!AN从未跟我谈起!”费的表情很踏实,并没有心虚的迹象。“我看我们不如报警,让警察把这个危险人物带走。”他给警局打电话:“没人接听!”
      “也好,现在对端的猜测,我们根本拿不出任何证据!”
      “那怎么办?”他问。他要么是装得滴水不露,要么就是真的没什么。我实在看不出破绽。
      “不如你诓他出来,我去他房里搜搜?”我使出最后绝招。
      “好。”他爽快地回应。
      “你先去,我回屋拿点儿东西存证用。”我说。

      费离开后我彻查了他的房间,无获,也许对于他的怀疑是我多虑了,可如果不是他,似乎再找不出其他可能有动机的人了。
      我看看表,差半分钟十五分。赶到叶梦的房间,敲门没有反应。撬开门进去,两个人都消失了。卧室背壁的帘幕劈开一裂幽深的通道,我点燃打火机走进去。
      一切的期待以某种莫名的逻辑构建成美丽的骗局。没有人骗我,我又怎会存心故意坑害自己,但我是那个被骗局网到的人,而收网的纲也提在我手里。她,叶梦,搂着她的初恋(也许算是初恋)——裸尸,垂泪。泪滴在水晶棺上辐射出钻彩。我站在阴影中,她看不见的角落,看着她放开尸体,站起身,将身边一个精美小桶中的溶液倒入棺中。兹丝丝……的声音在这方空间中膨胀,腐蚀的气味扑面而来。尸体在缩小,化作喷涌泡沫的液体。我的胃在痉挛,我的喉头强制性的干呕,我的腿麻软跪倒于地。
      叶梦转过她的脸,那一双死亡的眸子吸摄我,仿佛宇宙间的黑洞。我仰身后靠,奋力抓住墙。水晶的墙滑得抓不住。极度的惊怖将我的脑细胞击散成沙,只产生细碎的沙鸣。
      “你想干什么?”我嚷,听起来却象回声。她走过我身边继续向前,没有回答。“他是你杀的?”我追问。
      “我会杀死我身边所有的人,无一幸免。”
      她的背影消失在黢黑中。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想喊住她的背影,我想大喊你杀了我吧?为什么不呢?可我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咸觉很搞笑,于是我拼命地笑,眼泪流出来,鼻涕流出来,脸上筋肉蛮拧,呲牙咧嘴,然而没有笑声。
      乌蓝长长的厉叫晕倒在湖边。端的尸体漂在湖面,半个脑袋已经没了。一群十厘米左右的小鱼蚕食着他的左边身体,这群鱼有着锋利的三角牙齿,硕大的头。这是我出来后看到的第一幅画面。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以梦的身体情况,性格,这绝对不可能!你哪儿弄错了吧?”当我向费杰轩讲述完我的经历,他激动地反驳我。
      “不信你跟我去地下室!”我吼。我很恼火,我想杀人。
      “我们还是先报警吧。”他说,抓起电话。
      八成是还没缓过劲儿,我的腿一软,身体不得不蹲了下去。扑通,听到这响动我回头,费已倒在地上,瞑目了他的眼睛。
      我边按电话键边摇醒昏厥的乌蓝。她还在发怔,警局的电话铃一直空响。我无法跟她解释,扶起她往出跑,跑到湖边。这时以及此后,我的行为并非由大脑支配,基本上是手脚在支配它们自己。与乌蓝渡过湖水,我看了看表,凌晨五点半。天色开始退黑,即使如此,这个时间穿越森林也是相当危险的。雾与瘴气浓重呛人,呼吸困难。

      不辨方向的情形下我们走了很久。乌蓝一直在发怔,任我摆布。走着走着,一块黑石隐约在青霭中,当我们走近才看清是一只黑熊提着前爪笨拙地站立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珠憨憨地暖昧不明地瞅着我们。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拉着乌蓝朝树跑,没仔细想我有没有能力带她上树。乌蓝甩脱了我,她比我冷静。数秒后,我们分别窜上了两棵楝树。她那棵一人抱不住,我这棵不过碗口粗,熊瞎子也不是傻瓜。我的树剧烈地摇撼着,我的手几次错点脱掉。好容易熬到熊失去耐性,吼啸一声离开,我们爬下树继续找路。
