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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1 章 袭灭天来(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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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
魔者违心的回道,语调平稳。他性狂傲也极为深沉,更知审时度势,所求不是一时之气,而是最后的胜利。一步莲华便是超凡入圣,在他眼中,弱点一览无遗。暂时的顺服,又何妨?
将经书递还给黑衣沉默的半身,一步莲华在一旁的蒲团上坐下,「有什么烦恼不快,不妨告诉吾。」
佛者温和询问,原身虽是他,分离后已有了自己的意识。
魔者转过身,轻屑地敲着书册道:「几本经书就能渡魔吗?怕是连世人也渡不了吧。」
「放下偏激成见,敞开心胸接纳它,自会有不同的体悟。」
「偏见!佛执于众生可渡,是否也是一种偏见呢?」魔者若有挑衅的笑着,拨弄手中的黑珠道:「昔日,修行菩萨道的舍利弗挖下自己的左眼与人治病,谁知那人却索要他右眼,舍利弗又忍痛牺牲了右眼,自己成了一个瞎子,结果如何呢?接受了布施的病者,用鼻子嗅过之后便将他的双眼摔在地上,用脚踩碎,并大骂他非是修道的圣者,眼珠如此腥臭如何下咽。目不能视的圣者听得到他的举动,心也被踏碎而万念俱灰。哈,这便是人性的自私贪恶无药可救,这便是佛的无力可悲与愚蠢。」
佛者拢起念珠,看进对面那双深邃的墨瞳,缓缓道:「即便曾有过动摇,舍利弗的坚持最终得证。永不放弃拯救苍生,任凭世人所欲所求,一概不悔,这就是佛的韧性。」
魔者闻言双手环胸,轻蔑不减。目光游移在那白色兜帽下柔和却也坚毅的五官,突然很想知道,当自信慈悲的佛者,遭到最无情的背叛,失去自己青莲般美好的双目,还要沦落地狱受万般苦难折磨时,依然会清高如斯,毫不在乎地坚持信念吗?
也许,这可以成为未来一个有趣的赌注。
魔无声的心思,没有逃过佛者慧澈的眼,「你仍有许多的困惑与质疑。」
「一步莲华,人的自私、恶毒、贪欲、憎恨、自傲、永不满足,是观音力就能解开的心结吗?连吾,都是你那凡性的化身,看看吧,你自己的恶念都如此深重了,还想用彼岸之说逃避现实吗?」
无言的回应,令魔者沉暗的墨瞳生出一晕辉光,他瞅着以打坐之姿缄口的佛者进一步紧逼道:「现在换我回劝你一句了:执着是苦,一念千魔。一步莲华,何不坦率面对自己,何不与吾一同纵情快意!难道你忘记了,曾经幼小无力的你所遭受的欺骗与伤害。那时候是谁保护了你,又是谁亲手撕裂了那些人伪善的假面以及肮脏的身体,是吾,也是你啊,吾圣洁又悲哀的半身。」
一步莲华微抬眼帘,目光出乎恶体意料之外的平和,「记忆深处,总有许多后悔痛心的往事,即使愤怒、即使悲伤,最终都是想忘却,擦干眼泪重新开始。人性的粹化与升华,就需要经历苦难折磨、爱憎痴怨,从中体悟,然后放下,如此才能解脱,彻悟修行,超脱苦厄无常。」
「哈,果然是脱不开佛门高调的一步莲华!」魔者的语气中难掩厌恶,眼神亦阴冷下来。
夜幕降临,没有烛火的禅室,因佛者的存在散漫着清和的禅光。
魔者面色沉暗更胜夜色,那迷惑众生,令凡人撼动、崇拜、甘心皈依的白色圣芒,总能轻易地勾起他胸口深切的痛意,如焰焚心,又如剜肉蚀骨。那副脸孔身躯明明与他一模一样,却有着天经地义的清高圣洁、温和从容,使他愤腾的血液中,推涌着一股无以名状的冲动欲望。
大手一扬,就在佛者起身告辞时,一把攥住那清秀无暇的下颔: 「魔之心已为汝而乱,魔之血已为汝而沸,佛者今夜不留下安抚吗?」
指腹,从那细腻的下巴转移到淡色柔润的唇畔,停顿片刻后,随着一丝飘散在颊边的皓发来到带着金环的耳垂,肆意摩挲,指尖传来的始终如一的冰冷触感,令他手掌蓦地一伸,穿过三千雪丝,扣住那不言不动的佛者后颈,迫得他仰起头来。
白色的兜帽从头顶落至肩后,射入魔者眼中的粲洁光芒,是佛者额上的金色梵字,那双安静闭合的双眼亦睁开,没有一丝窘迫的清冽目光,直射入魔者邪魅沉溺的暗瞳里,顿住他下压的唇瓣,淡淡道:
「吾之慈悲不包括纵容。」
魔者冷然回笑,脸孔拉远,身体却依然维持着几无缝隙的暧昧姿势:「是什么让无畏的佛者怕了,感受我这个被你所抛弃的强大欲念,或是自己体内无法根除的欲望本能?」
「色相于吾是空,是虚妄;于汝是苦,是魔障,你又何苦?」一步莲华轻叹。
冷静无波的声音,庄圣无染的法相,完全无可撼动的清净无欲之心,皆在预料之中。只是那冷冽锋锐却依然流转着悲悯的眼神,令魔者心怒如潮,令魔者顿失所有的兴趣。银色嘴角残冷一笑,退身前,手掌故意揉捏而过,粗暴地在那光滑的颈上留下一道青色的烙印。
然而,只是这种程度的宣泄,怎够解开他纠结根深的执着,怎够抚平他恨意怒痛的心?可笑啊,心萦执于者,正是视他为不该存在而意与净化的己之原身,残缺不全的半身之悲哀命运吗?
