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云》朱九九

11、第 11 章

　　宣国的春天柔情似水。

　　雨细细密密的下着，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我望着远处如泼墨似的阴黑天空，心也跟着愁云惨雾起来。

　　床上的人略一呻吟，我的视线又挪回了屋内。

　　“公子只是着了凉外加有点水土不服，只要照着方子吃几剂药，好好休息一下，应该没什么大碍。”大夫递过一张药方，又嘱咐道：“一日三次，不要忘了。”

　　“有劳，多谢。”我取过银子塞进大夫手中，目送着他离开屋子。

　　又是一阵呻吟，我急步走到床边。夕颜的双颊绯红，脸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汗。我取下搭在他额头上的毛巾，又换上一条新的。

　　替他拢了拢被子。我拿着大夫刚刚开好的方子，走出客栈。

　　从达国回到宣国已经十天了，这十天里我和夕颜一直住在客栈里。对于将来我需要一个长远的计划，我已经不能再像过去孤身一人时那样任性，我的一言一行将牵系到两个人的命运。我从没有像现在这么觉得我该去保护一个人，当看到夕颜的脸庞时，我觉得也许对于不同的人来说我有不同的角色，对于他来说，我永远是他的哥哥，这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骄傲，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是我同病相怜的兄弟，虽然这个想法或许会伤害到很多人。

　　略一失神，我眼前一花，只听见耳边的惊叫声、马匹的嘶喊声、男人的怒斥声。伞自我手中抛出，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跌落在不远处的屋檐下。

　　“你找死啊！官家的道都敢挡”马上的男人恶狠狠地道。

　　我站起身，望着自己一身的狼狈，本来洁白的衣衫上点点黑色的渍迹。合该自己理亏想得太入迷，连马车声都没有听到。

　　我转过头，微一欠身，“对不起，我疏忽了。”

　　我以为以来人的火暴脾气定不肯善罢甘休，谁知竟没了声响。我一抬头，那男人惊叫出声：

　　“大王子！”

　　路上行人的眼光纷纷挪到我的身上，我也是一惊，方才仔细端详。这个男人不就是御前侍卫——卫嶙，那他后面马车里坐着的是……

　　“怎么回事？”车厢里扬起一阵询问声。

　　卫嶙跨下马，疾步走到车厢外，低声道：“主子，刚才差点撞着个人。”

　　“那人没事吧？”

　　“人到是没事，但……。”卫嶙顿了顿。

　　“没事就给他些银子，打发他算了。”

　　“但是，来人好象是大王子。”

　　“什么？”

　　车帘一下子被掀了起来，露出一张年轻的脸，略显稚气的脸庞仿佛毫无心计让人疏于防范，他的脸上总是挂着不经意的笑意，但此时却是充满了惊讶和喜悦。

　　他一跃身跳下了马车，顾不得别人替他撑伞，向我走来。

　　我望着几许熟悉的脸庞，一时不敢相认，更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接过卫嶙替他撑着的伞，挪到我的身边。雨水早已把我的衣裳打湿，我的头发更是狼狈的贴在脸上，他一把把我拥进怀里，颤声道：“回来了就好。”

　　千言万语，我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木纳的笑道：“原真，你长高了。”

　　“哥哥，跟我回宫吧！”原真拖着我的手把我拉向马车：“这里人多嘴杂，我们回宫后再祥谈。”

　　“不……不行，还有人在客栈里等我呢！”

　　原真一怔，旋即微笑道：“是哥哥的朋友吧！我派人去接。”

　　“他怕生，况且又有病在身，还是我亲自去的好。”我挣脱原真的手，他过于亲热的态度让我觉得不自在，他现在已是一国之君，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吵着要我陪他玩的小王子了，为何他对我的态度还是那么的依赖。

　　原真对我的举动有点失望，但马上又微笑道：“那我陪你一块儿去。”

　　“主子，三思，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还是少去为妙！”卫嶙立即反驳道。

　　“大胆！我们在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原真的脸一沉，与刚才的温柔笑意判若两人。

　　卫嶙立即噤声,不再多言。

　　我不知现在进宫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我的出现，宣国又会如何的回应？我忧郁的看着坐在一旁的原真。他波澜不惊的脸上让人看不出任何的波动，嘴角仍挂着一丝浅笑，我匆匆地别开眼，低头望向仍昏迷着的夕颜。不管怎么说，对于夕颜而言，回宫都是一种不错的决定，他的病在宫里会得到很好的治疗，我不想再让他受到任何的伤害，他是我这一生都想去保护的人。

