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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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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从如意楼回来后,钟尘忙于边疆之事,没有太多时间陪我,我也稍稍松了口气,那时候,我实在无法面对钟尘。
然而我一个人在凤栖宫时,常常会做同一个梦。
梦中是猩红的色调,尖叫和哀嚎为背景,我看见无数的人被杀害,他们试图反抗,却似乎没有料到这样的奇袭,连武器也不在手上,就生生被泛着银光的武器捅入肚子里甚至从头劈成两瓣。
有小孩子的哭声,有女人尖叫怒骂声,有男人嘶吼的声音,那片原本是青草满目的土地,被层层覆上了鲜血,连天空的色调都变得可怕,我知道这是梦,甚至能感觉到,我努力想要从这样恐怖的梦中脱身,却仿佛置身梦境无法抽离,我看见一个和我长的很像的女人,她浑身是血,身边躺着一个早已失去气息的男子。她朝我伸手,似乎想在最后摸一摸我,然而手还没碰到我,便颓然地垂下。
像一旁枯萎落下的花朵。
那一刻我的眼泪忍不住落下来,我未曾有过样的感受,仿佛心生生被人挖开,然后插入锐不可当的尖刺。
接着有人拖我离开,还在我手上刺下了什么,我的手臂很疼,哭的更厉害,哆嗦地喊着“吴姨”。
我被送上马车,最后回望一眼,那个原本生机勃勃的草原,已经是一片断壁残垣,空中的血腥味浓厚的怎么散也散不开。
我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直到一次,钟尘竟然回来了,他将我叫醒,一脸担忧地看着我:“阿昭?做了什么噩梦,怎么哭成这样?”
听到他的声音,我简直觉得恍如隔世,我抽抽搭搭地往他怀里撞,钟尘搂住我,柔声安慰道:“没事了,只是个梦而已。”
我只能哭。
我无法告诉他--
钟尘,你不知道,那不止是个梦而已。
我心绪紊乱,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好在钟尘一直陪着我,让我心安不少。
然而吴姨的话一遍一遍在耳边响起,梦里的场景也一遍遍回映。
我忍不住问钟尘:“阿尘,我问你……如果,其实你因为一些事情,让我对你有些隔阂,我……我应不应该告诉你?”
钟尘看着我,道:“当然。”
我张了张嘴,想告诉他,但是实在开不了口。
有的事情,不说是个结,说了却是个疤,我宁愿我心中千千结,不愿和他之间留下一块疤痕。
钟尘没有催,只是安静地等着,过了半响,他缓缓道:“阿昭,你有心事。我不逼你说,无论什么事情,我永远陪着你。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惹你不开心,我会努力改正。我知道最近大臣催的紧,希望我扩充后宫,也知道这几日没陪你,但这都是暂时的。阿昭,我爱你,也会努力让你一直爱我。”
我原本眼泪就没止住,这下更是干脆决堤,哭的稀里哗啦,我紧紧抱住钟尘,说:“你不用努力,我就很爱你了。刚刚的话只是随口说说……扩充后宫是必然的,你是皇帝,我不想让你因此落下昏君的名称,你这几日没陪我,更是不得已,我怎么会因为这两件事怪你。只是有些事有时候我自己一时想不通罢了……”
钟尘轻轻替我擦拭掉眼泪,眼中一片温柔,我见过他各种的模样,但知道,他这温柔的样子,只对我一人。
我抽噎地看着他:“我也爱你,非常爱你。”
钟尘轻轻地吻住我,一如当年我们第一次接吻,那时他是青涩的少年,我是懵懂的女孩,到如今始终不变的,是我们一直如此相爱。
那一刻,我只想这样没出息不争气甚至丢脸的只陪着钟尘,装作无知无觉地过完一生。
然而,终不似当年。
***
我与钟尘第一次亲吻,远没有后来那么缠绵。
那是我知道钟尘的真实身份的时候——那也是太久太久之前。
钟尘的身子那时已经好了许多,当时他已筹备许久,我常常看见有人不远千里地从京师来雁门关找他,而他一直待在我和师父的屋子里,脸皮很厚,从来没有显露出过要走的意思。
他不走,我和师父也不好催促,师兄受别人邀请要去东边行医,他想带上我,我却很是犹豫不绝。
那个时候我已经十六,是第一次遇见钟尘时钟尘的年纪。
