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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转眼之间,又一个春天来到,宋渡缘的生日也就到了。师兄师姐们怜他孤苦,或多或少都送了礼物,包括周可济。然而这些文具衣饰等物,有或没有,于宋渡缘无甚区别,他真正期待的是夜晚快些来临,两个人一起,过一个真正的生日。

      温一壶酒,摆上几个小菜,宋渡缘默默地等着,等得心焦了,才听见轻轻的敲门声。
      “小周——”宋渡缘忙去开门。
      “这样慌慌张张的,万一叫错了人,可怎么好。”小周含笑道。
      “这时候,哪里还有旁人。”

      “方才有些事情脱不开身,教你久等啦。”
      “好在你来了,不然……不然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早十日前就答应了呢,怎么敢不来。”
      “是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老人家向来是一言九鼎的。”

      “莫要打趣了。话说回来,自打早起,我足足跑了一整天的路,先前还不觉得,现在看到吃的,真有些饿了。这些酒菜,想是为我准备的,不客气了。”
      “哪个要你客气呢!”
      宋渡缘心道,怪不得只在早晨见着他一次,原来是出门办事去了。这样匆忙地为了自己赶回来,说不感动,定是假话。

      两人推杯换盏,几杯酒下肚,面上都添了几分春色。
      小周笑道:“来得太仓促,喝了你的酒,却没有东西送你,待我弹一支曲子,聊表寸心吧。”
      “多谢。”
      铮铮淙淙的琴声响起来,是这个生日里收到的最好的礼物,宋渡缘痴痴地望着小周,忽听他道:“你醉了,早些休息吧。”

      “是醉了,不过不多不少,刚刚好,够我说出心里的话。”
      小周挑眉道:“哦?”
      宋渡缘走到小周身边,轻轻拨弄着琴弦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注3)

      唱到这个“舟”字,他不禁抬起头,望了小周一眼。
      小周也正笑着看过来,道:“王子同舟……可惜我不是王子,不过你也不是越人。”
      “小周……”琴声住了,方才还弹琴的手握住另一双手。
      小周挣了挣,却没有挣开。

      两个人的武功如何,彼此心知肚明,便是再来两个宋渡缘,也不可能制住小周,如果他没有挣开,只能因为他不想挣开。
      宋渡缘得了鼓励似的,缓慢而坚定地道:“小周,我喜欢你。”
      小周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低下头去,然而这样的沉默,显是一种默认。

      既然没有被拒绝,宋渡缘自然不会客气,慢慢地张开手臂,拥住小周,两个人贴得那样近,甚至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
      素日的小周太完美,完美得高不可攀,然而这高不可攀的人,如今已在他怀里了,这一切是如此美好,美好得如同梦境,宋渡缘呓语道:“小周,今天晚上,可不可以,留下来?”
      小周沉默片刻,终于吐出一个字:“好。”

      那之后的每一天,宋渡缘都无比快乐,像每一个刚刚陷入热恋的人一样,连呼吸的空气都是甜美的,正当他以为生活会永远这样继续下去的时候,突然传来噩耗。
      那一天的情形在宋渡缘的头脑中一直是混乱的,他记不得师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记得两个字:“报仇。”

      “我去吧,”宋渡缘在所有同门面前站出来,平静地道,“我去替师父赴约,去杀了孟无澜,为周师兄报仇。”
      或许师父称赞了他,或许师叔感谢了他,或许师兄们表示了惋惜和遗憾,或许师姐们表示了不舍和伤感,或许那些全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一个人懂得宋渡缘的心事,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为何毛遂自荐,唯有他自己心里明白,小周死了,他岂能独活。

      无论过程如何,结果就是宋渡缘走在通往爱莲池的路上,手里握着一枚毒药。
      “小周,你说你从不杀人,我说我也不会,可是今天,我要去杀人了。”宋渡缘轻声念叨着,没有人听到,没有人回答。
      “我很快就会去黄泉路上追你,等等我,等我杀了孟无澜。”

