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收②》沧澜语

2、1

　　孙筱冉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回家的时候母亲刚从田里回来。孙筱冉父亲前几年出门务工后便再也没回来过，连电话都没来过一通，杳无音讯，不知死活，这个家都是母亲在撑着。
　　一把抢过母亲背着的锄头，孙筱冉很是不高兴。
　　“妈，你怎么就不听我的呢！都说了让你好好休息，我领了通知书马上就回来干活，你身体还要不要啦，刚好一点又累病了怎么办啊？”
　　“这点活不碍事儿的，女人都是草籽命，将来嫁的人家好就好，要是嫁不好就得劳碌一辈子，趁现在没出嫁还在娘家，当然要让你痛痛快快的。”孙母笑着对女儿说，眼里尽是慈爱。
　　“妈，你那是什么年代的封建思想啊，我不靠别人，我自己养活自己还要养活你和爷爷奶奶，可不许你再乱想了！”
　　“好好好，妈的错，不说这个，不是去拿录取通知书了么？是哪个学校来的啊？”
　　一说到这个孙筱冉刚刚还皱着的眉头就舒展开了，脸上洋溢着小女孩儿骄傲的神采。
　　“妈，我考上清华美术学院了，你看！”说着就从书包里翻了录取通知书出来给母亲看。
　　孙母看着录取通知书实在是高兴得紧，从孙筱冉手里接过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手都有点颤抖。
　　“好好，真好，考上了就好，考上了就有希望了，快快，拿回去给你爷爷奶奶看一下，让他们也高兴下！”

　　欢欢喜喜的拿着录取通知书回家想让老人家高兴一下的娘俩却没想到要面对的并不是家里两位老人高兴的局面而是不住的唉声叹气，甚至是老妇人的眼泪。
　　“冉啊，你今年也18岁了，你看看家里这情况，上学的钱真的拿不出来啊，你娘她身体也不好，本来爷爷还指望你这高中毕业了就能出去打工挣钱了，这还要继续读下去可如何是好啊？”爷爷手里握着烟枪，满脸忧虑的说到。
　　孙筱冉哑然。
　　她想说这是她的梦想，这是她努力这么多年终于要实现的梦想。
　　可是，在现实面前梦想是多么不值一提的东西。
　　爷爷早年参与过革命踩过地雷，捡回了一条命，却丢了一条腿，几乎没有劳动能力。奶奶辛苦的一个人将家里两个儿子拉扯长大，落了一身的病，现在年是高了，更是不能再劳累半分。父亲早已不见踪影，至于叔父，叔父娶了个厉害老婆，早年就已经跟家里没了多少的来往。母亲这几年的操劳也是病痛缠身，多做点事儿总是会气喘胸闷。

　　是啊，不是应该高中毕业了就出去打工赚钱分担家庭的担子了么。

　　这个地方的孩子大多是读完初中便出门去打工或者下田里务农了的，像孙筱冉这样去到县城里上高中寄宿一星期回家一次的孩子，真的是稀奇得很。
　　曾经爷爷奶奶也是骄傲的，虽然儿子不争气，但是孙女是争气的，家里有个上高中的孩子，爷爷奶奶也是跟同乡人炫耀过的。
　　但是爷爷奶奶总归是老一辈的人，同乡的孩子们初中毕业出去打工的也是出了几个有出息的，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赚了钱回来连自家的房子都重新盖过了。眼见着自家这丫头高中毕业了，眼盼着以为孩子能出去赚钱了，人家初中毕业都这么有出息了，自家这丫头都高中毕业了，出去了肯定能比那些孩子更有出息，老两口就想着自己这晚年总归能过上几天好日子了，媳妇儿操劳了这么多年也可以好好休息下了。
　　却不成想，孙女拿了个红彤彤的本子回来说还要继续上大学，而且是要上北京去上大学，这可如何是好？先不说自己过好日子的梦想破灭了，就是这上大学的学费怎么办？怕是连去北京的车费都凑不齐啊。
　　老头子唉声叹气，老妇人老泪纵横。
　　而那母女俩，无所适从。

　　孙筱冉是委屈的，可是她不怨。
　　爷爷说的是事实。

　　本该高兴的事情，最后惨淡结局。

　　梦想也许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是更长的时间去经营，破灭却只需要一瞬间。

　　日子还是照常过，孙筱冉没再提上学的事情。
　　失落是有的，原本大方开朗的人，话少了很多。
　　每天在家里帮忙母亲干着家里的活，不论是要去上学，还是要外出打工，总归是先要帮母亲把事情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才能放心的离开的。

　　下午妈妈交代有事情要出去一趟，孙筱冉也没在意，只一个人背着农具下了地里干活。
　　待到孙筱冉忙完了地里的事情回家的时候，妈妈仍旧是没有回来的。只得是拖着忙碌了一下午有那麽些疲惫的身躯开始烧柴煮饭。
　　妈妈回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快要黑了，孙筱冉的饭也基本上做好了的。
　　“妈，你下午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啊？”
　　“等会儿说，先吃饭。”
　　两菜一汤，四个人吃得平平淡淡。