　　皇城渐渐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明黄的城墙在细雨的洗刷下显得尤其的光亮。又回到原点了，我轻轻的松了口气，无论这里有多么不堪的回忆，这里始终是我故乡，十几年的喜怒哀乐都在这里一一沉淀。

　　我被安排在永庆宫，夕颜住在我不远处的永寿宫，两个宫相去不远，也方便我去看他。

　　夕颜在御医的照顾下没几日便康复了，但他仍是怕生的很，从不与人说话，常常一个人发呆。只有看到我时才会开口，也只是寥寥数语。我为他而感到担心，达国的阴影究竟要多久才能在他心中连根拔除？

　　回宫数日，见到原真的次数也不多，但他每天派人来问，缺什么？是否要填加点什么？我对于如此的热情总觉得别扭。他丝毫未提朝野对我回来后的态度，但想来他定是承受着相当大的压力，那群功臣将相又何尝是省油的灯。要治我的罪实在是太简单了，单一个通敌叛国就能让我万劫不复，我本就生无可恋，只是夕颜……

　　虽想着夕颜，脑海中却跳出释剑那张挂着嘲讽微笑的脸。

　　我微一楞，甩甩脑袋，好似要把他丢出我的脑海。

　　我的视线又挪到在一旁发呆的夕颜身上：“颜儿，今天难得好天带你去放风筝好吗？”

　　“好！”夕颜露出难得的笑容，旋即又垂下了脑袋：“我不会。”

　　“不要紧，我教你。”

　　我牵过他的手，向后花园走去。

　　草地上仍留有未干的雨珠，一阵微风吹过，空气里弥漫着青草的芳香，湿湿的但很新鲜，天也是碧蓝得无一丝杂色，这种好天在宣国实在难得。

　　我只稍稍提了要领夕颜就知道如何应用，实在是个聪明的孩子，在他的血统中也留有像释剑一样的精明吧！

　　望着远远飘于空中的风筝，我竟想起了那个蛮横跋扈的小霸王擎日，不知道他现在还好吗？

　　“我怎么老是想起关于达国的事，那不是我一直坚持要忘掉的吗？”我对我自己越来越觉得迷茫，我的身体中仿佛存在着两个我，一个对达国的一切嗤之以鼻、恨之入骨，而另一个对达国总怀着留恋和憧憬，不，与其说是达国不如说是达国的王。

　　“我真的是弄不懂，王为何对那个叛臣那么坚持，如果不是他我们也不会与矢国兵戎相见，先王也许就不会那么早就撒手人寰，他和他的母亲一样都是宣国的祸星。”

　　“都说红颜祸水，看流云张的样子比他母亲尤胜几分，必也是个妖媚惑国的妖人。只求王要早些幡然醒悟才是。”

　　“卫将军的先父莫不是当日护送流云去矢国……”

　　“正是先父。”

　　“先父乃是国之栋梁，可惜啊可惜！”

　　隔着花丛，两人的身影从我身旁慢慢踱过，就着依稀的轮廓，我发现一个是左丞相，另一个是当日和原真在一起的御前侍卫——卫嶙。他们的话语听在我耳朵中真如芒刺在身，我不禁握紧了拳头。

　　如果我的牺牲能换回夕颜的安乐那也不枉一死，但是他们会放过他吗？我不禁冷笑。如果他们知道夕颜是母妃和追琴所生的，怕是乐得除之而后快吧!

　　宣国已经容不下我们了，我在心中悠悠的叹道。

　　安定这种东西对我们来说太奢侈了!

　　“我也好久没放过风筝了！”

　　“原真，不，应该称你为王了” 我略一诧异，现在不是该上早朝吗？原真怎么会在这儿？

　　“我们兄弟又何必要分彼此呢，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原真，我还是喜欢叫你哥哥。”他咄咄逼人地望着我，嘴角扬着一丝浅笑。

　　我别开眼，问道：“现在不是上早朝的时候吗？”

　　“他们提来提去就那几个问题，真的很讨厌。所以我提早散朝了。”他的脸色一沉，不耐的神色浮现在脸上。

　　“那必定是十分棘手的问题，还迟迟拿不下主意吗？”

　　“是啊”他似乎不愿多谈，敷衍道。

　　“与我有关？”

　　他讶异地望着我，转过头不发一语，随即又故做轻松的笑道：“怎么会，你多心了。”

　　“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在说谎。”我不想再等他坦白，只有逼他说出真相。

　　“我……”

　　“王，卫将军求见”太监的话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原真轻轻松了口气，对我道：“天气虽好，但风还是很大，哥哥自己要小心别着凉了，我先行一步。”