      想到孟无澜,宋渡缘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与他相识的情形。那时节,菊花怒放,思阳城中办起赏花会,附近村镇的人纷纷赶来看热闹,宋渡缘也出去散心。
      走着走着,转进一条比较僻静的小巷,忽见一户人家院里,有一株极高极大的白菊,粗粗看去,竟有数十朵花正在盛开。更奇的是,每一朵花都比碗口还大,层层叠叠的花瓣次第而上,正如玉峰上堆满了白雪一般。

      宋渡缘心中赞叹,忽听一人吟道:“淡雅东篱下,高华僻巷中。辞别陶令后……”
      眼见此人不过早来两步,竟能够出口成章,此刻听他顿住,宋渡缘不由得续道:“且喜占秋风。”
      那人转过身,扫了宋渡缘一眼,淡淡地笑笑,道:“兄台可是连山派的?”

      连山派是思阳城内外最大的门派,这身衣服被认出,实属平常。宋渡缘应道:“正是,在下连山派宋渡缘。”
      “哦,我却是思水派的。”
      此人所着,并非思水派弟子的寻常服色,而是一身墨绿衣衫,据宋渡缘所知,这样的人物只有一个,脱口道:“你是孟无澜?”

      孟无澜微微点头:“不错。”
      “久仰。”
      “好说。”
      宋渡缘这句“久仰”并非虚词,孟无澜十五岁那年,连续挑战岐山十二老、名动天下的时候,宋渡缘才学了两年武功,比本门任何一个师兄师姐都差着好大一截。

      从那时起,宋渡缘就十分仰慕孟无澜,也曾经根据传言想象过他的样子,却不想当真见着,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并不是说孟无澜生得多么丑怪,只为他太像一个人——周可济。他回头的刹那,宋渡缘惊得几乎呆住,随即暗叹: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人。

      虽然相像,好在只是相像而已。单论长相,孟无澜似乎更白净些,然而两人并未站在一处,宋渡缘不敢十分确定。真正令他确定的是周可济的可亲和孟无澜的高傲,眼前这个人,高傲得像是要把全世界踩在脚下一般。

      旁人这样高傲,定要惹人生厌,然而这人是孟无澜,似乎就说得过去了。
      百余年前,不知为什么,连山派掌门的师弟成了思水派的祖师,此后,两派间一直有些龃龉。思水派向来不敌连山派,闹不出乱子,可是最近几年,他们仗着孟无澜一人的风头,隐隐有压过连山派的架势。这样的角色,常令宋景儒生出“收徒当如”之叹,带些傲气也理所当然。

      “不想孟兄也是风雅之人。”既然相逢,便是有缘,宋渡缘以为,虽然两人分属不同的门派,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寒暄几句才是人情之常。
      “不敢。小弟还有些俗务,就此别过了。”话音未落,孟无澜飘然而去。
      宋渡缘有些失落,不知不觉跟着他走了几步,待到回过神来,那人已转过街角,失去了踪影。

      遇到孟无澜这件事,宋渡缘本想和周可济说一说的,不过后来答应了他,“只论你我,不谈其他人”,就没再提起。虽说两人相像堪称罕事,然孔子尚且状类阳虎,致使被匡人捉住,天下之大,什么事没有呢。

      连山思水同出一脉,但两派弟子素不往来,是以孟无澜虽然冷淡,宋渡缘并无恶感,甚至于他的武功、文采、气度都十分钦佩,不想他那么心狠手辣,竟然杀了小周,与人为善、走路恐伤蝼蚁命的小周;更想不到,自己要去为爱人报仇,要杀了他。

      人非草木,第一次杀人的人,心里总会有些不舒服。宋渡缘走上最后一级台阶,看着眼前波光粼粼的爱莲池,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呼出去,暗道,好在也是最后一次。
      孟无澜依然是那身标志性的绿衣,似乎已在池畔凉亭中打坐多时。他睁眼见到宋渡缘,略显惊讶,道:“是你?”