夜风吹打着窗棂,所有的光亮均随佛者的离开消失,四周沉暗无光一片幽冥。
如果黑暗的深渊,是不由他决定的道路,半身的分离,是一切的开始,那么,天数的循环也必须归而复始。
独饮着苦痛百味的魔者,阴霾的暗瞳渐渐浮出计量的遐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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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进入初夏,阳光日晒,海拔极高的万圣岩,一点不觉炎热。
一步莲华俗事缠身,在接任大日殿最高指导之前,他仍有许多繁琐的程序与必经的考验。指导者之下为即导师,身兼执法监督之责。关于这一职位,圣域高层亦有了安排,善法天子将由执戒殿调来出任。这无疑是个好消息,放眼天下,也难找出比善法天子更具责任心的好帮手,若论默契一项,更是其他僧侣无法取代。然而凡事有利有弊,在天子眼皮底下,便意味着今后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再也马虎懈怠不得。
说来也巧,一步莲华带恶体出关时,天子正奉命下山追查佛门法宝阿律那眼被盗一事,两人便没能见上一面。随后,一步莲华移居大日殿,向光明与无垢两位尊者熟悉各种事务,随他前来的恶体,虽然一身奇怪的黑色僧衣,但因魔气完全被佛链压制,众人都以为这位沉默孤僻的僧人是未来住持的弟子,不仅没人多嘴还连带着低头行礼。
宽敞明亮的后殿,一袭黑衣的魔者,在佛像前安静的打坐。
听得脚步声后,睁眼笑道:「佛者的步伐比往日沉重了。」
站定在恶体身后的一步莲华,望着那灰发披肩一动不动的背影,素净的眉间浮起一抹不曾在众僧面前流露的忧愁:
「吾之半身,你要让吾失望多久,又要让吾心痛多久?」
银紫色嘴角荡漾起快意的轻笑,虽然在佛者的视线之外,却未必在佛者的心眼之外。转过身的魔者,也就没刻意隐去笑容:「吾一直如你所愿,虔心修佛,莫非佛者的慈悲也是有限期的?」
「变与不变,不在言谈举止的假象。」一步莲华的目光清锐,直接了当的道。
「那么告诉我,你那五蕴清净、俯览众生苦迫的心,真会为魔沉浸哀痛吗?」
耀殿的阳光,照射在恶体的额心,那道无可抹灭的逆反法印刺痛了一步莲华的眼,上面烙印的,是原本应由他承担的一切。
拈着莲花的素指轻轻松开,触上魔者暗色的梵字:「这颗心生生痛着,为你。」
魔者仰起脸庞,映入眼中的圣洁容颜上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憔悴,令魔冷酷坚固的心也不由激起一阵波动:「痛的是那颗凡心,抑或佛心?」
佛者未作答,但那擒着悲悯、永远只有悲悯的半闭眼睫,已然回答。
魔者头微低,心下自嘲一笑,神色怅然,捻着手中念珠声音低柔的道:「你又何必呢?这段日子,为吾,你也是饱受煎熬吧。维护苍生救苦救世的慈悲之心,透彻吾乃灭天之劫的罪责之心。如今,道魔大战就要爆发,万圣岩总会知晓吾的存在。你想保全的太多,但是你是佛,吾是魔,你要如何两全?」
微顿,不待佛者开口又继续道:「是什么让你无所罣碍的心迟疑了?彻底断恶本是你的初衷,只要吾存在一日,你就不得圆佛圆圣。一步莲华,你该做的不是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当即立断……杀了吾。」
佛者停留在恶体额上的手抖了一下,神色坚定的道:「吾说过不会放弃你。你与吾,原本就是同一个人,追根究底,所有罪业皆在吾身,当承担者是吾非你。」
夏日的熏风吹入,魔者闭上眼默默感受佛者指尖传递的温柔,只是在那一泓宁静之下,有些什么被深深沉沉地压抑着。
「那就带吾去琉璃园吧,让浩瀚无穷的佛气与灭罪真言洗去吾一身污秽。」
素白的佛指再次颤动:「你甘愿受这蚀心焚体之苦?」
魔者凝视着他,微带揶揄的道:「佛者心里舍不得吗,魔可是无怨无尤呢?执着之情,并非只有憎恨的一面啊。」
说着,抬起执着黑玉念珠的手臂,似乎要爱抚过那白色帽缘下的每一寸无暇,然而最后,也只收敛地卷起了一绺银发,缠绕上自己飘散在黑帽外的如墨发丝,黑与白,交织在一起,变成一片混沌的灰色。
佛者微微一愣,魔者沉渊般的瞳眸深处渗出不明的笑意:佛心高洁:已不懂原属于自己的心魔了吗?
佛者退身,重归平静的法相上是一惯的包容温和,轻拈佛指,似是拈住了一朵美丽的白莲:魔,也可升华,吾愿意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