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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绫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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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笛子的声调飞扬起来,一溜烟地窜上云霄,大红牙板,桐木琵琶,锁一腔春梦。露湿苍苔,石漫香径,杜宇声声在春山里啼遍,犹道不如归去不如归。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丽娘娇怯怯,是失骨的杨柳,手中折扇隐隐泛起金光,那是映的灯火妖冶,面若桃花鬓若裁。水袖绾在手腕上,只一抖便漾起云半天,牵魂绕梦,流霞蒸蔚,全是小姐心事。这满园春色,无人懂。
大段唱词,伴笛飞。
绮衫拎一个兰花指儿,手里的团扇紧攥,眼角斜乜,伊的眼里满满一轮明月,分分付与丽娘。她的花旦,为何从不曾能舞起水袖。他的笛声哀怨,为她而言,为她而悲,为她的离合梦醒,为她的柔肠千转,只是为她。
台上的灯映亮的,是丽娘眉目如画。
谁见绮衫,举菱花,开绣户,指点山腰水湄——啊,小姐,这是金鱼池——
那是荼蘼架……
那丽娘的腰肢,亦如醉软在架上的烟丝。
伊的笛,只是为她而吹。
绮衫的戏没了,丽娘幽幽怨怨地继续她的那场春梦,梦一日两日,梦了这么多年,都梦不醒,朝朝暮暮梦下去。只要有人看戏,小姐就是小姐,丫鬟就是丫鬟,梦还是要做。绮衫立在乐班的背后,帷幕隐去了她的心思,伊的背影脉脉如水,伴着满台的雨丝风片。
他不拿正眼看她,绮衫只把良辰美景全看作韶光贱。
绮衫也有支笛,像藏心事一样藏得百转千回,压在心里最深最深处,深得有时候连自己都以为忘记了。可是伊的笛一起,它就不由自主地应和。绮衫的笛是斑竹枝,乐匠叹息地将这只笛递给执意要买的绮衫时神色游离。
他浅叹,这笛是东风无赖落红颜,不宜女子。
可绮衫,偏偏爱煞了那笛身上的泪迹,淡淡香痕,啼血的传说是凄绝美艳,不忍割舍,一味欢喜,却不知已毒蚀肌骨。
东风无赖,红颜零落。
伊的笛只为她而吹,除非,那是在绮衫的梦里。梦里睡荼蘼牵绮衫的裙衫线,梦里艳晶晶八宝填绮衫的云鬓,梦里那抹韶光,见证的是绮衫的春困娇啼,而伊的笛,若无骨手掌,抚的是绮衫缠缠绵绵倚荡不尽的声线。
醒来时,朝露垂新枝。
伊的眼神,也伴着朝露流逝,从不曾真正停留在绮衫的面上。最多是行云流水横扫而过,连伤痕也不肯留一记。
搜肠刮肚,绮衫也只记得那一回。新买的笛藏在丝线缠结的锦囊中,寻一遍荒无人烟的薄烟渚,春和景明的正午,偷偷学吹,可怎么也拿捏不成曲调。绮衫的思绪全被水荇从中那对鸳鸯牵走了,笛子僵在唇边。
是伊伸指,如摘花般摘下。
湘妃竹笛,无赖东风落红颜,好诗,好竹。贴近在指尖冰凉,伊举笛,长吹,步步娇。
小工调,慢慢板眼。绮衫的眼睛炽一片波光鳞鳞,抬手,仿佛手中有扇,仿佛扇上有大朵的牡丹花,仿佛扇面掩映一片烛火。轻拈一片春风,足下柔嫩的青草便成了嫣红氍毹。
暂引樱桃破。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痴情无着落地挂在半空,迎到了伊的眼,他正望着绮衫,绮衫是他的丽娘。红霞飞腮,犹胜那精研秘制的桃花胭脂,醉了一池春水。
摇漾,春,如,线。
绮衫是只偶人,长长的丝线悬在半空,线到东,线到西,不由自主,毫无保留。线的那头在伊的面容里,他的喜忧,牵着绮衫的手足无措。
迤逗的,彩云,偏……
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绮衫从未在台上唱过的,步步娇。那是丽娘的唱词,自出科分行当的时候就已深深烙成两面,绮衫便是伶俐身手,嗔笑娇憨的小花旦,傍着小姐一辈子。在台下被师父打,到了台上,还得被老夫人打,还得被老先生打,逃逃逃逃逃不出的生天。
绮衫举着小团扇,步履轻盈,唱小丫鬟——难道就这么一辈子?
