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风》一*

31、回京·贰

　　商祈抹了把汗，也不顾脏手弄花了自己的脸。好不容易，把最后一泼土丢上了土堆。
　　说实话，十岁前后母后势微的那几年，后宫里的那些肮脏事他亲手干了个遍。可待母后一族势力成功立威以后，像今天这样亲手铲土亲自挖坑的粗活，他已经很久没做过了。
　　他把铲子一丢，走向跪在地上同样满头大汗的顾初夏，看看她的进展。
　　她的双眼还红肿得厉害，手下的功夫却片刻不停。
　　商祈凝视着她的侧脸，觉得自己会答应来这深山老林干这等事，也实在是鬼使神差。
　　就在一个时辰前，这个在自己肩膀上哭得差点断过气去的人儿，拿下他那长年薰着梨花香气的帕巾就狂擤鼻涕，边擤还边朝他命令道“陪我去山间挖个坑”……
　　常年窝在后方布置棋局的他，便卷起袖袍在这穷山僻岭里挖土坑……
　　他都可以想象隐藏在远处的羽卫们，此时脸上的表情该有多奇妙了。

　　顾初夏终于把最后一撇给雕好了，商祈帮着她把木块竖在了土堆前。
　　山间一坟，坟前一碑，碑上清晰刻着几个字————“叶城顾氏之墓”。
　　刚刚顾初夏把人裹起来放入坟中时也要他回避，现下也没明确雕上入坟者的名。
　　商祈微微眯眯眼：顾氏？埋在里面的是哪个？叶城？那终归不是荷京顾氏。
　　他顿时兴致索然。
　　顾初夏那边却已开心笑了起来，她在坟前跪下，举起商祈帮她要来的酒杯与酒，顺风一洒。
　　“与君相识十数日，却似相知十数载！不信善心淹红尘，他日定结佳果成！”
　　说完，她笑着往地上重重一磕。
　　“请君安息！”

　　商祈静静看着山水间向坟墓慎重一磕的顾初夏，突然，又觉得有那么点意思了。
　　悄悄后退几步，他默默侧了侧头，暗暗指了指墓碑。
　　山风吹林间，远处树叶隐隐摇动。
　　已有羽卫领命而去。

　　×××××××××××××××××××××××

　　待他们回到顾家军在瑞城郊外驻扎的军营时，已是又过一个时辰。
　　所有人都在忙碌地收拾行装，补及已经完成，报告喜讯的信鸽也已放出，军队很快要拔营返京了。
　　他们刚策马入营，便被小兵们给截了，说顾将军要他们一回来就立即前往他的将蓬。
　　顾初夏总觉得，有些不好的预感。哥哥是不高兴她没有乖乖在军营里等他吗……
　　可是，一进去，她还来不及装小可怜逗哥哥怜惜，太子采就扑了过来，气鼓鼓地说。
　　“你都去哪了？！我在这等你等了好久！居然甩下我先出吴府，也就算了，居然还不在这等我？还居然不知跑哪儿去了！顾初夏你太过分了！”
　　顾初夏被他扑得晕头转向，听到他这话，心想你老几啊小爷我凭什么要等你……
　　拳头刚紧了起来惯性要收拾他，却突然看到在一旁用奇异的眼神看着他们的哥哥。
　　还有……一身优雅，从容瞧着他们的简书玉。
　　忽而她醒悟过来。
　　————这里再也不是落难的山林了。
　　————而他与她，也再也不是亲密无间的落难伙伴了。
　　————他，是大夏太子夏采容。
　　————她，是大夏将门顾初夏。
　　————他是她的主。她是他的仆。
　　就这么一瞬，她对局势完全明白了过来。迅速夹紧了嚣张的尾巴，她任由他抱着质问，身姿一收，恭敬地对着他，挂上笑脸。
　　“在下提前出吴府是去探明形势，刚刚不在亦是前往处理一下琐碎尾事，念及不值殿下费心，故无详报，还请殿下恕罪。”
　　太子采愣了愣，看着顾初夏脸上的微笑，有点反应不过来。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那是什么。
　　想不清楚便懒得细想，他揽着她的肩膀便往上首位带。顾初夏此时已经化作一只绵羊，温驯得很，乖乖随他坐下。
　　此时的太子采已经一番整理完毕，再不是那落难时的落魄模样，衣物上还隐隐薰了桃花香，顾初夏坐在他身旁，嗅得很是清晰。
　　这时，太子采才瞅她面容瞅了个清楚。
　　“哟，怎么眼睛肿得那么厉害？”
　　顾初夏噎了噎，心思转了转，一脸正经答道：“启禀殿下，昨晚没睡好。”
　　太子采果然信了。
　　“这样呀，那是的，昨晚你那么晚才回来，好像一夜没睡。”
　　忽而想起下定决心陪她失眠的自己，好像……很快睡晕了过去，还睡得挺香的。
　　太子采不禁脸有红晕，赶紧把这事掀过不提。
　　又招呼顾初夏吃食饮浆，他给她夹什么她就吃什么，他给她倒什么她就喝什么，整只乖得不得了。
　　太子采隐隐间察觉一丝不安，但因顾初夏的这种顺从而获得的巨大满足感紧接而来淹没了他，他方才等人甚久的不耐烦一扫而空，开始乐呵呵地招呼众人一起进食，不再多想。
　　于是顾如春等，也默默地坐下用膳。
　　顾如春时不时抬头，看着那殷勤为自家妹妹布菜的太子，心里强硬压下巨大的震惊，迅速开始分析对策。
　　简书玉似对周遭气氛一无所知，只听从太子命令安静吃食。
　　而商祈也同样，安静地吃食，眼底淡光流过。

