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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15章 狂热之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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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狂热之后
一圈蝴蝶翅膀般的睫毛,在睡梦中不安地忽闪。卡尔撩起被子盖住杰克。
“少爷,我想这位先生需要清理,不然他会发烧的。”拉夫恰察言观色地说。
杰克很艰难地醒来,全身像五马分尸后又重新拼接起来。啊不,六马分尸。死过一次然后复活,尽管复活得半死不活。
“早上好啊,霍克利先生。”如果不是在称呼上刻意加重了语气,会给人一种什么都没发生的错觉。
半晌,无话可说的卡尔讪讪地说:“我不是同性恋,也不是故意要侵犯你。”
“当然,我也不是,也绝非故意要被你侵犯。”杰克伸着懒腰,不小心牵动伤口,疼得差点跳下来,“还真是你的做事风格——事后不认账。谢天谢地我不是女人。”
卡尔默然,半晌,他才低不可闻地说:“我帮你上药。”
“谢谢,反正我也找不到伤口在哪里。”
杰克都没不好意思,我羞愧什么呢。……可为什么手抖得像地震?挑起一点药膏,就差点打翻盒子。
粉红的色泽非常漂亮,像一朵刚萌发的花苞,羞涩地打着朵。手指伸进去了,停在里面一动不动。伤口很小,差不多愈合了。
“得了,我没那么娇弱。”
弯曲一个指节。
杰克深吸一口气。
“说,有没有别的男人打过你的主意?”
“当然有。不过你认为我会蠢到让他们得逞?”
“……为什么不反抗?”
杰克知道他说的是昨天的“事故”,睁大无辜的眼睛,从金色麦穗一般的睫毛下看着卡尔:“反抗有用吗?再说,对我发完了火,你大概就不会去找露丝的麻烦了吧。”
又是露丝,在这个时候他能不能别提不相干的人?
卡尔不知道什么时候,露丝变成了不相干的人。
“你他妈闭嘴行吗?露丝最近让我烦透了。无故离席,拿弗洛伊德的学说捉弄绅士,晚宴上当众吸烟,还有去看什么推进器……”
“你闭嘴!去你的推进器!露丝,根本不是去看他妈的什么推进器!”杰克一把将卡尔拉到面前,“她是要投海自尽!”他气喘吁吁如同跑完马拉松:“你这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你们把她逼到什么程度,让一个17岁的少女无路可走!”
轰隆,哐当。
杰克的话,像一对铁拳,击碎了一直横亘在卡尔眼前的磨砂玻璃。
“你们贵族……不过是比我们多了几沓绿票子自认为富有,给自己制定了无数条条框框清规戒律自诩为高贵……该死的,你们逼的她自杀……”
卡尔愣愣的,舌头都麻木了。他点起一支雪茄,灰白的烟雾笼罩了他的脸。
“那你知不知道,杰克,露丝家里欠了多少债?”很久以后,他声音干涩地说,“如果不嫁给我,她们——我是指她和她母亲——就要去当女工……”
杰克苦笑着说:“我当然知道。”
卡尔的舌头越磨越锋利:“你当然也不会在乎这个,可你想必能够理解,对于贵族世家来说,这是怎样的奇耻大辱……露丝是个不负责任的自私鬼,她……”
“闭上你的嘴可以吗?债又不是她欠的,父亲欠下债凭什么要她出卖自己一生的幸福来还?狗娘养的家族荣誉!人是为自己而活,所谓‘家族荣誉’,不过是别人的指指点点和说长道短罢了!”杰克恨恨地说,左看右看,怒火没处发泄。卡尔叼在嘴上的雪茄他早就看不顺眼了,于是一把抢过来,狠狠地咬在嘴里吸了一口。
?!卡尔不甘示弱,他扭住杰克的手腕,把雪茄重新抢回来。
烟头被咬得扁扁的,还留下了细小的齿痕。深吸一口,烟雾中多了属于杰克的味道。
烟雾笼罩了卡尔的面庞,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盯着杰克看。灿烂顺滑的金发无比耀眼,看着他,仿佛全世界都没有了阴霾。
两个人沉默地并肩坐着。半透明的白烟,仿佛一条天堑。
为了打破此刻该死的世界末日般的寂静,卡尔故作轻快地问:“你说,爱情这玩意儿……”
