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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缘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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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么名字?”
“.......江永慧。”
“这应该不需要考虑吧?”
“很长时间不用了。”
“有多久?”
“上初中以后。”
“那别人怎么称呼你?”
“小妹。”
“为什么这样叫?”
“我在学校那片儿很有名的,大家都这么叫。”
“有名是指什么?”
“大家都怕我,说了算,吃得开。”
“大姐是谁?”
“没有大姐,只有大哥。”
“你们是一伙儿?”
“开始是。后来我就不和他们在一起混了。”
“为什么?”
沉默。
“什么时候开始吸毒?”
“......不记得了。”
“你好象忘了很多事。”
又一次沉默。
“是因为吸毒所以忘记,还是为了忘记才去吸毒?”
再一次沉默。
吴丹关了采访机。看着病床上的“小妹”江永慧,想象不出面前这个瘦弱枯黄的女人,当年有着怎样的风光。吴丹来看过她几次,次次碰壁。医生也劝吴丹,这儿的特殊事例有的是,不必非在她身上浪费功夫。今天,就在吴丹准备放弃的时候,江永慧却主动要求见她。但采访却不顺利,一次又一次的沉默,让吴丹有一点挫败。而且两人的谈话里,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难道,她是在故意戏弄自己?
静静的坐了一会,吴丹始终注视着江永慧。她一如死水,不起微澜。医生说,她来的时候已经昏迷,捡回这条命实在不易。但她根本不配合治疗,没有一点求生欲望。危险期还没过,随时都有再次与死亡碰面的机会。像她这种放弃自己的人,就算保住一条命,那颗早已溃烂的心,也是无药可救。
吴丹却固执的不愿离开。
她无法忘记江永慧的眼神。
吴丹的妈妈去年死于一场车祸。那时爸爸在外地出差,没能见到妈妈最后一面。妈妈临死前已经说不出话,紧紧拉着吴丹的手,眼睛却一直在门口留连。眼中,溢满了不舍。浓得化不开。
在江永慧眼里,吴丹也看到了同样的深情。
一个垂死的人,最后的求生欲望都没有的人,也会有不舍。
在她了无生气的眼神深处,燃烧着微弱的火点。
吴丹读得懂。
所以,她一次又一次的接近江永慧。她想知道,她为什么不肯放弃。
本来,吴丹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成功。可仍然功亏一篑。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这是真话。医院已经给吴丹安排好了下一个采访对象,“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了?”
她依旧一点反应也没有。
吴丹站起来:“保重。”
医生为她拉开门,吴丹的脚步有些沉重。
“等等!”身后有人在叫。
大家都惊讶不已。
她是如何发出这样大的声音?
“我想见一个人。”她说。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你说。”吴丹奔至床前。
江永慧的眼睁得大大的。眼神中竟有一丝乞求。
“我只想见他一面。”
陶乐然。江永慧念念不忘的名字。吴丹听到这三个字时,简直欣喜若狂。她有想见的人,证明她是心存希望的。还有希望的人,怎么会失去求生欲望?
医院得知这一情况也很高兴。江永慧的主治医生特意找吴丹谈话。
“你打算怎么办?”
“我希望可以找到这个人。”
“你只有学校这一个线索?”
“对。这已经够了。”
“那个人是干什么的,住哪,要不要再问问她?”
“江永慧说,其他的她都不记得。”
“这是借口吧。他们有多久没见面?”
“她说有两年多。”
“那就怪不得,她也知道可能人事已非。”
“我是记者,找人会方便些。”
“也许这次还真让你挖出个典型。可是,我还是要给你提个醒。即使找到,恐怕也是治标不治本。只是,满足她一个心愿而已。”
“这不也很好?”
“那对你的报道可能没什么帮助。”
“这您就是外行了。我倒觉得大有文章。”
“总之,你给自己出了道难题。”医生若有所思的望着她。
告别了医院,吴丹马不停蹄的踏上北上的列车。
无心留连车窗外如画的风景。吴丹仍对江永慧那双眼念念不忘。答应她的要求,仅凭一个学校地址就来找人,是太冲动了点。在那一瞬间,吴丹根本把报道和自己去戒毒医院前的雄心壮志抛到了脑后。
一天一夜的火车,吴丹几乎没合眼。双手在手提电脑的键盘上上下穿梭,文章的大纲及开头都已成形。火车快要到站,吴丹打起了盹。竟然还做梦,梦中的自己在努力的缠着一团线,缠呀缠呀,直到被列车员叫醒还没缠完。吴丹下车直接打的去报社在北京的指定旅馆。脑子里却还是团团乱麻绕来绕去。吴丹对梦里的暗示不明所以。
心里,没有来由的生出几丝不安。
在旅馆房间里冲了个澡,换身衣服,吴丹清清爽爽的出门。拦一辆出租车坐进去。
“师傅,去北海九中。”
“九中?好学校。”司机说。
“重点高中?”
