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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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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口粗的重棍,一板一板,板板入肉,肉绽皮开。
荷京尚书府偏僻一角,金川站在这无人敢接近的园子内,冷冷地瞧着酷刑实施。
十五人趴在地上,脸朝下,每人的颈脖都被厚靴狠狠踩着,被死死钉在地上不得动弹。
踩在他们颈脖上的人,每人手执一碗口粗的重棍,高高举起,齐声一喝,重重落下,砸在被他们踩着颈脖之人的背上。打到第八十下起,每砸一棍都能飙起一射血。
血腥之气,弥漫了整个尚书府偏院。
商祈上午如常去太傅塾了,这一回来,就闻到了这股浓烈的血腥气味。
他掩了掩鼻,走了过去,往那血腥气息不断飘出的偏院探了探头。
这一探头,就看到那流了一园子的血,地上十五个被打得死去活来的躯体。
“这是在干什么?”
他站在院墙拱门处,淡淡地问道。
脸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仿佛满院的血,也不过是日常中极平常的一幕。
金川一见他来了,立即挥手示意暂停,施刑者们跟着他,一起向商祈跪下。
“见过主上!”
“嗯。”
金川迎了上来,在商祈面前一躬身。
“这些人办事不力,属下在略施惩罚。”
商祈走了进去,慢悠悠地绕过地上流动着的血泊,与血泊中的人,在上首位的太师椅上,抚抚下摆坐了下来。
王尚书最近给他配了个小厮,叫喜福儿,此时一见他坐下,那喜福儿赶紧麻溜地给他上茶。
他闲闲地喝了两口,才瞟了眼一旁一直低着头的金川。
“金川呀,你这个人就是待手下太好了。这点跟阿弱完全不像,你真的是她的亲传弟子?”
金川心中一凛,把头低得更低。
商祈嘴角扯起了一抹笑。
“也是,这就是为何你是弟子,她是师傅;你是羽卫,她是羽卫头子的缘故。”
金川跪下:“主上教训的是。请主上降罪。”
商祈敛起了笑,淡漠的双眸别向了一边。
“弄这么大个阵仗来保人,这些人办的事,恐怕是相当不力吧?说来听听。”
金川默了默,把头磕到了地上。
“禀主上,五日前,这支羽卫队在瑞山山上发现了顾家小郎与大夏太子采的踪迹。”
“踪迹?”
商祈淡淡反问。
“你确定,只是踪迹?”
金川心里一抖。看来主上,早已什么都知道了。
“他们,是直接找到了顾家小郎与大夏太子采本人……”
“但是,却让他们逃了。这支羽卫隐瞒此事不报长达五日之久,一直私下搜寻,就为了独吞功劳,是吗?”
商祈站了起来,恬静地笑着,两颊上,酒窝浅浅,很是无害。
一脚,踩在了金川磕在地上的头颅上。
“就这,你都想保?”
金川的脸被重重踩在地上,不知是不敢吱声,还是不能吱声。总之沉默。
商祈移开了脚。若不是今早收到了云酒从鱼宋递出来的消息,他都不知道在他的眼皮底下,居然还能发生这种事情。
“金川,你带着你想保的这十五人,滚回阿弱那里吧。”
商祈微笑着,如是平静地说道,转身便走。
金川大惊,没得到批准便自行爬了起来,看着商祈越走越远的身影,整张脸都抽搐了起来。
等到商祈从拱门下一越而出时,他听到金川冷冽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全部,杖毙。”
商祈嘴角弧度勾起。
他知道,他的鹰,又熬成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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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元帅府终于迎回了他们年轻的将帅,顾如春。
与他同车到来的,还有宰相长子,简书玉。
以及,青云帅府三小姐,林追雁。
身后跟着四大武妇,顾夫人立于元帅府前,迎接这个被囚禁长达一个多月的儿子。
看着胡须都长出来的长子,总说不担心的顾夫人,鼻头一酸两眼泛红。
顾如春见状立即上前,笨手笨脚地用袖子为母拭泪。
“儿这不是回来了吗?以前出征伤个半死都不见母亲落泪,我还以为母亲只有在被初夏气狠了的时候才会掉眼泪呢。”
“胡说!”