这近两年的时间里,钟尘飞速地成长,身材越发挺拔,我要仰起头才能看他,他已不如初时那么沉默,却还是不爱说话,看起来沉沉稳稳,已然是个大人。
我的人生里,阅历少的可怜,长期相处过的男性,更是原本只有师父和师兄。
师父如我父亲,师兄如我兄长,而钟尘,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定位。
有时候我会借着替他诊脉防止旧病复发的原因跑去他的房间,我自小生活的无拘无束,毫无规矩可言,钟尘也从不阻止,让我待在他房间里看书。
我们两个就在小小的屋子里,他坐在案前,我坐在小椅子上,两人中间隔着两个火炉的距离,窗外是积年的皑皑白雪,屋内是橘色温暖的火光跳跃,我看着书,不知为何总忍不住想去看钟尘。
我想看他是不是又忍不住习惯性地皱起眉头,想看他是不是一脸严肃地翻阅着别人带来的信件,想看他……是不是也在看我。
那时候的我实在是什么都不懂,我想,钟尘长的这么好看,且他不是我的师父,也不是我的师兄,只是一个毫无关系的人,那么我想看他,大概就像想欣赏一幅画那样简单。
这样想通之后,我便肆无忌惮起来,有时候干脆放下书,托着下巴盯着钟尘看。
钟尘起初装作不知道,后来有一日终于说:“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我大喇喇地说:“你长的好看呀。”
钟尘一幅无言的表情,好半天,又微微地笑了:“谢谢。”
他笑的次数屈指可数,我当即十分受用,连忙夸他:“你笑起来更好看!”
钟尘笑意更甚,却没再说话。
起初那些人从京师里来,只是带着信件和其他东西,神神秘秘的,后来,居然会带来京城里才有的稀奇玩意儿,借由钟尘之手送我。
我知道肯定是钟尘吩咐他们带给我的,心里十分感激,也想送他些什么作为回报,但我那时候才十六岁,除了年轻,我什么也没有。
我为此去问师父,师父却露出惊讶又伤心的表情:“阿昭,你和钟尘,走的太近了。”
“太近了?”我不解地说,“会吗?”
师父只是摇头叹息:“你要离他远一些才好。再这样,我要赶他走了。”
我还是很不解,一如当初师父想要不再医治他。
“为什么?钟尘人很好的!”我着急地替钟尘辩解。
“是,他现在是很好。”师父还是叹息,“可以后……可将来……总之,你和他不能走的太近。”
师父怜惜地看着我:“有很多事情,师父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接触到,就这样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可如果你要和钟尘走的太近,那么,那些事情就无法避免……阿昭,你这么傻,师父不放心你。”
我听着师父的话,觉得很难过,但嘴上却说:“我才不傻!再说了,安安生生地过,那是一辈子,惊心动魄地过,也是一辈子。我想活的恣意一些,又有什么不对呢?”
师父并没有反驳我的话,他不是我,没有那种一定要说赢对方的小性子。
他只是说:“师父永远尊重你的决定。如果你决意如此,师父不会阻挠。只愿你开开心心地,有些事情,永远都不要碰上才好。”
师父那时候就知道了一切,在他看来,那时候的我该是多么无知又可悲啊。可他到底没有阻碍我,我感激他,又有些责怪他,更多的,是恨当年的自己。
而那时候的我,并没有因为这席话和钟尘走远,相反地,我们越走越近,直到师兄要动身离开了,我必须要做个决定。
我一直是个倔性子的人,凡事都爱自己决定,好比和师父说话,师父循循善诱,我都不肯听,认定了一件事,就得一直那么做下去。
可那一次,那样重大的事情,我却不想做决定,我想把那个决定的权力,交给钟尘。
我心里隐隐有些明白那代表什么了,却又不敢想的太过分明。
我跑去问钟尘:“钟尘,你希望我留下来,还是希望我和师兄一起离开?”
钟尘看着我,眼里一片清明:“我希望你不后悔。”
我看着他,看着那样的眼睛,那样的神情,那样的钟尘。
心里便下了一个决定。
我跟师兄说,对不起,我要留在这里。
师兄正在收拾行李,闻言动作一顿,而后他回头,依然是一个温和的笑容:“嗯。”
他只说了一个“嗯”字,没有再劝我,也没有问为什么。
如今想来,我十六岁时真是太幸福了,身边三个男人都那么尊重我的选择,他们都不强求我,只希望我不后悔。
但我最终还是后悔了,在很久以后的今天。
我想起师兄走的那一天,他穿着黑色的衣服,骑着一匹红黑色骏马,风雪里他跃马扬鞭,那抹黑色的身影渐行渐远,我站在小屋前,发现快要看不见他,连忙喊了一句:“师兄!”
