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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章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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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二
缘溪行,目穷于林。有一老者盘腿打坐溪畔,执杆垂钓,沉目观水。又有二人立于其后,垂手静立。一者美髯大汉,一者长须文士,皆非庸庸。
老者似是早知有人来此,执竿之手照旧端得稳妥,只抬了抬眼,道:“剑子小友,久见了。”
龙宿唇边泛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带起颊上梨涡轻漩,道了声,“言老。”
剑子默不作声地走上前,将赤刀递到那大汉手中。
言别古盯着溪水水面,像是才发现除剑子外另有他人,问道:“疏楼龙宿,汝为他作保,道必将赤刀与罪首交吾手中,如今赤刀既返,倒不知这罪首在何处?”
紫衣儒者珠扇慢摇,不疾不徐道:“不知阁主问的罪首,是破阵者,还是盗刀者?”
“有何不同?”一尾锦鲤似要咬上水底弯钩,尾鳍一摆又游开了去。言别古依然稳坐溪边,握着鱼竿看向溪水,平静地问。
“若问破阵者,则远在天边,近在此处。若问盗刀者,则是贼喊抓贼,监守自盗。”龙宿的话虽是回言别古,一双金眸却始终牢牢锁住剑子方向,然而道者垂首默然,倒像是完全旁观的局外人。
“哈,”老者一声轻笑,稳健的手一甩竿,头朝这边看来,“好个疏楼龙宿,汝可还记得小洞天的十二扇屏?”
龙宿轻点了下头,“自然记得。”
那文士言四早上前来,收了老者手中鱼竿,一手搀扶着他自溪边站起。
言别古站定后,巍巍然不动如山,锐利的眼睛看着龙宿。原本面上还带僵意,稍后即放缓,仿佛强撑已久终究再难支撑。
“临水先生于十二扇屏上留下春夏二幅,便因要事须离。初时吾不肯放,这一别,他要何年何月才能回来重续。不料他甚是宽心,告吾若是他不能回来,早有绝顶聪明之人得他所传,青出于蓝。即使他有朝一日意外身故,墨染江山的绝世丹青术也可继往流传。”
老者倚靠手杖站立,语音铿锵,目光如炬。他手掌一挥,那名唤言五的大汉从怀中取出一卷书册,双手捧着恭敬地递上他手。
言别古低头看向手中书册,长叹一声,那叹息里似笑似哭。不过一眨眼间,他扬起手,将手里书册扔向龙宿。
龙宿抬手抓住,放到眼前一看,上头两个墨意淋漓的大字。
七曜。
“韩临水以墨染江山扬名画林,吾以七曜阵法留名儒教。可终有一日吾们将不在世上,彼时又有谁可将吾等毕生骄傲传于后世。”他看着龙宿的目光倏尔和蔼,“吾将七曜阵难破之名有意散播,也是想激一激有识之士来闯。那日观汝破阵之书,吾终于明白当年临水先生之欣慰。毕生所学,皆在汝手中。以汝之才能,吾当可了无遗憾。”
年轻的儒生闻声肃然,欠了欠身,“当日一时鲁莽,自不负言老厚望。”
他抬起鎏金眼眸,视线于剑子身上又过了几个来回,微一沉吟,道:“事之始末,吾已知晓。但尚有疑问,可否向言老请教?”
言别古以手拄杖,心有所悟,“请说。”
“吾那日闯阁留书后,言老欲寻破阵之人,故意传出是剑子仙迹破阵盗刀,引来儒教中人追捕。是想找出真正破阵之人,因天下只他一人得知盗刀者与破阵者非是同一人。阴错阳差,此事交付吾手。另者,吾与言四言五在茶楼偶遇,后又见言四一次,他二人非是助吾捉拿剑子,而是为相助于他,更暗地跟随调查吾。”
那大汉和文士听见,面上一僵,连声道得罪。
言别古手中的手杖一点地面,“汝之所言皆是事实,”他头转向剑子,歉然道,“为吾私念,累汝名声受损,实在委屈小友。”
“此事剑子自愿,言老莫要挂怀。”道者轻声道。
龙宿自顾说下去:“至于金子陵和铁翁,也是为了设下最终之局的障眼法。事越复杂,牵连越广,人越深陷其中,越难脱出。为吾一人费如此心机,还真让龙宿受宠若惊。但吾所疑惑者,言四言五是阁主心腹,铁翁为还人情,金子陵是为铸剑,那么……”
他的视线倏地转向不远处的道者。
白衣道者立于距他一丈之外,似有所感,抬眼望来。黑瞳与金眸打了个照面,剑子开口道:“我无所求。”
“哦,”龙宿笑了,“吾还以为言阁主许了汝天大的好处,不然怎会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若真说有所求,如今也已实现了。”剑子忽道。
道者的声音虽轻却极坚定,“一者,愿友人心愿达成,二者,愿破阵之人不再为此事所扰,以他之才能,从此自当天高水远,肆意遨游。”
一语之后,花人皆静。
儒生认真地看着他,视线掠过那银白发丝,额前刘海,光洁额头,雪色眉睫,墨色瞳仁,挺直鼻梁,微抿双唇。
他看得十分细致,就像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眼前人,也像是此回之后,再也没有机会相见。
莫说是言别古阅人无数,一眼可知其人风骨,若是吾……若是吾于江湖之上与汝偶遇,也愿诚心相交,从今为友。
“方才的话有意唐突,汝之为人,吾又怎会不知,”龙宿的声音低得近似喟叹,“即使明知于己有害无益,君子急公好义,也会以一肩挑。剑子啊……汝这个人……”
剑子看着他,一直以来的微妙感觉似乎终于有了解释。那些故布疑阵的假相,那些欲语还休的试探,都不过是为了早有所悟的答案。似乎从一开始相遇,那华丽傲然的儒生就是了解他的。尽管身处不同境地,话有保留,人情亦有。
原是两相欣赏,四目相对,还有谁能比你我更明了。
龙宿最后的话轻轻地飘入他的耳朵,“是吾甘心入局,吾所欲知的,不过是汝在其中扮演何种角色,所求何种目的,如今答案已得,吾亦无憾。”
风华灼灼的紫衣儒生朝年华亦富的白衣道者走近一步,倾身向前,唇畔带笑,声音轻如耳语。
“剑子,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