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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回忆太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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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7
亚当和夏娃偷吃了禁果,从此开始了他们罪孽深重的生生世世。而白岩的人生或许就是因了那次无知无觉地偷窥了成人的世界,从此开启了有罪的命途。
白岩缠着许梓修看毛片的那天晚上,她缩在自己的被窝里听见了母亲和父亲的争吵。断断续续的话不时经由门缝传至她耳中,可是她听不懂。她只知道,父亲和母亲争吵到后来,母亲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坐在了她的床边。小孩子的耳朵在夜里总是很灵,她听见了母亲的脚步声,于是掀开被子嘟囔着要抱抱,但是母亲却只是坐在那里,不停说着“对不起”,然后无视她因为被忽略而想哭的表情,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母亲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无数次地向父亲哭着闹着要妈妈,她父亲始终不忍心对她说出“你妈不要你了”这种话,每次都只是掩住自己的疲惫神色,强装着用颇为欢快的语调对她说:“妈妈出差去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哦!小岩乖乖的,等你学会不哭了,妈妈就回来了。”白岩每次都是似懂非懂地点头,然后收起眼泪。只不过没过多久,她又会再一次向父亲哭着要妈妈。
流言和白眼是最容易让人成长的。
父亲和母亲那次争吵过后,经常会有人嘲笑她是没人要的孩子,会有别的小朋友耀武扬威地站在她面前说:“你妈不要你了,小杂种!”甚至还会有大人高深莫测地对她说:“白岩,你知道你妈妈为什么不要你吗?因为你取了不好的名字,你的名字代表你罪孽深重,你的名字注定了你是天煞孤星,一辈子都不得快活。”
白岩在初听到这些言语时会跑回家问父亲,为什么要给她取这个名字呢?为什么别人都说妈妈不要她了呢?为什么别的小朋友要喊她作小杂种呢?父亲面对她的发问只是爱怜地、手足无措地抚着她的头,却并不对她解释什么。他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小小的孩子,他仍陷在妻子离他而去的伤痛中无法自拔。安慰小白岩本是妻子最擅长的事。
但是父亲那些安慰她的动作并不能带给她什么。那些人根本不会走,他们继续怨毒地在她面前吐露自己的不满,甚至变本加厉地在她面前说些更难听的话,而小朋友们的嘲笑早就发展成了掷石相向。小孩子本该是天真善良的,然而,是谁将他们变成了刽子手呢?
事情会演变成这样的原因难道真的只是因为白岩的父亲白司的贪赃枉法抑或是白司在妻子离开他以后更加变本加厉地压榨旁人吗?
小学生都是最早放学的,所以,在她倍受欺负的时候,许梓修还困在他的教室里念着ABC,他没有勇气在这个时候叛学来成为她的王子。渐渐地,她开始对那些无稽之谈信以为真,某些东西开始成为她的噩梦,而她也开始与父亲产生了隔阂。因为父亲除了思念她的母亲,对她的处境无能为力。或者说,是父亲不想对她的处境有能为力。
世人的妒与恨真真是种可笑的东西。那些看不惯白家好、看不惯白家出了个当官的、对白司贪赃枉法、横行霸道的行为深恶痛绝的人们仿佛就等着这一刻好去折磨白家那个本该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孩子。他们本是白司手下的受害人,却在这件事上成了凌迟白岩幼小心灵的凶手。然而,白岩有什么罪,她还不懂这个世界的各种规则,她只是生在了白家。
不久,白司贪污的事情被人爆了出来。在停职调查的日子里,白司终日坐在家里看新闻、看自己那桩贪污案件的进展。他不止一次地对着电视说:“你还是检举了呀。”也就是在这段日子里,白司终于发现他的女儿变得像笼中的困兽一样敏感,甚至连他也亲近不得了。
他试图通过买各种各样的芭比娃娃来让白岩重新变得开朗起来,重新与他这个父亲变得亲密,但是他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只有在某一次他不经意提到她母亲时,她才终于有了想要走近他的迹象。
于是,在贪污案件进行到一半时,一方面是为了逃避锒铛入狱的结局,一方面是为了挽回女儿,也是为了挽回妻子,他对白岩说:“走,我带你去找妈妈。”去找妈妈呀,这对彼时的白岩是多么有诱惑力的事情。所以,白岩坐上了他的车。白司动用了自己的最后一张王牌,摆脱了政府的密切监控,带着白岩踏上了路途。
但是呵,上帝从来都不会让人如愿。白司出了城镇以后发现,自己还是被盯上了。他看了一眼女儿,狠狠踩下了油门。他想起以往女儿总是会在其他的小朋友面前不无骄傲地说:“我爹地是世上最厉害的人!”无论如何,不能让女儿看见他穿上囚服时的狼狈。
车祸来得猝不及防。
他在关键时刻护住了白岩。没人说得清当时他是如何动作的,但白岩确确实实被保护得很好,除了身上有一点擦伤,再也没有别的伤口。在追他们的人赶上之前,白岩惊恐地睁大了眼看着护在自己身前的父亲,她看见他额头上汩汩流出的鲜血没过了他的整张脸,落在自己身上。她听见父亲断断续续地说:“我好后悔把你留下。”
是好后悔。好后悔将她留下,好后悔让她远走。
艰难地说完那一句话,白司再也没有了气息,但是他一直看着他的女儿,舍不得闭眼。他再也没有机会看见他的女儿重新快乐起来了。