果然,顾夫人立即被他逗笑了,含着泪噗哧笑了出来。
“为娘哪有那么容易被初夏弄哭。”
顾如春微笑,高壮的他一把把比自己小只许多的母亲搂在怀里。
“是是是,我的娘亲大人是一代巾帼英雄,顾初夏哪能是母亲的对手。”
顾夫人自己抹了把泪,看向顾如春身后二人,不自觉有点不好意思。
“我可能是身体的缘故,最近总是容易掉泪,让你们见笑了。”
简书玉与林追雁早在夏猎时便知顾夫人有了身孕,自然很是理解。
林追雁上前,靠近顾如春,从他怀里一把轻轻挽住顾夫人的手臂,俏皮笑道。
“据闻顾夫人不仅是英姿飒爽的巾帼英雄,亦是知书识琴的大家小姐,追雁仰慕顾夫人许久。从书玉那偶悉今天他会去接如春回府,便死皮赖脸地跟来了,就是为了能向顾夫人讨杯茶喝,听点指教,不知顾夫人愿意赏我这个脸不?”
见此女子模样秀美,举止近人但谈吐却不失得体,往自家儿子旁边一站……
顾夫人还含着泪的双眼一亮:“如春,这位是?”
顾如春何等人也,进可杀敌退可谋策之辈也。母亲大抵因为有了身孕的原故,情绪比以前轻易上脸了,顾如春脑子都不用动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眯了眯眼,正打算介绍,林追雁自动自觉地报上了家门。
这下可好,顾夫人直接把刚出狱她站在门口等了整个上午才等回来的儿子一把丢开,拉起林追雁的手整个人都乐了。
边直呼“上次见你还是温卿与落鸿一同出征时,你个子才到我这,现在都这么大了呀!”,边拉着林追雁就往元帅府里走,好不亲近。
林追雁瞅也不瞅顾如春,只微笑地呼应顾夫人,热情地挽着她的手臂,两个女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奔顾夫人院子说悄悄话去了。
顾如春有点愕然。他的娘亲,平时都是大家主母的高上风范。虽说是有孕了,但是能一下子这么亲近一个不熟之人……他不得不承认,林追雁是有两把刷子。
“怎么?担心你母亲就这样倒戈成了林三小姐的人了?”
简书玉和熙的声音响起,向来谦虚谨慎的他,话语里难得有几分调笑。
虽然此次风波还未完,但这次的内外打压无疑令宰相府与元帅府更加紧密了,包括原本不相识的两府荷京名公子。
顾如春也不客气,拿肘顶了顶简书玉。当然,力道是放轻了的,不敢碰碎这读书人。
“你不要嘲笑我,你小子嘛……也是艳福不浅的!”
“我?如果顾将军说的是那些上门来提亲的媒人们,那顾将军难道不是同样艳福不浅吗?我看这元帅府的门槛呀,可能已被踩得不太结实了,呵呵。”
简书玉失笑摇头,却忽儿瞧见,顾如春脸上似有乌云起。
顿时收起了笑,自己掂量了一下刚刚说的话,莫非得罪了他?莫非这么开不起玩笑?
却不知,其实顾如春说艳福时,想到的是自家小妹。便越想越郁闷,一时不察把心思溢到了脸上。
看到简书玉那谨慎反省的表情,顾如春赶紧换上招牌般的春风和熙之微笑,企图强硬镇压满肚子的酸气。
“来来来。”他大拍特拍简书玉肩膀,“你不是说要加入我的搜救军吗?我可是打算下午点好兵后就立即出发的喔,你既自告奋勇要参加,还不快快进来一起商议商议?”
不知为何这次顾如春好像拍得特别大力,简书玉被他拍了个够呛,肩都略略缩了起来,只能苦笑应答着。
两人正欲进入顾府,身后却响起了马车声。
顾如春的手还搭在简书玉肩上,两人一同转身望去,发现来者,竟是那吏部尚书府的马车。
帘子一掀,王随跳了下来。
“远远看到你们家门口停着马车,便想过来瞧瞧!顾将军,你终于平安出来啦!”
此话一出,顾府的守将门僮马夫们,不自觉脸色一沉,觉得这王尚书的独子不安好心,这是知道自家将军被放出来了,特意过来埋汰人的。
顾如春却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以吏部为首的六部与元帅府确实不和已久,但王随不过是个十四岁儿郎,对政事向来不去理会,只顾玩乐。
他说他是刚好经过看到马车过来瞅瞅,想必是真的就单纯好奇过来瞅瞅。见到他出狱了,也是真欢喜。
正待顾如春想客气地回些什么,尚书府的马车帘子又一掀,喜福儿从马车里钻了出来,把帘子仔细卷起,一人走了下来。
一下马车,商祈看了眼对面二人,微微一笑,开口,却是直奔主题。
“今天早上一去太傅塾,便听到了好消息,恭喜顾家军了。”
听到此人言“顾家军”而非“顾将军”,顾如春便知他道的喜并非他出狱之事,回来路上他已从简书玉那听说了边关捷报,于是淡定一笑。
“虽说家父已把敌军赶出青松关,但要巩固战果,还需一番功夫,称不得喜。不过,青云林家军的后续支援十分有力,待夏青两军将青松关整理妥当,才能且放下心来。”
商祈佩服地点点头:“素闻顾家军向来作战严谨,行兵如电,攻敌如雷,我们青云的林家军真是要借这次机会好好向大夏顾家军学习才是呢。”
“你是青云人?”