      “没想到么?”
      “确实。”孟无澜想了想,招呼道,“既然你已经来了,就进来吧,外边太阳大,莫要晒着。”
      宋渡缘依言走进凉亭,心中冷笑,都是要死的人了,管什么太阳大不大呢!他的手心的确湿漉漉的,却不是太阳大或者天气热的缘故。

      “真没想到,是你来了……”孟无澜似乎有些无奈,“咱们怎么办呢?”
      “既然宋某代替家师来和孟兄比武,说不得要切磋几招。”
      “你大老远跑来,和我比武?有必要么?”孟无澜不甚情愿地道。
      “虽然在下自知不是孟兄的对手,还望赐教。”孟无澜的骄傲一如既往,然而宋渡缘此刻,只想把那骄傲撕碎了、踩在脚底才好。

      “好吧,既然你坚持。”孟无澜懒懒散散地摆个姿势,显而易见,他并没有把这场比武放在眼里。
      另一边,宋渡缘却在全力以赴,这是他第一次挑战别派的高手,第一次真正的比武,明知道要输,也得坚持下去。

      奈何孟无澜的武功实在太高,即使他处处手下留情,宋渡缘也坚持不了多久,浑身上下的力道仿佛打在棉花上,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够了吧?”孟无澜漫不经心地问,像是不得不陪着老鼠玩耍的猫。
      “罢了。”宋渡缘退后一步,喘了两口气道:“我认输。”

      “那咱们回去吧?要不要一起走?”
      “回去?只怕咱们都回不去了。”宋渡缘苦笑着感叹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还有周可济的。
      “你……”大晌午的,孟无澜忽然打了个激灵。“你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一颗腊梅芳。”
      “腊梅芳?真有此物啊。”

      这个美丽的名字,孟无澜早就有所耳闻。传说中,它是一种无色无臭的气体,平时装在蜡丸里,只要把蜡丸捏开,方圆三尺的人都会中毒。此毒的症状极易辨认,便是在炎炎夏日,中毒者也如坠冰窖,痛苦不堪,直至活活冻死,而且尸体的口鼻之中,会发出淡淡的腊梅香气,故有此名。

      “哼,这可是师父好容易求来的。”
      “你身上,总该有解药吧?”
      “宋某既然来了,就没想过活着回去。除了此物,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宋渡缘摊开手掌,掌心里是刚刚捏碎的蜡丸。

      一阵寒意袭来,宋渡缘冻得跌坐在地,蜷作一团。他知道自己即将告别这个世界,只盼能多活片刻,片刻就好,只要死在孟无澜前边,就算是亲眼见到大仇得报。
      下毒这种卑鄙的法子,宋渡缘并不喜欢,接过宋景儒的蜡丸时,他还踌躇过,然若非如此,凭他的武艺,怎么可能斗得过孟无澜、怎么可能报仇,哪里有第二条路可选呢!

      孟无澜内力深厚,状况比宋渡缘好些,慢慢地盘膝坐下,叹道:“这是何苦!”
      “你……杀……周……师兄……”宋渡缘勉强说出几个字,却连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宋景儒那个老狐狸,倒是推得干净。好在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相信的。”
      宋渡缘实在不知他这份自信从哪来,很想反问一句“我怎么就不能相信了”,可惜只能听见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

      孟无澜抓过宋渡缘的手握着,输了些真气过去,然而他本身已经中了毒,勉力压制、尚未发作而已,能够帮的忙实在有限。
      宋渡缘不愿受他的恩惠,用尽全力挣了挣,可是那只手太温暖,总也挣不开,也就由着他去了。
      “很难受吧?不怕,我在这里,我陪你说说话。”
      宋渡缘气愤地想,谁要你陪,谁要听你说话!

      孟无澜听不到他的心声,只管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这个人,你最清楚不过,走路遇到蚂蚁都要绕开些,怎么会杀人嘛!更何况是我的孪生哥哥,亏那个老狐狸编得出来!哎,我们俩……你早该知道的吧,毕竟长得这么像。”
      孪生哥哥?宋渡缘郁闷地想,谁都没说过,我怎么会知道。

      “或许他早就告诉过你,不过我再说一遍也无妨。我的亲生父母家里,原本就有五个哥哥、两个姐姐,又生了我们这对双胞胎,孩子太多,养不过来,就把最小的我过继给寡居的姑姑,改姓孟了。”孟无澜微笑道,“母亲为我取名同舟,小名小舟,正是让我不要忘了本生的周家。”