追他们的人终于赶了上来。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是打了120,然后就靠在他们自己的车前,等着救护车和警车。白司终于被人抬了出去,可是白岩维持她的姿势,无比惊恐地看着那些试图将她从车里弄出去的人,激动得大声叫喊,紧紧扒着座椅瑟瑟发抖。警察原本想要强硬地将她拉出来,但被随救护车前来的医护人员劝住了。医护人员说,这样会给她的心理造成很大的伤害。他们不知道,伤害早就在她心中种下了,根埋得深不可测,无从拔起。
许梓修就是在那时候第一次以王子的姿态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如果说从前许梓修在她心中的形象还只是邻家大哥哥,那么从那一刻起,许梓修在她心中的形象一下子就被拔高了许多。他彻底成了她心中的王子,成了她心目中的神。
她的世界崩塌了,然后他出现了。
他站在车门外望着她的眼睛对她说:“不要怕!到我这里来。”然后,他朝她伸出了手。她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丝毫动作,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而他亦不动,手臂直直地横在那里。
全世界好似都消音了,只剩了他们二人在那里对峙。
她忽然有一种错觉。他会一直站在那里,直到自己垂垂老去,直到地老天荒。
两人对峙良久,她终于犹犹豫豫地伸出自己的手,而他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然后走上前将她揽入自己怀中。他的掌心里有细细的汗,很温暖,暖得竟有些烫人。
白司的案子完结,政府收回了他的财产,白岩彻底一无所有了。房子被封的那天,她躲在许梓修家里的窗帘后面,看着一群陌生人将她家的大门用纸条封出了一个大大的叉字。原本政府是打算将她送进S市的孤儿院的,出于白许两家的交情,也是出于许梓修的请求,许家收养了白岩。她和许梓修成了法律上的兄妹。
被许家收养以后,许梓修和苏苏阿姨待她比从前更好了,就连从前很少能看见的许叔叔也对她很好,好得年少的许梓修都忍不住想嫉妒。但是,毕竟是寄人篱下,毕竟是仰人鼻息地过活,受到再好的优待,心里的感觉总是跟在家里时不一样。
遭此变故,她已经学会如何压抑自己让自己不哭了,但同时也不会笑了。然而,她的母亲还是没有回来。她偶尔会梦见那条马路。她看见她的父亲白司躺在马路中央,鲜血从他身下汩汩流出。她还看见另一个自己站在父亲旁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鲜血从她的额头流下来滴落在父亲脸上。她看见另一个自己苍白着嘴唇说:“我恨你。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她是该恨他的,如果没有他,母亲就不会离开,自己就不会倍受欺侮,就不用撞见那么残忍血腥的画面,就不用听见他最后那一句“我好后悔把你留下”。但是为何,每每梦醒,她总会发现自己满脸泪痕?
最开始住进许家时,她终日如同木偶一般枯坐着,对苏苏阿姨和许叔叔都不甚理睬,唯独在面对许梓修时会有一点点正常孩子该有的表现。苏苏阿姨在夜深人静时与许叔叔聊到白家的事时,总要叹息一句:“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给毁成了这样。”可是叹息归叹息,两个成年人都对她无能为力。因为当他们想带她去看看心理医生时,她总是拼命挣扎,好像他们是要将她拖到不为人知的地方悄悄掐死一样。久而久之,他们夫妻二人就放弃了要带她去看心理医生的这个念头。他们无能为力,只能尽可能地对她好。
不同于父母亲,许梓修那少年人固有的倔强不服输的性子和他对白岩的感情让他不能就这样什么也不做地干等着白岩自动恢复正常。他会在课间的时候给她做各种小玩意儿带回家给她玩,他会像那天那样紧紧抓着她的手跟她讲很多很多的话,告诉她很多很多他们之间发生的小闹剧,他甚至还趁着父母亲不在的时候放了那部他们一起看的毛片,然后将那天他们的对话原原本本地说给她听。在他那个理科生的脑袋里,所有能想的办法他都想过试过了一遍。不对,那时他才初中,还不存在所谓的理科生和文科生。
幸好他那些笨得有够可以的方法最终还是奏了点效。白岩慢慢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渐渐变得和从前一样快乐,她从此对许梓修多了点不该的心思。但是,被污染过的心再怎么漂白,总会有那么一处污黑遗漏在心底。她心中还有多少阴郁,只有她自己知道。
在其他小孩子还在迷恋动画片的时候,她莫名其妙爱上了连续剧。也许那些连续剧里的结局让她的内心找到了平衡,也许戏里藏着的阴谋诡计被她认为是她该掌握来保护自己的。总而言之,她一发不可收拾地看起了连续剧。她再也不喜欢到处去瞎玩了,一放学,她恨不得立马就能飞奔回家看电视。
她应该嫁给她爱的人,也就是许梓修,是她在电视中看来的,兄妹不能结婚当然也是她在电视中看来的。所以,后来长到十一岁的她开始吵嚷着要搬出去住,并且还在搬出去住的那天那么信誓旦旦、那么兴高采烈地告诉那个少年:“这样我才能光明正大地嫁给你呀!”但是,十一岁的孩子能有多少自力更生的能力?她在许叔叔面前千求万求,各种耍赖手段都用上了,终于求得许叔叔的点头同意。不过,许叔叔的点头当然是有代价的,代价就是在她成年之前一定要有一个保姆在她家里照顾她,并且生活费还是由许家出,她不允许在未成年之前出去打工。在这点上她还是和从前一样狡猾,她知道苏苏阿姨那么疼她、不忍心她受苦,再多的条件也换不来苏苏阿姨的同意。
她哪里知道,现实与电视剧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她不知道,就算她搬出去住了,她在名义上还是许梓修的妹妹,她不可能嫁给许梓修。关于这一点,她到了十八岁仍旧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