顾如春眯了眯眼。
他看看尚书府的马车,看看王随,又看看这个说“我们青云”的少年。
“莫非你就是王大人的养子?你是商祈?”
商祈忽而感受到一丝杀气,心里顿觉好笑,但脸上却摆出恭顺模样。
“正是在下。”
虽说王随对政事无知,但此刻刚被他父亲打击完的元帅府,也实在不太适合迎他进门坐坐。顾如春本想客气几句就打发他走的,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简书玉嘛,不过是妹妹一厢情愿,但终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你来我往。而且元帅府上下对宰相府的整体印象正在不断加分中,简书玉在这次风波里不单帮了自己不少忙,而且还主动参加顾氏亲统的搜救军。顾如春对他的不爽虽然还是如山高,但还是有在慢慢慢慢……减少的……
但这商祈,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他可是自己此次搬师回朝后,自家可爱小妹每天挂在嘴上之人……
是每天!每天!
完全比简书玉可怖多了好吗!
这都亲自送上门来了岂有放过之理!!!
顾如春眯弯了眼,嘴角上扬好几度,笑得那个和熙春风,大手往顾府宅门方向一摆。
“两位,相请不如偶遇,今天既然这么凑巧碰上了,还请务必进屋叙叙。”
商祈歪了歪头,看了眼顾如春背后那隐隐摇摆的狐狸尾巴,微微一笑,酒窝浅现。
“好呀。”
王随向来仰慕顾如春,受到邀约自是高兴得摸不着北。
简书玉朝商祈王随谦恭地一礼,顺从顾如春的决定。
四个心思各异的人,便一同进了这座赫名天下的将帅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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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元帅府出来,抵达尚书府后,王随拍了拍商祈的肩。
“虽然不知你为何被顾将军讨厌了……”
后下马车还在抚着衣摆的商祈转头,睨了他一眼。
“虽然顾将军几乎针对你每句话都反驳,无论你说什么甚至只是想如厕借问茅房所在,他也要刺你两句才肯相告……”
“……”
“但我相信顾将军这等一代儒将,如此行事那必定是有合理的原因的。”
“哦?比如说?”
“比如说你该好好反省是不是顾小爷经常在他哥哥面前说你坏话啦~”
商祈微笑,立即说道:“你说要加入顾家军搜救太子与初夏,他也回绝了不是吗?”
王随一噎。
“但他却答应让简书玉去,不知这当中,又是有何缘故?”
商祈虽是提问,但眼神明显在嘲笑王随也不被顾如春待见。
王随一个气急,哼哼唧唧地走了。
商祈微微笑,看着他气哼哼离去的身影,向身后默默出现的羽卫说到。
“传话给王尚书,让他立马向夏帝请旨,就说尚书府不甘人后,愿效仿宰相府……”
待商祈回到阁内时已是正午,喜福儿立即着人端上冰块等,好让阁内凉爽起来。
张罗妥当,他又立即去帮商祈收拾行装。
金川在阁角隐隐现身,看着喜福儿忙里忙外地指挥着下人们收拾行李。
“主上这是要……”
这阵势,是要出荷京了。
按理来说,无论商祈去哪,羽卫都是走在前头,打点好一切才对。但这次他却没收到任何吩咐。
商祈喝着喜福儿端上的酸梅汤,慢悠悠地说。
“我下午加入顾家军。”
饶是金川,也瞪大了双眼。
商祈瞟了他一眼。继续说。
“去搜救。我们断了他们之前派出去的搜索线,就算现在撤开干扰,顾初夏她也已如惊弓之鸟,把自己深深隐藏了起来,莫不是非顾家亲军不敢轻易现身。但搜救军此时想找到她的线索,估摸也要花费好一番功夫与时间才行。”
阴凉的阁内,他捧着那碗酸梅汤细细啜,静美的双眸幽幽地眨着。
“还不如,我亲自给顾家军带个路,快快把她寻回来好了。”
金川沉默了。
顾家军,正是他们灭夏之路上最巨大的那块挡路石,即便说是座挡路山也不为过。对这顾初夏,主上起初也是下过狠手的,现在……却像另有谋算。如是要趁此机会除了太子,那两落难之人的行踪范围他们已锁定了个大概,多派几支羽卫过去,做到不露痕迹扑杀太子采想来也不会是难事。岂需主上亲自出手……
金川心里有惑,但商祈没有解释,他已学会永远不要多嘴。
只一躬身,报到。
“报!青云有信,陛下已按照主上的计谋,借故截住简轻枫返回大夏之步伐。”
“嗯。”
“漠汗来信,公子彤的部署已经妥当,只待主上下令,即助漠汗大军拿下青松关。”
商祈合起了双眼,没有回应也没有动静。
金川也只不动等待。
好半天,商祈还是一个字。
“嗯。”
金川这才继续报到。
“公子云酒来信,他已与林家军汇合。待公子彤助漠汗大军发动攻击时,他会拦下林家军的支援步伐,力求助公子彤指挥漠汗军全力围杀顾温卿。”
“传令云酒。”
“是!”