“不过是爱一个人的感觉罢了。”杰克无所谓地笑笑,“我觉得与阶级、地位、身份、性格甚至性别无关。不过,按照你们的价值观——或许是大多数人的价值观,爱情通常需要金钱做铺垫。”他懒洋洋地站起来,懒腰伸了一半,伤口被牵动到,只能喘息着停了下来。
“我该走了,卡尔,谢谢你的‘款待’。”他勾起一个讥诮的笑容,但并没有明显的恶意和敌意。
一件长款的黑色外套落在他身上。
杰克无奈地看着披在肩上的高级成衣,耸耸肩道:“长个子的时候营养不良真不是什么好事。”
“这叫做反差。”卡尔站起来,立在杰克面前,居高临下地展示着他引以为傲的身材。
“哼。”杰克不屑一顾得斩钉截铁,像一盆冷水浇过去,浇懵了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的卡尔,“有人生下来就含着银勺,有人生下来就叼着稻草。就像一朵花瓣可以成为少女的书签,也很有可能腐烂在泥沼里,谁也没必要羡慕谁。”杰克回过头来,对卡尔挥手作别。
卡尔,你在把露丝往死路上逼迫,你也在慢性自杀。
可我又能说什么呢?把脖子套进枷锁里的,是你自己啊。
你从来没有为自己而活。
甲板上,海风依旧,天空涂抹着橙黄、微红和淡青的色泽,杰克却提不起观赏的兴致。他侧身斜靠在栏杆上,一边的肩膀耸起来,眼睛眯着,仿佛被明艳的夕阳阻隔了目光。
呆呆地站了几分钟,他突然捂住了脸,肩头一耸一耸的,指缝间蜿蜒出一道晶亮。黑色的宽大的礼服被风吹拂着,仿佛一对断翼,充满渴望又无可奈何地垂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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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明白了坐立不安的感觉,他烦躁地来回走动,像一头困兽。点着一支烟又无意识地掐灭,高档的地板上不均匀地分布着星星点点的烟头。
他走进烟雾缭绕的吸烟室。
墨绿的小桌,来来往往的侍者,吞云吐雾踌躇满志的名流、富商和贵族。
“据说联邦法院不受理此案,反垄断法规定……”一位绅士招呼卡尔攀谈。
“反垄断法也没用,我的律师可以搞定。”卡尔稍微有点不耐烦,不过依旧保持了完美无缺的风度和礼貌。
“洛克菲勒好像也这么认为,不过……”
正如杰克说的,对一切指手画脚,好像自己是宇宙的主宰。
好像自己无所不能,其实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们到底在谈论什么呢?无非是相互吹捧,相互试探,言不由衷,词不达意,模棱两可,枯燥乏味。
谁谁谁的风流韵事,谁谁谁的桃色丑闻,谁谁谁的靴子夹脚,谁谁谁的背心太小,谁谁谁怕老婆,谁谁谁的情人有几个……这些微不足道却被津津乐道的秘密,他知道的太多。
每个人都在勾心斗角,每个人都在相互憎恶,相互利用,每个人之间都只剩下赤裸裸的金钱关系,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自己与麻木不仁、目光如豆又庸俗可鄙的人同流合污,人云亦云,亦步亦趋。最可怕的是,尽管卡尔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其实他所在的社会,几乎所有人都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却无法做出任何改变。
他静静地听着对方的抱怨,紧紧地闭着嘴,害怕一不小心,说出杰克的名字。
杰克,杰克。
明明是那么普通的人,像他的名字一样普通。可他总能感受到他的存在,探查到他的方位。
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仿佛带着独特的频率,与自己的心脏共振,如同神话时代的歌谣。
“对不起。”他倏地起身,大步流星地冲出群英荟萃的吸烟室。
“给伯爵夫人说说婚礼的事。”
鲁芙在进行婚礼前的最后一轮公关吗?
“请帖只好退回印刷厂重新印了两次。”
“天啊,太可怕了!”