那么大的风声,他居然还是听见了,他停住,而后调了个头,我听见清脆的铜铃声作响,逆着风冲进我的耳里。
——你听见铜铃声,就要知道,师兄永远跟着你,守着你。
他摇完了铃,收好来,不再止步,不再回头,去了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
我站在风雪里,还是哭了。
有人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我回头,发现居然是钟尘,他握着我的手,眼睛却看着师兄离开的方向,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才看向我,温热的抚上我的脸颊。
“不要哭,如果这个决定会让你哭,那就不要留下来。”钟尘的声音在风声里听起来闷闷的。
我抹了把眼泪,说:“我做决定了,就不会后悔,但伤心总是难免的嘛。”
钟尘似乎松了口气,露出一个笑脸,他的肤色雪白,在冰雪中显得宛如玉石,我看着他,觉得有些东西不再一样了,而显然他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下一刻,他的嘴唇就贴在了我的嘴上。
那是我第一次和人接吻,在一个伤心的清晨,周围是呼啸的冰雪和一个小小的木屋。
而对象,是钟尘。
我想我到底是爱着钟尘的,不然那样的岁月,那样平谈无奇的经历,为什么在过了这么久,在我已经中了独活之后,还是可以记得这么清晰呢。
我始终记得十三年前,那个十八岁的男孩,在我的嘴唇边,落下一个比飘雪还轻柔的吻。
那一吻,让我如今想起来,都觉得心中满是甜蜜。
而回忆越是甜蜜深刻,现实的惨烈便越让人痛心疾首。
梦里,我还是十六岁,钟尘还是十八岁,我们手挽着手,进了小屋,坐在火炉边,互相看着,连一刻也舍不得挪开视线,仿佛对方就是雪花,只一个不小心,就会消融不见。
若能一直这样该多好啊。可惜如今梦醒,一切都已截然不同。
而这一切的不同,源于我当初的那个决定。而那个决定,却是因为师父的死。
和钟尘谈心后,我暗下决定,便决定去见吴姨最后一次。
我已逐渐有了一些模糊的记忆,小小的我窝成一团睡着吴姨怀里,她给我低声唱着不知名的歌,因此我的这个决定,我觉得最对不起的,还是吴姨。毕竟……我也只对她有些印象了。
吴姨果然还在如意楼中做事,见我来了,她眼中露出光彩,这让我很是愧疚,因为我到来的意图,显然与她原本的期盼不符。
吴姨熟门熟路地往茅厕走去,我坐了一会儿,也进了茅厕,这场景实在很有些好笑,但我真是笑不出来。
“公主。”吴姨没像上次那样行跪礼,而是做了个奇怪的姿势,大抵是绛穆的行礼方式。
是,我是公主,而且是十多年前,被宇国灭族的绛穆的公主。
那日如意楼中,吴姨双目含泪,告诉我一切。
我是绛穆的公主。手臂上的疤痕,则是吴姨刺上去的,那时情况紧急,绛穆的王和王后皆已身死,而吴姨身受重伤,只得逃亡保命,然而吴姨是被宇国通缉的犯人,如果带着我一起,一定会连累我。
当时吴姨身后大军在追,她只好将我托付给一户人家,怕以后找不到我,就用簪子在我手上刻下印记……然而等一年后吴姨再回到那里,那户人家却已经不见踪影……
吴姨也才惊讶的知道,那人家并非良民,而是毒谷之人。而年幼的我,也因此被拿去炼做药人……吴姨自觉害死了我,心灰意冷,如此十余年过去……却竟然在如意楼,又看见了我。
吴姨告诉我,我很小的时候,因为父母十分忙碌,我总是由她照顾。
那时候我乖巧而懂事,围在她的身边,喊她吴姨,然而经年过去,我甚至根本已经不认得了她。可最让吴姨痛苦的并非是这一点,而是她怎么也想不到,昔日的绛穆公主,竟成为今日的宇国皇后……而那个皇帝,还是当初主张要灭绛穆族的人。
当年宇国先皇让自己两个儿子到跟前,说认为对绛穆,是该劝降还是攻打,当初的福王说,应该劝降,而钟尘……却说应该直接灭族。更和龙训、江腾、李牧等臣子一同进攻绛穆……整个绛穆被灭族,一夕之间,活着的人寥寥无几……
可以说,钟尘是害死绛穆的简介和直接的凶手。
吴姨洋洋洒洒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可谓情真意切,我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仿佛被人用锤子狠狠地敲击了脑袋,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语言,有些无力地说:“但……但他那么说,也只是为了保卫宇国……”
吴姨严厉道:“公主,您以为绛穆是那种屡犯宇国的民族吗?我们的人,打猎放牧,悠然自在,需要布匹,就老老实实去宇国买!我们只是一个小小的边牧民族啊!只是总有那么几个人,不务正业,跑去骚扰宇国边镇,偷抢打杀,但那样的人,我们也和宇国保证过,我们一定会处置--而事实上,我们也都处置了!甚至在我们被灭族的前几天,我们还在准备东西,给宇国赔罪!可就这样!在我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忽然涌入的宇国大军屠杀而尽……那还是吃饭的时间,家家和睦,帐篷内欢声笑语一片……就在那样的状况下啊!”
