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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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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李云是在刚上初一的时候。
那年放暑假时隔壁搬来了新人家。欧阳远文坐在门口绑鞋带,突然有个男孩子从对屋跳出来,一边往后退一边面朝屋里大喊:“我就是不爱读书!换什么学校都一样!”。
楼梯间太窄,男孩眼看就要退到自己家门口,欧阳远文坐在地上躲避不及,被他一脚踩上了鞋子前头,鼻子正好对上他的臀部。
男孩也踉跄了一下,回头跟他说了对不起,然后跳下楼梯跑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碰面。在欧阳远文看来,这个开端令他十分不愉快。那是他前几天刚买的白布鞋,还没来得及穿出去,就被人踩上了半个灰扑扑的脚印。他有轻微洁癖,看到东西脏了就不想要了,即使那是一双鞋子,他也感觉膈应地闲置在了鞋柜里。可惜浪费了一双新鞋子,他连罪魁祸首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只记得那人有一把清亮悦耳的好嗓子,和一个浑圆挺翘的屁股。
整个暑假过去了,他们没有撞见第二次。但欧阳远文知道他就在墙的另一边,因为每天都能听到他用那把好嗓子大喊大叫,直呼自己父母名字来骂,内容难听且狠毒。楼里常常有人去他家告状,说他这样不单止影响大家休息,要是让小孩听到那些话还会学坏。
欧阳远文确实也跟着学了几句,当然他不会骂出口,这个世界还没有谁值得他那么骂,不同隔壁屋那个男孩,就像是用生命去恨别人,言语中对一切都充满了恶意。
再次碰面是在暑假过后的九月份,他们在去学校的路上狭路相逢。对方忽然凑到身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欧阳远文。”
“哦,我叫李云。”那人又多此一举地,“天上白云飘飘那个云。”
欧阳远文根本没兴趣知道他叫什么,更何况这个云究竟是哪个云。
李云又问他:“你是哪个远?”
“远方的远。”
“哦,远方啊!”
李云似乎对远方很憧憬,眼睛开始闪烁出光芒。他兴奋地说远方真好,说以后想一个人去远方流浪。还说所谓流浪,就好比天上的云,随风飘到哪儿算哪儿,没有束缚,无忧无虑。
欧阳远文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能延伸出那么多的感悟,远字在他眼中就是一个元字加上走之旁,远方这个词更是毫无意义,因为除了他每一步双脚所能触及的这块土地,对他来说哪里都一样是远方。
只是人生中最平淡无奇的一次对话,李云把他从陌生人当成了朋友。因为阴差阳错地同在一个班,李云又把他从朋友当成了知己。欧阳远文想他根本不懂什么叫知己,这个人单纯以为能说上话的都是朋友,还能一起回家的就是知己。
李云足足比欧阳远文大三岁,但他读书太晚,成绩太差,恰好跟欧阳远文同级。本来应该上高中的人,还和别人一起读初一,加上性格怪异,让他过了很久都没能融入新班级。
欧阳远文见识了他许多招人嫌的行为。比如念英语单词时特别大声,偏偏没有一次发音是正确的。比如喜欢在上课时吃早餐,用吸管将牛奶盒子吸得哗啦响。比如体育细胞过分强大,跑八百米跟玩儿似的,每次都是第一个跑到终点,却爱脱了上半身衣服露出胸肌,大声嚷嚷被他甩在屁股后头的都不是男人。
他也只有这么些能耐可以向别人炫耀,读了两次六年级才给升上初中,成绩还总是在班里垫底。明明样子长得好,心肠也不坏,可就是脑子太笨,笨到男生女生都不爱跟他玩,说他太笨了会传染。
欧阳远文明知这些人很幼稚,却也确实讨厌李云太笨。李云总是看不懂他的意思,他每次用眼色让李云走开,李云都会靠过来,傻乎乎地问他“你喊我吗?”。李云经常课间跑来跟欧阳远文说很多话,当然从头到尾只有他说,欧阳远文连听都不乐意听。他还想到欧阳远文家里玩,可是别人家父母都不喜欢他,给了他一两次脸色后,他就再也不过去串门了。
李云的笨还表现在,别人告诉他欧阳远文有洁癖,他连洁癖是什么意思都不懂。别人又告诉他欧阳远文其实很讨厌他,他会反驳别人欧阳远文对自己多么多么好。
欧阳远文好笑地想,原来自己懒得打断他说话就是对他好。
他还没有文化,读到初中甚至认不得几个字。有次不知道怎么扯到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他忽然笑得傻气对欧阳远文说,你看我们就很有缘分,你的名字里也有个“云”字。
欧阳远文当时没听懂,但他连问都不乐意问。过了好些天,他才突然明白了,原来李云把“远”字当成了“运”。
可是他忘了为什么没去纠正李云,为什么没告诉李云自己名字里那个不是云字,没有让李云知道,其实他们没有缘分。
李云每次辩解自己脑子为什么不好使,都说小时候他爸打他时不小心磕破了脑袋,流了好大一碗血——他边说边用手比划有多大碗——所以之后就变傻了,学什么都比别人慢。
欧阳远文不信,他知道李云天生就比别人笨。都说笨鸟先飞,可李云这只笨鸟从一出生就厌恶了头顶上这片天空。他对学校的厌恶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他会用尽一切办法,好的坏的,愚蠢的或更愚蠢的借口,只为了逃一个下午的课,事后被他父母打骂得再过分,他都高兴得好像赢了场胜仗。
欧阳远文自上学以来没有漏下过一节课,即使上课只是幌子,他会在课桌下看自己带来的书,老师也对他没辙,毕竟他每次考试都能拿到第一名。
可是有一天欧阳远文缺席了两节课,向老师说明请假原因时,他说因为身体不舒服,老师问他哪里不舒服,他似乎恶作剧地说了“脑子”。
那次是李云跟社会上的混混打架,后脑勺被人用砖头敲破了,倒下后直接被救护车拉到了医院。
醒来后李云居然在笑:“糟了,真要成傻子了。”
欧阳远文问他:“你跑步这么快,怎么不会跑。”
李云还很硬气:“打架逃跑算什么男人。”
欧阳远文便不再管他。
后来他一直在后悔,为什么在这天没让李云想明白打不过就要跑这个道理。
升上高中后两人终于不在一个班,而李云还是那么厌恶学习,欧阳远文偶尔在上课时经过他教室,总是能看到他趴在桌子上睡觉,仿佛在做一场很长很长的梦,铃声响了,梦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