　　待到吃完饭，孙母有点紧张的清了清嗓子，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红色塑料袋子来放在了桌子上。
　　“爸，妈，我觉得吧，冉还是去上学的好，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别人家的孩子考不上没办法，我们孩子考上了不去上就没道理了。我现在也都还撑得住，孝敬您两位到终老是没问题的，还不用冉去挣钱来补贴。所以我就自作主张下午去了哥哥家，跟哥哥借了三千块钱，加上我没没嫁过来时我妈给我几件金器去当了两千多块钱，七七八八凑了差不多六千块，基本上够路费和第一期的学费了，咱就还是让冉去上学吧。”
　　孙母说得小心翼翼，她怕让老人家生气。
　　孙母本是广州一家大户人家的闺女，孙父是第一波出去打工的人，在孙母家的场子里工作。孙父年轻时长得很是俊朗帅气，干活也很是勤奋认真，得到了当时场子里老板也就是孙母的父亲的赏识，被提拔成了自己的帮手，孙母也就是那时候跟孙父认识并相恋的。可是得到两人相恋的消息的时候，孙母的父亲是坚决反对的，他不反对一个穷山沟的小子给自己当助手，毕竟用人唯才，但是他绝对不会同意一个穷山沟里出来的小子给自己当女婿的。故事发展到最后不过是两个人私奔了。自此孙母跟娘家再无联系。
　　原本孙母是怀着满满的憧憬跟着孙父回到这个山沟里的，她天真的以为只要两个人相爱，便没有什么困难是不能克服的。可是好景不长，自从孙母剩下孙筱冉之后，重男轻女的孙父便不再有过几个好脸色，而且在大城市里混了那么就之后孙父也不再习惯于小山沟里的生活，终于有一天背着行囊留下一句出去打工挣钱就离开了，之后便再无音讯。
　　孙母是个善良的女人，不忍心丢下幼女和两位老人家离开，何况她也自觉没脸再回娘家，便把这个家给撑了起来，虽然日子辛苦，好在女儿乖巧懂事，总是欣慰的。
　　大概孙母一辈子所有的勇气都花在了和孙父的爱情上，除此之外，孙母一直是个唯唯诺诺的女人，说话都不敢大声，生怕会让谁不高兴。
　　这次自作主张去借钱和当首饰，大概是她这么多年以来做的最大胆的事情，即便是下定了决心就算公公婆婆不同意也得让孙筱冉去上学，却还是会担心惹了公公婆婆不高兴。
　　实际上两位老人家包括孙筱冉都是被震惊到了的，一时间有些目瞪口呆。
　　孙家老小家的老婆在这同乡几十里地里都是彪悍出了名的，自打嫁进门之后基本就没搭理过公婆，赡养费更是不用提了，可见这孙母能从那家人手里借到三千块钱，得是费了多大的力气。
　　震惊了，想说的太多了，乱糟糟的总也整理不出一句话来。
　　最终老头子也只是摆了摆手，说：“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管不上了。”说罢起身回房间了。而老妇人自然是要跟着自家男人走的。

　　饭桌边就剩下了母女俩，孙筱冉的眼泪就那么悄无声息大颗大颗的掉了下来。
　　叫了一声妈，接着便哽咽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母亲靠了过来，把女儿揽进怀里，轻轻的在女儿的背上拍着安慰着。
　　“筱冉啊，妈妈这辈子有太多后悔的事情，但是一想到你啊，妈妈就觉得什么都值得了，我们筱冉从小生得好看，又那么乖那么贴心，有这么个闺女我还有什么好后悔的呢。妈妈啊就想你这一辈子不要有后悔的事情，趁妈妈现在还能扛得动，你就使劲儿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妈妈最喜欢看我们筱冉笑起来弯弯的眼睛了，所以乖孩子不哭啊。能去上学了是好事儿啊，哭什么呢。”
　　“妈……你怎么，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呢……你去叔叔家借钱，叔母没有对你怎么样吧？还有，还有你的首饰，那都是外婆送你的啊，你怎么能拿去当掉呢？”
　　“傻孩子，首饰本就是身外物，不过是个念想，总也比不过你重要啊。你叔母那人虽然是说话不好听了点，总归这钱还是借了的，得感谢他们才对。”孙母把孙筱冉埋在自己怀里的脑袋给捞了起来，双手给她擦着眼泪：“孩子啊，你是妈妈唯一的希望，你开心幸福了，妈妈做什么都值得。”
　　孙筱冉点着头，眼泪掉得是更厉害了。
　　“妈，我会一边上学一边打工的，后面的学费生活费我都自己挣，叔叔家的钱我也会努力挣钱来还的，所以你不要勉强自己，你要注意身体，你要照顾好自己，妈，你要好好的等着我有出息了让你过好日子。”
　　“恩，妈等着你。”

　　孙筱冉是在八月中旬的某一天离开家的，她需要先坐差不多5个小时的车去市里换车去省城，从市里到省城又需要8个小时左右，然后再坐20多个小时的火车去北京。
　　她离开那天村里是敲着锣鼓送行的，村里出了个大学生而且是去北京上大学，上的还是清华大学，是非常喜庆的事情。
　　可是每当后来孙筱冉回忆起那天的事情，她几乎不记得那天锣鼓喧嚣的热闹场面，她只记得那天母亲眼里满满的不舍和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始终没有流下来的眼泪。

　　人生的旅途是非曲直总是那么的反反复复。
　　抱着满满的期待上路，得到的却不一定是春暖花开幸福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