      宋渡缘心头巨震,耳中听得孟无澜依然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可是自打有了字,好像每个人都不记得我的名似的,整日里无澜长无澜短,直到遇到你。难为你有心,知道我是孟同舟,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母亲在天有灵,居然把小名都叫了出来。母亲去世以后,再没有人那样叫我啦。”

      错了,一切都错了,宋渡缘心中迷茫,却不知如何是好。
      “咱们俩能走到一起,当真难得。那天一块作诗之后,我偶然动念打探你的消息,每听见一条,就多一分惺惺相惜之意,最后竟然发了疯,半夜里跑去找你。本想瞧上一瞧便罢,谁知你真的在等我,莫非是心有灵犀么?”

      孟无澜含笑道,“说到这呀,还要谢谢六哥送我的衣服,进出你们连麓园方便多啦。”
      是他?月下听琴的是他?怎么会是他?巨大的恐惧攫住宋渡缘的心。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自己该有多糊涂!犯下了多么大的错误!

      “可惜六哥……”孟无澜失神片刻,方道,“那天晚上,我们不过是兄弟聚一聚,偏生被宋景儒撞到,以为我勾结六哥,要做什么不利于他的事,说了许多胡话。我气恼非常,当场与他打斗起来。六哥常说要与人为善,不愿我们争执,更不愿我们哪个损伤,从中相劝之际,却被那老混蛋失手打中……”

      孟无澜抹了抹脸道:“老混蛋的说辞一定和我不同吧。他杀了六哥,知道我一定不肯干休,道是容他几日,处理完派中事务,就来与我决战。若是他来,定不教他讨了好去,却不料堂堂城主、一派掌门,这么点担当都没有,会派你来。”
      “对……不起……”宋渡缘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唉,也不是怪你,夹在我和你师父之间,让你为难了。虽说师命难违,我却从来没有想过,你这样敬重他。”孟无澜叹道:“既是为你,我引颈就戮也甘愿,你肯陪着我,像我们曾经说过的那样,同年同月同日死,这段情分也不枉了。”

      年纪轻轻前途无量,这般不明不白地死去,孟无澜当然不甘。倘若来人是宋景儒,他定然加意防范,绝不会着了道,更何况宋景儒的城主做得好好的,哪里肯用这种同生共死的法子!然而来人是宋渡缘,他引为知音的宋渡缘,此刻正痛苦难当、奄奄一息地倒在他面前,全没有素日里洒脱飘逸的模样,心中再恨也恨不起来了。

      “对……不起……”宋渡缘的泪水流出眼眶,却在脸上结成了冰。
      叹只叹木已成舟,此刻说什么都太晚。
      “好了,很快就不会这么难受了。”孟无澜轻轻拂去那些冰碴。
      伸出的手指已成青紫色,微微颤抖着,显见毒性发作得厉害,然而他的坐姿依然端正,语调依然平稳,他的骄傲不允许自己做出失态的事。

      “不要怕,渡缘,黄泉路上,我们一块走,一直不松手,下辈子也能作伴。我这一生,从未起过歹意害人,也算行侠仗义、做过些善事,如果能积下些福缘,咱们的来生一定会好得多。”
      我这一生,从未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善行,却因为一段经不起推敲的谎话,稀里糊涂地亲手葬送了自己和爱人的生命,有什么资格企盼来生?

      “渡缘,我歇一会,一会再跟你说话。”孟无澜说得很镇定,然而两人都知道,他为宋渡缘消耗了太多真气,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一时间,宋渡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回握住孟无澜的手,喊道:“小舟,我喜欢你,小舟……”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小舟说着话,闭上了眼睛,“再见。”
      “再见。”宋渡缘倒在他肩头,鼻端是腊梅的香气,脸上是若有若无的微笑。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今生造化来生念,前世修来岂无缘。

      注1:出自唐代许浑的《夜泊永乐有怀》。
      注2:出自宋代岳飞的《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
      注3:出自《越人歌》。

  • 作者有话要说:  孟无澜以字行,和他的骄傲不无关系,他也想要一个亲密的知音,结果遇上一只误打误撞的瞎猫,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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