“让他寻个由头从林家军中退出来,不必阻挠林家军支援。”
“……是。”
金川只能答是。
商祈微微一笑。这次却是主动解释了。
“在消灭了顾家军顾温卿后,顺便消磨掉漠汗军仅剩的军力,就当帮彤一把,协助他尽快攻克漠汗,一箭双雕,莫不美哉。”
说完,商祈把最后一口酸梅汤一饮而下。
金川在一旁看着主上,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可那林落鸿,却并没完全被燕后拉入阵营收为己用。他只知道燕帝派三位公子前往他国历练,却并不知道他们各自背负的真实任务。谁知道他会不会一个用力过猛真的救下顾温卿。
此次青松关之战的关键,是从顾家军这个老虎嘴中拔掉一根利牙。成功扑杀顾温卿一人,已实属不易。此时冒险送公子彤一道青风,说实话,金川以为不智。
但金川也只是顿了一下,立即继续报到。
“主上,方才再度收到燕后的指令。”
商祈眯了眯眼:“还是为了太子麟?”
金川顿了顿:“据统领密函,太子麟初学治国,在燕后的干预下似多有出错,陛下最近对燕后一族再生不满。这次四宫娘娘围攻中宫,应是有重要证据递到了陛下手中,陛下正欲对东宫施以重罚。是以燕后三度来令,希望主上速速回国。”
商祈默了一下,淡淡道。
“知道了。”
又唤。
“喜福儿。”
一旁恭候已久的喜福儿立即凑了上来,打了个千,肉胖肉胖的脸笑眯眯的。
“商少爷,行装都收拾妥当了。”
“出发吧。”
“是!”
独留金川在原地,还保持着躬身姿势。他的商祈主上直到踏出阁门,也没有再对他多说一句话。
金川看着重新关上的阁门,一脸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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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是夜,一道身影如凌风,从青云庆安都的皇宫宇阁高顶一跃而起。
无息落回宇阁之巅,阿弱从手中的飞鸽屁股下,把筒函一抽而出。
视力过人,借着暗淡的月光,她便已读完函上全部内容。
皱了皱眉,把鸽子往半空随意一丢,抓住屋檐一个倒身下挂,她翻进了东宫。
太子麟立即迎了上来,静美的双眸似有喜意。
“哥哥的消息?”
“是的。”
阿弱搔了搔脑瓜。
太子麟两步上去,夺过阿弱捏着的短小信函。
“为何……”太子麟把函往地上一摔,抬眸,“为何哥哥这都不肯回来?”
他一把抓住阿弱的臂膀,两眸含泪,弱弱地问。
“难道我要受惩罚了,哥哥也不在意吗?大夏乃天下四国中最强盛者,又不是说短短一年便可夺下的。哥哥回来帮帮我,帮帮母后,就像以前那样,有什么不可以呢?”
阿弱被摇得有点无奈。
“殿下,这都是陛下的旨意。大公子他最近正在布置青松关围杀,可能……真的一时走不开?”
太子麟扁着嘴,丢开阿弱,走到桌边,静默了好一会儿,越想越生气,抓起桌上的烛台,一把砸向阿弱。
阿弱并没有闪开,任由烛台砸在她额头上。虽说飞过来时火已经熄了,但是蜡滴依然甩到了她美艳的脸蛋上,烫出一点两点粉红色的疤。
太子麟砸完人出了气,便咬着拇指走来走去,眼角挂着泪,嘴里阵阵有词。
“都是父皇的错,父皇对夏帝的恨为何要哥哥来承担……我做什么父皇都不满意,明明是父皇只喜欢哥哥,总拿我跟哥哥比,我怎么比得上哥哥,为什么却要因为比不上他而受罚……都是母后,母后非要哥哥让我当太子……我恨母后……我恨父皇……哥哥,哥哥,为什么还不回来……”
蜡滴在额头凝固,阿弱面无表情地看着六神无主的太子麟。
夜空上,圆月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