“可不是?北京数一数二的名校。我们孩子现在就立志,将来要上九中。能在那上高中的都是精英,更是上大学的保证。”
江永慧说和陶乐然认识时,他在九中上学。这样看来,他应该是个不错的学生。至少在当时是这样。
来到九中门口,吴丹不得不佩服名校的风采果然不一般。高大的校门,只可仰视。大大小小的匾额,更是数不胜数。
吴丹走进传达室,拿出工作证。
“我来找校长。麻烦通报一下。”
那人认真检查了证件,边抓起电话拨号,边问:“你们报纸是要采访我们学校这次又是高考第一吧?喂?齐校长,有家报社的记者要采访你。”他又把报社名念一遍。然后对吴丹说:“你进去吧。正对校门这栋楼,五楼左拐第四间。”
吴丹道了谢,心里盘算着怎么跟校长解释自己的来访。已经被误会,一个不小心,也许惹恼人家,不好收场。
校长室门口,吴丹深吸口气。敲门。
“请进。”里边是浑厚的男声。
“您好。”吴丹毕恭毕敬的向办公桌后的人伸出手。
“你们的报纸我们学校也有订阅,办得很好。你们来采访,我们非常荣幸呀。”校长与吴丹握手。
“齐校长,其实我........”
“不过,记者同志,这次很不巧,我今天下午就要去深圳,参加一个经验交流会。”
“您一定是去做报告吧!”吴丹话锋一转。
“是呀。”齐校长略一颔首,“我一会儿要开会,布置一下这几天的工作。所以能不能把这个采访安排到我回来以后?到时,我一定把学校全面的情况介绍给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呀。”吴丹暗自庆幸,“您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一个星期以后。你留个联络电话,我一回来就通知你。”
吴丹在名片背面写下旅馆电话,递给齐校长:“其实,这次是我们冒昧。对了,校长,我可以向您打听一个人吗?”
“老师?”
“学生。”
“这个.......你知道他是哪个班的吗?”
“不知道。不是现在,是前几届的毕业生。”
“具体哪届?他是你什么人?”
“与这次的采访无关,有个朋友托我打听。他以前在九中上高中,叫陶乐然。”
“陶乐然?”齐校长念完这个名字,便沉默下来。
“您知道?”吴丹发觉他的神情有些异样。
“是谁找他?”齐校长变得严肃。
“他的朋友,现在在医院,两年多没见过面。知道我要来这儿,她特意嘱咐我帮忙找陶乐然。”想想江永慧现在的状况,吴丹有意隐去了她的身份。江永慧的情况,等找到陶乐然时,自然会跟他做个交代。
“可我们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我可以见一下他的老师吗?也许他们会有联系呢。”
“这个.......你听我说,我们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您这么肯定?”吴丹有些失望。
“他的老师前几天还问我,有没有陶乐然的近况。”
“大家都想找他?”这个发现让吴丹更加好奇与不解,“可是,为什么要问您呢?”
“我跟陶乐然的爸爸是老战友。以前他爸爸在任□□的时候,帮过学校不少。陶乐然出事以后,他爸也从位子上下来,最近来往不多了。他也不愿见老朋友,尤其是我。”
“为什么?”
“怕触景生情。”
“出了什么事?”
“是这样,他一直以来是我们学校的尖子生。他的家长,老师,包括我都对他寄予厚望。可偏偏这孩子到了高三就无心学习了,最后,连高考都没参加。从这以后,我就再没见过他。”
吴丹不知该说什么。
“提起陶乐然,我们都觉得很惋惜。他的班主任是最喜欢他的。那时因为他的事,没少往他家跑,没少给他做工作,仍无济于事。人的主观思想出了问题,就很难挽回了。”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吴丹为此困惑。
“好象是因为谈恋爱,我听说是这样。”
会不会对方就是江永慧?