我甚至连为钟尘辩护的勇气和决心都丧失了,只能失魂落魄地离开,并数次梦到那样可怕的场景。
然而最后我还是决定辜负吴姨的期盼。
“公主这次来,可是已做下决定?”吴姨有些期待地看着我。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是……”
吴姨道:“公主的意思是……”
我叹了口气,抱歉地说:“对不起,吴姨。”
我没有多说,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然而短短三个字对不起,大概就足够让吴姨明白过来,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好半响,才呼吸急促地说:“公主,您思考了这么久,却是这样的结果?!”
“我……我对以前的事情,真的没什么印象了,要说我爱不爱绛穆……大概是爱的,但,我现在,的的确确,更爱钟尘。你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和钟尘在一起多少年了吧?他待我真的很好,我现在过的也很快乐……我还有师兄和师父,如果我真的要为了绛穆报仇,那不仅会伤害钟尘,还会连累师父和师兄……师父已经一把年纪,我不想害他们。”我真心实意地说,只愿吴姨能稍有谅解。
然而吴姨听我提起师兄和师父,却是冷冷道:“你居然还提你的师父和师兄?你可知,就因为你与钟尘在一起,让你师兄还有师父,处于多么进退维谷的境地吗?”
我一愣,道:“什么……”
“你师兄,也是绛穆的人。”吴姨的话宛如晴天一道霹雳,让我脑中一片空白,而吴姨却继续道,“你师父虽然不是绛穆之人,却深深爱慕着你的母亲,要不然,他为何要费尽心思,将你从毒谷中救出来?”
我结结巴巴地说:“师父说,他是经过毒谷的时候,看到毒谷中空无一人,而我被舍弃在那里,才救我回来的……”
吴姨闭着眼摇了摇头:“他这么说,只是为了让你安心。你师父身上,是不是有可怕的伤疤?那是他去毒谷费力救你回来的证据--想必,他也没告诉过你,那些伤疤的由来吧?”
“他,他只说,是年少冲动,喜欢和别人打架……”我喃喃道,脑中是我小的时候,一到阴雨天,师父的那些可怖伤口便发痛,一向带着微笑的师父也会痛的眉头直皱,冷汗直冒,我不懂事,趴在他身边,担忧地看着他,问:“师父,怎么了?痛成这样……”
师父却不想我担心,温柔地摸着我的脑袋,说:“不碍事,一会儿就好了。”
我还埋怨师父:“让你以前和别人打架!现在好了吧!”
师父苦笑着点头:“对对,是师父不好。”
小时候的我嘟嘴道:“以后师父不要和别人打架了!如果有人欺负师父,我和师兄会帮你打回去!”
一旁师兄正在埋头看书,莫名被点名,有些迷茫地抬头看了我们一眼,而后好笑地点了点头。
药香袅绕,与此刻旁边的檀香竟似乎连为一体,我忽然很想师父,再看眼前吴姨的样子,更是难受,只好道:“他们从未告诉过我这些。”
“我也是这段时间,为了更清楚公主这些年发生了什么,才想办法,去到岩溪镇,找到你师父和师兄,大致了解了情况……哎。”吴姨道,“他们自然不会告诉你,你师父师兄可怜你身世坎坷,宠着你,不愿你想起这些,只费尽心思瞒着你。”
我没有说话,心中却想,那为什么吴姨,你要告诉我这些呢?
就让我糊里糊涂过完一辈子不行吗……我,我真的很没出息对吧……
吴姨似是看出我的想法,叹气道:“但公主,你可想过你师父师兄的感受?你师父师兄……原本也是要报仇的啊!不然你以为,他们去边塞,是做什么?岩溪镇山好水好,何苦往冰天雪地的边塞跑?就算是游医,也不必做的这么绝吧?”
难怪,难怪师父知道钟尘的身世之后,不肯再医治他。
不医治他,就是变相地杀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