“还有结婚礼服,露丝指定薰衣草色,可她很清楚我就怕那个颜色……”她长长的脖子探出去,做出无可奈何、备受压榨的受害者的样子。
贵妇人们交谈的声音一直很轻,像是在说悄悄话,那声音不是从声带中发出来的而是靠着嘴唇的震动……
也许是听惯了杰克毫不拘束的清亮嗓音,卡尔第一次觉得,这帮高贵的夫人们是多么装腔作势,矫揉造作。
她们如此,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才两天而已,杰克的音容,对他来说,已经定格为习惯。
“露西尔最擅长设计了。”
“哎呀呀,你早就该来找我。上回我替马伯勒公爵夫人的千金设计的结婚礼服,就登在时装杂志上了,你没看见?这事就交给我吧,我可会变魔术!”
“麻雀变凤凰。”一位贵妇人点头赞许。
“何况露丝本来就是一只凤凰。”
后面的琐碎谈话被卡尔屏蔽了,他的目光被两个孩子吸引。
露丝她们的邻座,走来了一个不到10岁的小姑娘,金色的长发,秀美的面容,长大了一定是个招人爱的美人。她被精致繁琐的花边、花朵和羽毛装饰得花枝招展,闪亮的丝绸手套包裹住纤细的小手。
她迈着端庄——没错,甚至是庄严——的步伐,仿佛生怕一尘不染的地面弄脏了她的鞋子。一个身着黑色礼服、同样不满10岁的小男孩替她拉开椅子,彬彬有礼地请她坐下。
两个孩子的母亲露出赞许甚至是得意的神色,她们的孩子举止得体,很有教养。
女孩脊背挺得笔直,缓慢优雅地打开餐巾,小手指翘得高高的,做出舞蹈动作似的兰花手,手腕弯成优美的弧度,一英尺见方的餐巾小心翼翼地铺在腿上……一招一式简直就是小大人,要多标准有多标准,要多优美有多优美。男孩的动作同样标准而优雅,他用抑扬顿挫的语气说:“天气不错,是吧?”
“是啊,真的好极了。”女孩抬起头,不露牙齿地笑了。
卡尔以为他也会笑,不到十岁的孩子这样做太有趣了,像两个可爱的布娃娃,像两个小小的人偶。
太可笑了,太勉强了,太为难了,太……痛苦了。
小时候卡尔也是这样,艰苦训练出了优雅举止和高贵姿态。他记得十岁时,头顶一本几英寸厚的字典,脊背笔直地用餐。如果胆敢让字典掉下来,那么这顿饭就到此结束,不管吃没吃饱都不得不回自己的房间了。
描述一个人的风度,常常用“与生俱来一般”形容。可是……这么违背天性的动作,怎么可能与生俱来呢?不过是漫长的、从不间断的严格训练,才成就了“与生俱来般的”优雅与高贵。
正如杰克说的,你们这些贵族自认为高人一等,所以要随时随地地显露你们的高贵之处。于是你们自己定了一套行为规范并命名为‘礼节’和‘高贵’,把自己硬生生地跟我们这群穷光蛋划分开……
更多可怕的思想海啸般向卡尔涌来。
为什么要活着?
他想起与杰克跳舞的名为考拉的小姑娘。
他想起三等舱里一无所有却无拘无束的人们。
他想起自己……
并非每天都在生活,而是一种生活,日复一日一成不变地重复了二十三年。
人活着,难道只是为了死亡?
人生如戏,每个人都是演员,也是观众。大幕已经拉开,我的未来是悲剧,喜剧还是闹剧?杰克,我会是你生命舞台中的搭档,还是惊鸿一瞥匆匆而行的过客?
“爱情不过是爱一个人的感觉。”多少人面对面很多年,却始终未跨进对方心中第一道门槛。
“爱情与阶级、地位、身份、性格无关。”可如今,丘比特已经不会用金箭射穿王子和灰姑娘。
这世界上许多东西无法逾越。
可我还是要尊重我的心。
金钱,权力,名誉,全都有了。
可我还是空虚不满。
我到底要什么?
我想要杰克了解我,我想对他敞开心扉,让他知道,我也曾有过白玫瑰般的童年和红玫瑰般的青春。
我想要发掘杰克的秘密。
卡尔记起原本的目的,他本来想好好收拾杰克一顿。可他低吼着将属于自己的□□留在杰克幽深狭长的隧道中时,他还遗落了重要的东西。
摸摸左胸口,胸腔里空空荡荡——我把心留在他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