“您知道那个女孩的名字吗?”吴丹问。
齐校长摇摇头。
“那您认识江永慧吗?”
齐校长终于起了疑心:“吴记者,您对陶乐然的兴趣很大呀。”
“您不要误会,我是想帮朋友忙。我也不否认,他的故事我很感兴趣。”
“你的意思是,如果找到他,你会采访他?”
“有可能。”
齐校长面有难色。
“坦白讲,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老师心里的遗憾,也是学校的一块疮疤。我们不是放任自流。他后来的所作所为,与学校没有关系的。”
吴丹可以体会齐校长的无奈。一座优秀学校,一个失足青年,哪篇报道更吸引人,不言而喻。可一个失足青年就足以抹杀一所优秀学校。
“齐校长,如果真能找到他,真要采访他,我会客观的报道。”
“对他,我们真可以算得上仁至义尽。第一,当时的他曾是学校的骄傲。学校荣誉室里的奖杯,有十几座都是他得的。迄今为止,他保持的个人单项得奖记录还无人能及。再有,他父亲和我的关系,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能眼睁睁看他堕落.......唉。”齐校长的一声叹息,说不出的惋惜。
“您说,您认识他的父母?可以给我地址吗? ”
齐校长考虑良久: “他们那儿也不一定有消息。”
“他们终归是他的父母。他真的可以狠下心连父母都不管? ”
“我可以给你地址,不是以校长的身份。我也很想知道他现在怎样。算起来,他今年不过二十三四岁,想重头来也不是没有机会。等我从深圳回来,你一定告诉我结果。”
“谢谢您。您等我的好消息吧。”吴丹自信满满。
齐校长显然没这么乐观。他将写好的地址递给吴丹,只说了一句。
你给自己出了道难题。
这不是江永慧的医生对自己的评价?
这真是道难题吗?
赶到陶乐然的父母家已是下午。
进单元门时,一对老人正往外走。老头很显然是脑血栓后遗症,坐在轮椅上,右手不时抖动。老太太看上去很健康,高高瘦瘦,有些费力的推着轮椅。吴丹让开条路。看着老人远去。
101室。吴丹站在门口。习惯性的深吸口气。抬手敲门。里边一点动静也没有。吴丹又使劲敲。门还是没开。倒是对面的屋子里伸出头来。
“你找谁?”
“这是住着一对姓陶的老夫妻吗?”
“对呀。他们现在出去遛弯了。”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走不远,就在院里。陶老还坐着轮椅呢!”
刚才与自己擦身而过的不就是了?吴丹急忙跑出来四下张望。他们果然没走多远。吴丹飞奔至轮椅前。
“您好。”吴丹把名片递给老太太,“你们是陶乐然的父母吗?”
话音未落,轮椅上的老人忽然拼了命的往起站,嘴里不住地嘟哝。他说的话基本上混沌不清,但有三个字吴丹却听得很清晰。
陶乐然。
老太太用劲全力要把老伴摁回轮椅。吴丹也连忙上前帮忙。
老人终于安静。老太太抹抹头上的汗。周围凑上些围观的人。老太太打算推着老伴离开。吴丹紧跟在他们后面。
“您能告诉我........”
“不要说了。”老太太厉声制止吴丹,赶忙查看老伴的情况。见他还好,才将语气放缓,“你在外边等我。”
吴丹没等多久,老太太一人走了出来。她来到吴丹面前,上下打量这个年轻的女孩。
“你找我们有什么事?”她的脸部线条有些僵硬。
“你刚才看过我的名片了,我是记者。”
“你要采访谁?我?还是他连话都说不清的爸爸?”她说着,嘴角有一丝抽搐。
“我想找您的儿子。您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你找他干什么?”
“他的一个朋友托我找他。”
“谁?”
“江永慧。您认识吗?”吴丹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她?他们现在不在一起了?”陶母的声音凄厉。“我不知道乐乐在哪。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伯母,江永慧现在在戒毒所。她很想见陶乐然,哪怕只是一眼。对她的病情可能会有很大帮助。 ”
“她还嫌拖累乐乐不够吗?她要是还有良心的话,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死了算了。”
这番话让吴丹震惊不已。
老人就这样黯然离去。是怎样的往事,可以让历尽沧桑的心也觉凄凉。
吴丹似乎有点明白那个梦了。这件事是否也会有如乱麻,缠绕不清?
江永慧。
陶乐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