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煮牛肉》即晴

1、第 1 章

　　八年前，刚到美国的头一周，时差已倒过来了，但仍觉得脚下飘忽，空气中有难以名状的味道，象地毯，油漆，各种清洁剂的混合，难道还有倒“味差”一说吗？老公上学去了，家里静悄悄的，偶尔有松鼠跑到后窗上捧起我们丢在窗外的白面包片吃。

　　在家无事，翻出随身带来的菜谱，决定做一个水煮牛肉。虽然上学，工作吃了六年多的食堂，可是做饭的手艺还没有完全生疏。看看菜谱中要用花椒面，辣椒面，翻翻抽屉，有辣椒面，花椒粒，却没有花椒面。做菜的欲望是那么强烈，想了一会儿，用微波炉烘干花椒粒，然后放入小碗中，左手护住碗口，右手用擀面棍小心翼翼地一下一下地捣，试图将花椒弄碎。如此简陋的条件下，我花了近一个小时才弄出一小碟稍微象样的花椒面。

　　那么牛肉片呢？冰箱里只有大坨的冻牛肉，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中国店里有用做涮肉吃的薄牛肉片卖，而就算知道，以老公一人的奖学金维持两人的开销，十有八九也会舍不得去买6.99美金一磅的牛肉片。拿出2.99一磅的牛肉块，细细地一片片用尽全力切下薄如纸的肉片。冻肉很硬，但要想切薄片，必须趁未解冻时切。握刀的虎口渐印出一道白白的刀印。九牛二虎之力过后，总算切出一盘来，左手被冰得有些知觉障碍，右手指头有些不能伸直。

　　好在不管怎样，原料都齐了。

　　看着菜谱，一步步做下来，烧热油，炒断生青菜和白菜，碧绿油亮地铺在碗底，大火烧开有豆瓣，酱油、味精、料酒、胡椒面、盐、姜片、蒜片，…的汤，划散码过味的肉片，倒入碗中，撒足花椒面和辣椒面，再烧热油浇上去，麻辣香味弥满整个厨房。刚炒好一个青菜，门被推开，老公回来了。“做什么好吃的，真香啊。”一面把书包扔在墙角，一面过来夹起筷子塞满嘴后才去洗手。我已把饭桌摆好，米饭盛好，老公坐定后，唏哩哗啦只埋头猛吃。不习惯这样的沉默，我问他：“好吃吗？”“嗯，好吃。”又接着一言不发吃饭。似乎没有留心我也不再说话，甚至停止下筷。

　　看着眼前这个没有任何风度可言的男人，我感到陌生。分别半年，已有隔膜生出。这不是那个婚前对我百般呵护，总是讨我好的男人，也不是那个嘴巴甜蜜蜜，饭桌上总为我夹菜，逗我开心的男人。但他还是他，模样一点都没有变。在我的家里，吃饭一定先尽着长辈，小辈是不能随便下筷的，平辈之间也要互相客气，象他这样的吃相一定会被父亲斥责。在国内他从来没有这样过呀。不但感到陌生，我还感到伤心。辛苦一下午，捣花椒面，切牛肉片，就换来那么淡漠的二个字“好吃”，此外再无他语。难道娶到手的太太就一落千丈吗？

　　想到此，我的眼泪开始不争气地往外冒。在一个陌生的国度，远离父母好友千万里，唯一的系带是眼前这个吝于言辞，而我打算和他共度一生的男人。眼泪越发汹涌而出，放下筷子，我步入卧室，脸埋在枕头上，任由泪水浸入棉布枕套。老公一定很惊诧，很快也进来了，一边咀嚼，一边问：“怎么啦？不舒服吗？”我一点都不想和他说话，心里想：“都是你惹的，你还不知道吗？”糟糕的是，他真的不知道，仍旧一叠声问：“病了吗？”过了一会儿，心软起来，想想他一个人在这里，语言生疏，课业沉重，一切适应都是新的挑战，甚至包括去饭馆吃饭。有一次他打电话说买了一份二十多块钱还巨难吃的沙拉。好不容易盼来太太，没想到又无缘无故地耍小脾气。

　　见我不言语，他强扳过我的身子，发现眼睫晶莹，泪眶红肿，他越发张惶无措。这时心中的怨气已哭得七七八八，反而为自己的小鸡肚肠懊恼，懊恼之下，又带出许多眼泪。

　　“怎，怎，怎么啦？”他还是只会颠三倒四地问这句话，夹着重复了几百遍的“别哭了”。唉，这个笨拙的人儿，竟想不出别的安慰话。

　　终于，我对他说：“没什么，你去吃吧，吃完了我还要刷碗呢。”他看我两眼，真的回去吃饭了。结婚后真的都变成榆木疙瘩了么？他难道忘记了这时女人心中想的正好和嘴上说的相反吗？

　　到了晚上，洗完碗筷，在卧室里看书。老公过来问：“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啊。”我把书合上，想了好半天才对他说：“你吃饭时怎么不说话啊，就顾着自己吃。我累了一下午才做出来的水煮牛肉，你就一声不吭只知道自己吃。”

　　“就这——？”他瞪着眼睛，非常不可思议的样子：“我——，我不说了好吃了吗？”
　　“你还好意思，要不是我问你，你连那两个字都未必说呢。”
　　“唉，好好好，以后你做的每顿饭我都说一百个‘好’字，可以了吧。”
　　他搂住我，“唉”了一声，“真是小女人啊。”这声叹气又勾得我泪水涟涟。

　　八年后的今天，又忽来兴趣，做了一次水煮牛肉。有现成的牛肉片，托人从国内带来的花椒面，做饭早已驾轻就熟的我，二十分种内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水煮牛肉端上桌。

　　叫了好几声“吃饭了”，老公和儿子才慢悠悠地坐过来，不吃辣的儿子皱皱眉，“这个芹菜肉丝不辣，你吃这个吧。”老公拿出一瓶啤酒，“老婆，好手艺啊。”“吃吧，吃吧。”我的语气中倒有了不耐烦。是啊，饭后还要给花浇水，上肥，拔杂草，督促儿子写作业，弹钢琴。饭桌上都是儿子的声音，间插着我的恩恩啊啊。

　　洗碗的时候，儿子又在看电视，老公从背后搂住腰：“Honey，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做的？”“没什么，干你自己的活去吧。”知道他的工作很忙，而且他洗过的碗筷我还得再洗一遍加上一顿唠叨，所以干脆不要他洗了。“好吧，花园里有什么剪枝，浇水的活，尽管跟我说，就是——不一定干啊。”呵呵，我被逗得大笑。“陪儿子骑小车去吧。”

　　做完永远做不完的零七八碎，儿子也上床睡觉了。我很舒服地坐在沙发上，“老公，你把遥控器给我吧。”儿子把遥控器放在了电视柜上。
　　“咦，你离电视柜近呀，自己去拿。”
　　“我坐在沙发上，你坐在椅子上，你站起来比我容易。”
　　“那咱俩猜拳。”
　　“谁和你猜拳，你给我拿来不就完了吗。”
　　“懒婆娘！”老公一面说一面把遥控器递给笑嘻嘻的我。

　　又是一天，又是吃过水煮牛肉的晚上。

　　中间是八年的平常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