      潮雾渐渐加厚,厚得连近在咫尺也模糊。乌蓝忽然瘫软在地,迷迷糊糊地喊渴。我也听到水声,便扶她靠在一堆庇护的石垒内侧,听声辨路去找水。一路上总觉得背后有响动,转过头,密林浓雾并不见什么。林中动物多,也许是经过的动物?自己这么安抚自己,小心翼翼防范野兽的猛扑,却又任何动静都消失。
      走到河边,水质清凉,自己的渴劲也泛上来,蹲身捧起一捧送入口中,清洌甘甜。渴劲大增,埋头入水猛灌几口。刚把头从水中拔出还不及抬起,一个站立的倒影染黑我头影的上方,我一下僵住,因为这人影是个穿西服的男人。我想回头看看他是谁,但已然来不及。
      嗅着森林中特有的灌木味苏醒,抚着自己隆肿一块大包的后脑勺坐起身。雾已散尽,乌蓝悠闲地抽着烟坐在石垒上,脚边躺着费杰轩,穿着昨晚他在我身后倒下时的米色西服,胸口插着方薪常带在身边的那把藏刀。
      “你为什么总是没表情?”我开口,揉着我的大包,还是很疼。醒来后我的情绪变得出奇地平静,兴许是死尔复生的缘故,我不知道。
      “我的整容手术出了点儿问题,所以暂时表情有些不到位。不过没关系,过些日子我会再重新作过的。”她抚摸着自己的脸,面无表情地说。
      森林,石垒,白衣白帽白鞋的白衣天使抽着事后烟,鲜血淋漓的尸首僵挺挺地横在她足边,完全超现实主义的意境。
      电视上往往给你事件前因后果的全盘展现,而现实常常不。我在事件结局之后,听到乌蓝对这件事通盘概况的陈述,无论它是否真实,这是我所能仅知的。乌蓝对AN所叙述过的那部分事件几乎没有谈及,她所谈及的是后续的事件。当然我的记忆能力有限,故我的复述较之乌蓝又从略:
      费家与叶家的连姻起首就带有交易的性质。当时费家的经济出现危机,为了换取女儿的终身幸福,叶父答应援助费家。起初费杰轩也努力尝试接受叶梦,但叶梦并没有给他可能性,所以他决定自导自演好叶父交予的剧本。他安排自己的同居密友乌蓝(费承诺事成后与她结婚)和曾经与自己合伙开过公司的端进驻别墅。但叶父必竟是久经沙场的人,懂得二力平衡的道理,AN(乌蓝认为她是个诡异的女人)便成为了别墅的管家。叶父与儿子闹气病后,AN与叶童发生争执。(联系起叶童的死,乌蓝推断应是AN的作为。因为凡企图对叶梦不利的人AN都属意干掉他。乌蓝认为AN很迷恋叶梦,AN给她这样的印象)当AN查觉费杰轩的企图,她便试图拆散他们各个击破。正在他们彼此斗法正酣的时候,我的出现,我对叶梦的态度打乱了他们的阵脚。其间费第一次让端杀死我的这件事被园丁发现,园丁向端敲诈,端便杀死了他。“那老头很猛,别看年纪不小了,哪天她老婆晾着他,他一整天都昏昏噩噩的,有一次居然忘了拉裤链!”(这是乌蓝的原话)
      叶父的去逝对费来说是个好消息。为了彻底控制叶梦先得除掉AN,于是端偷了AN的一只‘昕’娃娃,宰了一只鸡,把鸡血涂在布娃娃身上。这一招很灵,果然摄住了AN的心神,费便乘机杀死了她。据乌蓝说,原本AN那天也是作好了充分准备要杀死费的,可惜被抢了先机。我问为什么用‘昕’娃娃对付AN?她说:“因为AN吃了她自己的女儿,而她女儿的名字中有‘昕’字”
      我听了正惊悸的当口,她忽然转过头冲我道:“我这么说你会信么?开玩笑罢了,其实我也不清楚。”
      AN的死令端感到了卸磨杀驴的危机,于是在费再次让他除掉我的时候,他提出了先付款的要求,这激活了费潜在的心结,于是端浮尸湖上。
      本来我也已经死了,若不是费擎起手机时恰巧我腿软,乌蓝将本该吹中我的毒针射中了费,也还好费料到了可能的意外,木针上涂的不过是迷药,而他也先此注射过了解药。
      乌蓝的身上携有追踪器,因此等费撵上我们,他便向乌蓝发出指令,后来便是乌蓝的装病,我在水边的遇袭。还好方薪赶到,他杀死了费。(但我想他并不是为我,他是为他的亲哥哥方端)自从进入别墅,端每日起床首先都会给他的弟弟方薪打电话,可今天没有。(对于端是薪的哥哥这件事,乌蓝比我早知道半小时而已)
      “方薪呢?”我问。
      “他去叫警察了。”
      “为什么不打电话?”我怀疑她语言的可信性。