　　用完膳出来，众人送太子采入帐歇息后，顾如春默默转身，微笑着冲顾初夏招招手，顾初夏也微笑地迎了上去，两兄妹朝简书玉商祈欢悦状地挥手暂别。
　　然后，顾初夏便被顾如春暗提腰带直直提回了将蓬里，没他命令准都不可进去。
　　不待顾如春说什么，顾初夏便一把抱住他壮实的腰，声泪俱下。
　　“哥呀！我这次落难好惨啊！”
　　顾如春：“……”
　　顾初夏掩面干哭，从指缝间偷瞄哥哥表情，却见他并没像往常那样立即流露出疼惜之意，反倒是愠色渐染……
　　吓得顾初夏肝胆一颤，赶紧加大两把火力，竟也真的从哭干的肿眸里挤出了两滴清泪。
　　“哥哥你知道吗？我这次差点被狼给咬了！被敌人给追杀了！还被雪清殿那不得道的臭道士乱算卦！他说我什么了你知道吗？他居然说我……”
　　顾如春脸色一沉，顾初夏立即不吱声了，默默地低下了头去。
　　顾如春压了压怒气，还是先问了句：“有敌人追杀你们？”
　　这点让他有点心惊，爹娘明明说过有私下派出亲兵搜寻他们，可他们顾氏亲兵都还没找着，敌人却快一步追杀上门……不是他自负，顾氏亲兵比信兵能力更甚，据他所知天下兵者难有匹敌，这次却被人捷足先登……
　　加以之前对方摆出的强大杀阵，这到底是何方势力……
　　顾初夏以为顾如春的注意力被转移了，便赶紧跟说书似的把他们遇敌的经过全数说与顾如春听。
　　顾如春坐在案几前，认真听完，点了点头。
　　“此事有奇，他们对你居然有放过之意，直冲太子去。可夏猎时你却从我们身边消失，出现在了太子船上，按理来说他们对你应是有加害之心才对。如此前后矛盾的作为，实在可疑，我回头立即飞鸽通知顾氏各营，严加调查。”
　　顾初夏大点头特点头。
　　“可是，你能先跟我解释一下，太子殿下，为何跟你如此亲近吗？”
　　————来了！！！
　　顾初夏两条小腿一抖。
　　她就知道，哥哥最在意的其实是这点。
　　她与商祈一道出营这事，她是有事先派人知会哥哥的。哥哥虽然是个醋桶，但事有权重，他在忙着补及拔营一事，并不会管她什么。
　　但一回来就被他瞧见太子采当众待她那般好的劲头……却是顾氏的死忌。
　　想想顾斌宝……那个被枯萎在皇宫深院的姑姑……
　　再想想之前，在繁花盛事上她还是掩了身份涂花了脸在太子采面前晃了两晃，就这样，向来疼她的哥哥都气得跑去向父母告状……
　　她就知道，这次，他也不会放过她的。
　　果然，无论她怎么向哥哥解释，顾如春都不肯听。
　　不过哥哥毕竟是疼她的哥哥，脸上的愠色再怎么骇人，他其实反反复复训的就是那么一句。
　　————以后，远离太子……