背地里怀人幽怨,偷唱过多少回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也不肯分给绮衫半点。
绮衫不是要做丽娘,也不是怕拷红闹学,而是,伊的目光,只停留在丽娘身上而已。
若唱丽娘,唱莺莺,唱香君,唱青娘,便满身是伊的眼神。
笛声歇,绮衫的足步不稳,一个趔趄,伊茫茫扶住,软玉温香满怀。从来未仔细打量过的春香小红娘,原来她也不仅仅是个小丫头而已,张口唱,也是呖呖莺声溜的圆。
红娘姐——伊笑着,你是叫做……
绮衫。
其实,姐姐也能唱得了青衣,怎分到了花旦科里……伊躬身一揖,恰是梦梅柳生初见,回头我同班主说说,改天让你唱次丽娘。
笛子回到绮衫手里,还带着他唇齿间的温柔,之间游弋,握紧,绮衫生怕那气息跑掉一丁点。伊回头,一绺头发垂在左颊,你要学笛,来找我便是。
笑意渐行渐远。
绮衫怎会把伊的笑意当作一抹笑意而已,可是男人究竟是否记在心底,绮衫又怎会知道。伊似乎只是随口许的空愿罢,顺手在江边插柳,柔条却在绮衫心里铺满绿荫一片。那湘妃竹笛上的温度,萦绕了多少个梦境,谁也数不清。
谁为谁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绮衫闲时默念唱词,练功时偷看青衣身段,欲行,不行,欲喜,还颦,欲语,又住,在幽闺自怜。
等着哪天,也能在台上,沐一番满堂彩声。
背地里练水袖,抖,抖,三抖上了腕,啪,甩下,仿佛手中流淌的是一泓春水,媚态万千,全是因为这白色两片绸。为何青衣是青衣,花旦是花旦,为何丽娘是丽娘,春香是春香,不全是因为这手臂延伸的潇洒么。
那支笛,藏得紧紧,绮衫不敢去找伊,蓦然擦肩的时候,连望也不望,于是伊,雁过衡阳无消息。
终于绝望,花旦,青衣,本不是一路,况伊,本也不是一路。夜夜笙歌,夜夜伊的笛声,依然是给丽娘,而丽娘,始终不是绮衫。
他,难道真的忘了?
扫落红满径,丽娘大红大紫,每夜都有轻车裘马的公子王孙特特来看她的戏,而春香,依然是相伴左右。人要约见小姐,自通过丫头,绮衫不知传递了多少回拜帖,也不知闹了多少回学堂,可是没有一封信是给绮衫。
她的眉为谁描画?
怕是为,伊。
伊的笛为谁婉约飞扬。
只是为,她。
啊,小姐,小姐,小姐,小姐,日复一日。今日钱家的少爷和李家的公子为丽娘相斗,哗啦啦的铜钱洒了满台,未出科的师弟妹们拥上去,绮衫伴着小姐回后台,试探地问,这两个少爷,究竟哪个会更好——他们已为她争了许久,只是丽娘从不为所动。
她不言语,只是从袖子里伸出手腕,腕上是一抹烟紫丝带。
绮衫愣住,为何如此眼熟——或许,那是伊笛上的……曾经绮衫无数次被这随曲子飘荡的丝绦勾去了魂魄,怎会不认识。他的笛上,挂着块温润玉石,用紫色丝带,打成方胜结,玉石,丝带,怎会到了她的腕上?不不不,不承认,这是——
你不认得?也难怪,这是伊笛上……眼角飞一片血色,晕上眉梢。他送与我,我就不曾解下过。
伊?他的,笛——绮衫心里一片柳荫支离破碎。
那姓钱的姓李的不过纨绔子弟,又怎会把我这戏子看在眼里,左右不过朝秦暮楚。若我随了他们的愿,嫁与做妾,究竟能守得住几日欢愉?况,我已——她扭捏不语,手指轻轻抚在那紫色丝带上面——他是真心待我,从此他吹笛,我唱曲,红袖添香,浅吟低唱,纵然一世脱不了乐籍,也是好的……绮衫,绮衫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一抹烟紫色的魂魄飞天外,绮衫眼里只见那块玉似伊的眼,青色的温润光芒。舞台上的喧哗似乎降下,催场跑来,拎着铜壶,倒茶——角儿,要上了,润润嗓子。
下一出,下一出是什么?
是您二位的戏,游园,惊梦。
哦,游园,她把手腕收回水袖里去,转身端正面庞,整花钿,回首拉过绮衫,将裙摆收正。
绮衫,上场了。
上场了——绮衫一步一步走近,丽娘的水袖全不见,仿佛透过白色能看见她腕上的紫线,青玉,看见伊的神采飞扬,手指修长,为她系情丝,约定此生。
误了唱,误了做,误了整场。倒彩涨破了戏楼,绮衫全未听见。
班主大发雷霆,丽娘娇滴滴为绮衫求情,她病了。病?什么病,看她魂不守舍。罚,是免不了,别以为你已出科便不是我的徒弟。
板子打在身上,似打在木头上,丝毫不觉疼痛。绮衫耳里全是她的话,从此他吹笛,我唱曲,纵是脱不了乐籍……眼里伊的眉眼,他似乎说过,啊,姐姐,其实你也唱得了青衣,他似乎还说过,若你以后要吹笛,尽管找我便是。
原来,只是春梦一场罢……
且再舞一遍水袖,绾一片白花,一步一步,拈花,描眉,抖起,甩落,宛如两道溪流。再唱一曲青衣,琴挑,妙常的禅房寂寂——长清短清,那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云掩柴门,钟儿磬儿在枕上听。柏子座中焚,梅花帐绝尘,果然是冰清玉润。长长短短,有谁评论,怕谁评论?
那袖绽开,原来只是一段白绫而已。
绮衫笑,水袖越过屋梁,绾一个同心结,死死结住,用结同心。斑竹长笛握在手里原来冰冷,并不曾有过伊手心的温度,为何绮衫执着了那许久,也罢,也罢。
脚下的紫木方凳,只一错。
噹地倒下。
啪的一下,有什么落在地面,脆鸣,滴溜溜滚了滚,停住,再无声响。
宛若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