      “你试试。”
      我打手机,没信号,森林的奇妙之一斑。
      我仍有许多疑问,可乌蓝给不了我答案。比如,端第一次谋杀我不成为什么没有接续,而是隔了许久才被费第二次指派?也许费敏锐到我当时还构不成对他实质性的威胁?AN为什么去找方薪?去说服他劝端离开费,好瓦解费的联盟?AN死前为什么不告知我费这个隐患?兴许很简单,假设真的是AN杀了叶童,如果AN不死又怎能让我知道她杀人,如果AN死了,她也不能让我知道,我会去报案,那样叶梦就会知道,这对叶梦将是致命的打击(这一点后来我才了解)。(上述仅限于我的猜测)
      “我在走廊看见你与端吵架又是怎么回事呢?既然你是费的女友,端还对你一天一朵玫瑰?”我问
      “送玫瑰就代表爱情么?那不过是费规定的交流方式。玫瑰中有纸条,我将纸条收集起来,以之印证我与端谁也没有撒谎,实际上费并不相信我。至于吵架,是我作的傻事。我以为假借费的名义让端杀死叶梦,费就会对现他对我的诺言。料不到他根本不希望叶梦死的太快,这样可以在他基础牢固之前有块好的盾牌。”
      事件全貌在她的话语中轻描淡写地徐徐展现,我的心渐渐静如止水。她的语调象讲故事,我听起来也是如此。这个原本发生于切身的事件忽然飘得很远,飘作天边的一抹云。
      “这么说叶梦没有杀过人!”我自语。
      “可是她觉得她对每个人的死都负有责任。你知道她为什么把初恋融了吗?(我很讶异她的知道,但我只能摇头)我告诉了她叶童的死以及AN的死。”乌蓝的嘴角牵动了一下,脸变得有些扭曲。我不肯定她是否在笑。
      “你告诉了她又怎样呢?”
      “黛玉为什么焚了鲛绡帕?”乌蓝陶醉地望向树梢,风在树梢打着口哨,“今天是叶梦母亲的祭日。听说她母亲的墓就在迷雾森林里。”
      我的神经腾地绷紧,整个人跳起来。风扬着枝条鞭在我脸上身上,就象初到那晚马上的感觉。我高一脚低一脚地奔跑在莽林。然而这次我没觉得疼,只是很着急,很懊悔,为什么我对叶梦会有荒谬的怀疑?现在回想起来压根缺乏证据。是什么蒙蔽了我?我还叫人相信我。其实我最不值得相信,我的执著与背叛皆如此轻易,正如这森林中的天气忽儿晴,忽儿雨,忽儿雾,忽儿风。
      风来了,夹着捉迷藏似的雨点儿扫过湖面。
      原本密闭的别墅洞开。敞开的窗子风中剧烈摇摆,稀里哐啷往下坠溅着玻璃。风无遮拦地穿梭,扫荡桌上柜上的家什零碎于地。重重绚丽的帘幕已被瓢泼的雨水玷污,掀翻的失了典雅的风范。华丽的童话一夕冷却。别墅成了野风嗖嗖乱飚的风洞,空无一人。叶梦卧室的日历上阳历28的下面小字印着阴历七,今天‘七夕’。

      “本来心已死的叶梦倒不会惦记别人的死活,是你整日在窗前胡说,唤醒了她的心,她才为别人的死感觉痛苦。”我不想听见乌蓝的这番评论,很遗憾它们声声入耳。
      奔往墓园的路途上,我逆风而行,举步维艰。眼不得睁,口不能呼,风禁绝了一切,只听得龙摧山岳般的风啸。
      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的我扑倒在墓园门口。芳草凄凄,墓园静穆,风吹走了雨云,歇息下来。没有,没有叶梦。譬如失落的纱巾,手饰,披肩,鞋子等等可能遗落的东西。没有,统统没有。手机不停在响,我没力气接听。天色苍白,太阳还没有破土。我的手也很苍白,看不见自己的脸,不过我想它也很苍白。手机不停地响,不停响。我强打起精神把它放到耳边。“妈过逝了!大面积心肌梗塞。”电话中妹妹黯然的声音。

      没闹清是黄皮肤还是白皮肤的一群人给自己的族群起一个外号叫作‘上帝’,上帝依稀仿佛说过这么一句话:这世上人人都有罪。
      天苍苍,野茫茫,此刻我正夹在其间困惑,怀疑自己的潜在动机。也许这连串的悲剧是我刻意造成的?我看不清自己,这令我由内而外的颤栗,冰凉沿着我的手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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