　　从哥哥的帐篷出来，顾初夏已经变得气鼓鼓的了。
　　哥哥向来疼她，她又自觉刚落难回来，哥哥却没有抱她哄她问哪里痛哪里苦，迎面就是一顿训。本来心情就因白银的惨死而甚恶劣，脸上硬撑起来的甜美笑颜，已是些许坍塌。
　　————所以太子采亲近她怪她吗？她哪知道自己整天扁他他还会这么粘着她啊！
　　气呼呼的，她走到某帐篷前一掀，直直冲了进去。
　　里面商祈正在案几前翻着书简，见是她，正想从案几前起身，整个人却又立即摔了回去。
　　她压在他身上，把头埋进他怀里，闷住，过了一会，悄悄哭了起来。
　　商祈眸子转了两下，轻轻抱紧怀中人，心里寻思这又是何故。
　　但他并不问，只静静地抱着她，任由她埋在他怀里哭。
　　果然，闷头哭了一会儿后，顾初夏开始跟倒豆了般把事情都倒给了他听。
　　“商祈呀，狗头呀，你知道吗？我我我，我好惨啊，刚刚……”

　　她把哥哥训她的话告诉他。
　　她把初次杀人的痛苦告诉他。
　　她把见到自家士兵惨死时的复杂心情告诉他。
　　她把迷了路被困山上良久的愁绪告诉他。
　　她把山上被敌人追，被狼追，跳了断石，还居然，居然来了初潮……通通告诉他……
　　唯独，隐去了顾白银那段……

　　商祈看着她激动的小表情，边点头以示在听，边拿出刚换上的梨香手帕，认命地给她拭着泪擦鼻涕。瞅着她一脸委屈相，他不知为何就是想笑。但又深知万万不可以，不然眼前小人可要气炸。于是只好摆出一脸非常理解的表情，听到恰当之处还时不时叹气应和两句。
　　“一路上真是辛苦你了……我可怜的初夏……”
　　“可不是吗？我跟你说呀，还不止这些，我居然还碰上个胡乱给人算命的江湖术士！”
　　“哦？”
　　商祈配合地摆出张惊讶的脸，一副很想听下去的样子。
　　有人听她倾述的感觉实在太好，顾初夏用力一点头。
　　“那个人居然说，我是英年早殒的命格！”
　　商祈挑了挑眉：“那个江湖术士，是谁？”
　　“就是那号称很灵的雪清殿的一个老道士，穿得邋遢得很，嘴巴里还吐不出好话！”
　　顾初夏顶着又红肿起来的眼睛，说得咬牙切齿，看向商祈，神色里净是委屈，又一脸不以为然。
　　听到此卦出自雪清殿，不同于顾初夏的不以为然，商祈的表情，却是微妙了起来。
　　“看来雪清殿也有不靠谱的时候呢。”
　　商祈看着顾初夏委屈的表情失笑道，先说了句她想听的。
　　又微微一笑，梨花般静美，他轻轻问道。
　　“他还说了什么吗？就没有详细编造编造，是如何个英年早殒法吗？”
　　顾初夏把脸蛋靠在他肩膀上，一天下来整个都哭累了，人懒洋洋了起来。眼皮开始下垂，有气无力地答道。
　　“其他嘛，就是还说了太子是君临大夏之命格，太子当然是要君临大夏的命格嘛……还有就是，就是……”
　　商祈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还有什么，初夏？”
　　顾初夏困晕了的意识被拍醒了一分，那些她心里觉得不中听的话就全说给了他听。
　　“还有就是……要以我们当中的英年早殒之命格，去成就另一人的君临大夏之命格……”
　　这模糊呢喃的话语间，商祈却是听到了关键：“什么叫，你们当中？”
　　顾初夏摆了摆手，正想答，却整只睡了过去。
　　商祈赶紧把她从他肩上滑下去的小脑瓜接住，扶回自己肩膀上靠好。
　　听着耳边她浅浅的呼吸，一直假装善意的眸，变回了幽深黑暗。
　　细细地琢磨了下她说的那一卦，又拿起刚刚他正在看的书简，轻轻打开，里面是羽卫暗中递进顾氏军营的暗报。
　　商祈垂下双眸，眼底的光，静静流动。
　　他轻轻抚了两下顾初夏打着哭嗝的背，把暗报的纸拿出，放到烛火上。
　　纸条便渐渐灰烬，连同上面，“青松关捷报……”等字。

　　又一个时辰后，顾家军整装完毕，顾如春一声令下，大军浩荡踏上回京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