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kilo6

2、二

　　我的任性很快得到了报偿——彻底的卧床动弹不得。
　　佟儿眼睛红红的，这小姑娘，总喜欢不厌其烦的感春伤花着，就连我对自己的状况都已经快要麻木了，她却仍是止不住的香泪滚滚。
　　叹息，苦得令我心窝发寒的药汤不断被灌入口中，脑子一直混沌不清，只模糊听到佟儿的抽噎声断断续续，叫我越发烦躁不安了。
　　总是忍不住的抽动一下手指，无奈，身体显然是再一次的彻底罢工了，痛感却折磨人的更加灵敏起来，先是酥酥麻麻的缠绕着周身的每一寸肌肤，然后慢慢下渗，经脉痉挛，血气逆行，五脏六腑间回荡着一股血腥气，又像是有一把利刃，在反反复复的切割着血肉……
　　不过这痛倒也不是全无益处，至少，我原本四散的神志又清醒了很多。
　　“佟儿，莫哭了，你这一哭，倒让我越发觉得不该还死缠活赖的巴在这人世了。”努力发掘自己寥寥无几的幽默感，却发现很是失败，因为她的抽噎声更响了。然后似乎隐约听到她说着什么，不过实在听不清楚，而后哭声止了，似乎是因为她终于离开了。
　　有点奇怪，自己的听力好像一下子达到了玄妙的境地，明明连人说话的声音都听不清了，却又诡异的能够详细的感觉到桌上掌着的白烛滴蜡的响声，火苗在安静的摇曳着，偶尔有细细的火花的劈啪声，蜡融了，流过烛身，重又在烛台边凝住。
　　就这么静静躺着，注意着旁日重来没有注意过的事情物件，其实也是一种幸福吧。
　　大约知道现在夜将深了，空气里泛着静默得怕人的气息，很寂寞啊，连蟋蟀的鸣声都没有……是绝迹了，还是仅仅只有自己听不到？
　　门窗都被关得紧紧的，没有风的流动，没有月色的沁斑，房内，死寂得犹如只能卧在床上的自己，
　　然后是一颤，像是紧绷的琴弦被轻轻一拨，房门被推开，矫健而沉着的步子向床边移来……是那个人？罢了罢了，不管是谁，只要现在身边能有个人，有个既不会抽抽噎噎也不会大惊小怪的活人，就是菩萨对自己最大的庇佑了。
　　脚步声飘过来，一只大手就这么毫无顾忌的遮住我的眼睛，只留下一片影子。
　　“可怜的小东西，”然后是听不出哪怕一丝同情的笑声，“奇怪的小东西。”
　　没力气搭理他，只有沉默，沉默，再沉默。
　　大手捏捏我的鼻子，又揉揉我重重的眼皮，这人似乎又找到了新的游戏，开始胡搅着拨弄起我惟一值得骄傲的头发。
　　“你，很寂寞吗?”他在问我？不确定。“总是看看天，看看地，似乎是无忧无虑听凭天命的样子，眼睛里却时时都好像在哭。”啊，原来不是在同我说话？那你对着我作甚？
　　“有时觉得你痴痴的傻傻的，为什么又喜欢不时透出点狡诈？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啊……”这人兀自叹着，其实最是白痴。
　　“古怪的孩子，让我竟然忍不住开始想，健康的，能像其他普通孩子那样跑跑跳跳的你，还会这么古怪吗？一直忍不住的想着。”
　　没有反应的卧着，似乎什么也没听到没感觉，只是闭着眼，任这个男人在我耳边絮絮叨叨着……
　　“小鬼，”自言自语了半天，这人突然神秘兮兮的凑过来，话语里带点期待又带了点恶意，“我实在是想得烦了，不如，索性来做个游戏可好？”
　　游戏？那种小孩子过家家时才会玩的物什？光是听听就觉得幼稚加无聊，谁高兴理你？哼～
　　“不说话啊，不说话我就权当你是应允了哦。”越来越奇怪的路先生乐颠颠的兀自开心着，然后竟又如来时一般莫名其妙的离开了。
　　我不得不感叹，这世间，确实有太多我弄不明白的事情。

　　从冬入了春，便是一阵阵热过来，再难见回头，我这身子，也恰如势如破竹的绿意，一点点，确实无比坚决的衰弱下去，连着我的魂魄。
　　躺在榻上的时日渐久，能得清醒的时间越发少了，即便是偶尔恢复几分神采，也只听得到佟儿那似乎永远停不住的抽噎声，混着淡淡的草药香，真是好一副凄凉景象。
　　那人却再不见来过，我心里竟诡异的起了点失落之情，然后又禁不住自怨自怜起来，这份难以自控的可笑情绪，倒真是像极了闺房里的小姐，见花落泪，听风嗟叹，完全是一副感春伤时的蠢样子，于是又不免自我唾弃起来。
　　偶尔的，佟儿会在晴朗日子敞一下门户，换走满室的陈腐气，我也能难得的舒缓一下心绪，对着枝头乱舞的叶子傻笑。
　　然后我很快发现，原来笑，也是一件很消耗体力的事情，笑着笑着，魂便飞了，魄也散了，身子浮软开来，整个人就这么悠悠向着西天飘去。
　　梵音佛乐金莲展，菩提度我红尘岸。
　　踏上奈何桥，饮下孟婆汤，就能再入轮回了吧？不求一生富贵，也不求百世闻达，只希望，下一生，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再不会只囿于那个狭小的天地中等待死亡。
　　走下轻软的莲花瓣，赤足踩上湿冷的木桥，耳边再不是清越的仙家古乐，脚下传来的，只有“奈何、奈何”的声声嗟叹。
　　茫然四顾，除了前方桥头一盏孤灯，天地八方全是无渊无底无休无止的暗沉清寂，孤灯，和灯下一抹浅浅的黑影，就成了这亡灵世界的全部。
　　抬脚走过去，桥面很是湿滑，却许是因为我已经成了鬼魂，所以连半点重量也无，只念起，身子便缓缓朝前方飘过去。
　　虽然于此时的我而言，时间或是空间都早成了毫无意义的东西，但是，再怎么移动，好像就没有变换过位置的事实仍是令人沮丧，那抹清清冷冷的光，和浅浅的黑影，始终不远不近的停在那里，这距离，恰似永恒。
　　有些躁了，想加快步子，脚下却是一滑，身子一歪，就这么直直地跌下桥去。
　　于是彻底的失了凭依，我唯一能做的，竟只有呆呆的盯着那道光，盯着我经年的想望。
　　可笑的，先前那抹我怎么也看不透的黑影这时却兀的清晰起来。原来，竟是个全身罩着黑色斗篷的年轻姑娘，遮盖了眉眼的帽子下只露出柔美的红唇和细白的下颌，然后听到轻轻的叹息，“错了，错了，……”
　　悠悠远远的，那声声叹息却始终萦绕在耳边，错了，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