　　“原真，躲的了一时难道还能躲得一世吗？有些问题要面对的始终还是要去面对。”望着渐行渐远身影，我心中叹道。

　　与夕颜过晚膳后，看到他沉沉睡去，我才安心的离开永寿宫。

　　宣国的四季并不十分明显，而其中尤数冬季最短，春季最长，所以宣国皇宫里的植栽也数春天开花的树木居多，而贯通永寿宫与永庆宫的回廊边栽满了樱花树，因此这条长廊又称樱廊。

　　一阵风刮过，花瓣就会在天空中舞影婆娑，那曼妙的舞姿，让人感到飘飘欲飞。

　　望着在风中飞舞着的夜樱，连呼吸都怕会破坏了它的律动。我情不自禁的伸出手，看着他们在我手掌中翻飞，终于柔贴在我的掌心，像个温驯的少女。不自觉浅笑出声。

　　“哥哥！”

　　原真轻唤道，好似已站在那里看了很久。我的脸不禁一红，慌忙收回手，不安的放在背后。

　　“原真，用过晚膳了吗？”我故左右而言他，想让他忘了我刚才些许幼稚的举动。

　　“恩，本来是想和哥哥一起用的。”

　　“对不起，我在夕颜那里用过了。”

　　“不要紧，我带了哥哥最爱吃的梅花糕。”

　　“梅花糕？现在这个季节没有梅花了吧！”我望着桌子上的糕点略有所思。

　　“我命人从北方运来的。”

　　“这太劳民伤财了！”

　　“只要哥哥喜欢，这算不得什么。”

　　“原真，我有一件事想找你商量。”

　　“什么事？哥哥但说无妨。”

　　“我想与夕颜出宫。”

　　“那简单，我明天安排一下。”

　　“我出宫后也许就不再回来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不准。”原真的回答很决绝，仿佛没有商讨的余地。

　　在我的心中原真永远是一个语带温柔的弟弟，对我提出的要求他总是有求必应，虽然我并不经常要求他什么。不知从何时起他也学会了拒绝，而且是那么的斩钉截铁。每个人都会改变，如果你没有办法改变周围的环境，那只有让周围的环境来改变你。

　　“哥哥为什么要出宫？这里是哥哥的家，这里有哥哥的亲人，哥哥想去哪里？究竟想做什么？”原真一系列的问题，令我猝不及防。我一时无言以对，自己也欠缺周详的计划，只能沉默。

　　“哥哥不会是想和夕颜双宿双栖吧！”原真一阵冷笑，逼近我的脸问道，“我对哥哥说的他是你朋友这套话全然的不信，你和他的关系不简单吧？况且他还是少见的漂亮，但是在我的心中哥哥你永远是最美丽的。”原真的眸子渐渐柔和下来。

　　我被他突然的表白吓得不轻，张嘴开言却发现嘴唇都在颤抖：“够了，原真。不要胡闹！”

　　“我没有胡闹，我很清楚我在说些什么，是哥哥不肯承认。我爱哥哥，从小就爱哥哥。即使是犯了弑父的大罪，即使是要与天下为敌，即使是要我以皇位相让，我也再所不惜。”

　　“弑父大罪？”我望着原真已然疯狂的脸，震惊于从他嘴里说出的字眼。“父王他是你……”

　　“我说过，只要等我做了皇帝，一定把哥哥接回来。你看我不是做到了。”原真笑得疯狂。

　　“原真，你疯了。”我抬起手毫不犹豫的给了他一巴掌“他是你的父王。”

　　“我只要你，其他的人都可以牺牲。”

　　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一把把我拖向他。我惊讶于他的举动，一头撞进他的胸膛，在还未来得及挣扎前，他把我牢牢地锁在怀里，脑袋渐渐向我欺近。我的挣扎如石沉大海般连个响声都没有。

　　“原真，你冷静点……你先放开我。”

　　“我不要冷静，不要放开你，我要和你在一起，你是我的，是我的！”

　　他把我扔到床上，我的头撞上了床板令我一阵昏眩，天啊！为什么我遇到的男人都喜欢用强的。在我还未完全恢复意识前原真一俯身压在我的身上，开始解我的衣带，我只觉得脑子开始罢工，连挣扎都已经忘记了。

　　“哥哥，我会很温柔的……”原真的话仿佛就在耳边，仿佛又远在天边。

　　我的心开始揪紧，渐渐下沉，耳边只听见一个声音在呼唤：“流云，我们会再见面的，会再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