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记》月溟刺鸟

8、我请你吃饭

　　天色开始发红的时候，伶终于从屋里走了出来，一身红衣，雪肤黑眸，如若嫡仙般的人。小翠那时候按说已经下工了，可依然没走，只是趴在一楼大厅的桌子上眯愣着，直到听到下楼的脚步声时才抬起了头，迷迷糊糊地望去，就看到了正待离开的伶。

　　“嘿，你洗完了？可真够慢的……换水了吧？”

　　伶没有搭理她，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怎么？生气了？我在屋里说的那些话不是故意地，那还不是你激的吗？”
　　继续无视她。
　　“嘿，其实就我个人而言，以前的事儿就原谅你了，反正腿和店都不是我的；那金子我没用是打算存下来给二牛说个媳妇的，你也知道，他都那么大了连门亲事都没有。”
　　“别跟着我。”
　　这次伶终于说话了，但声调也是冷冷地，而且没回头。
　　“哦好，我不跟着。”

　　小翠一边说一边跟出了门，伶站在门口，猛地停下步子，狠狠地瞪着她。

　　“呃，这回我真没跟你，我也是要回家……”
　　小翠讪讪地说，然后在伶转身之后又嘴贱的接了一句：“诶我叫小翠，你叫什么啊大美人。”

　　又没声音了，伶开始上马车。

　　“那个，现在天还早，你要不跟我回去吃碗馄饨再走？这离馄饨铺不远。”

　　这次伶停下了身子，转过头神色不定地看着小翠，身边的车夫看此情形皱了皱眉头，轻声耳语道：“公子，时辰可不早了……”
　　确实，时辰不早了。
　　伶仰头看了看东边的天际，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朝小翠招了招手。

　　“上车。”
　　“啊？什么？”
　　“让你上车，一起去馄饨铺。”
　　“诶？好嘞。”

　　小翠笑嘻嘻的应了一声，这时候显出那机灵劲儿了，一下子钻进车里，速度快的和兔子似的；伶无语的看了她一眼，随后也掀开帘子跟了进去坐下。
　　马车从外面看起来不太起眼儿，里面空间却很大，座位上铺着雪白的狐皮，脚边还放着一个热哄哄的暖炉，呆里面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舒服就容易让人犯困，小翠把衣服裹了裹，接着便靠着后座眯起了眼，伶斜坐在对面，有些奇怪地看着她。

　　“困了？”
　　“忙活一晚上了，能不困吗？”小翠打了个哈欠说：“我白天还得照顾二牛呢，也就这会儿功夫能休息了。”
　　“如果需要钱的话，馄饨铺不是也能赚钱吗？为什么要来这里做工。”
　　“那铺子是二牛开的，馄饨也都是他包的，我没那手艺，包的馄饨卖给乡亲们就太草菅人命了。”
　　“那你说请我吃馄饨……”
　　“…………”

　　话到这里小翠立刻不说话了，伶瞪了她一眼，也把头扭了过去不看她。

　　“诶，美人儿，你叫什么？”
　　“你没必要知道。”
　　“可你都知道我的名字了，也告诉我你的才公平嘛。”
　　“这世上不是什么事都是公平的。”
　　“那好吧，我只好明天晚上非常不公平的去问红姐了，反正公不公平我都会知道的。”
　　“倚翠楼的姑娘人都叫我公子伶，你随便叫吧。”
　　“哦，我叫小翠。”
　　“我已经知道了。”
　　“知道也得告诉你，公平嘛。”

　　伶不说话了，眼睛有些失神的瞄着窗外，凌晨的王都是潮湿而模糊的，夜间凝结的露水顺着瓦片砸在石板路上，发出好听的“滴答”声。
　　小翠看到伶不再看她，便不好继续聒噪，将头也转向了另一边的窗外；窗外尽是一片古装版雾的世界，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却也神秘浪漫。
　　小翠坐在马车里一颠一颠的看着，不禁想起一首很多年前的老歌，情不自禁的哼了出来。

　　Notice me
　　Take my hand
　　Why are we strangers when
　　Our love is strong
　　Why carry on without me
　　Everytime I try to fly
　　I fall without my wings
　　I feel so small
　　I guess I need you, baby
　　And everytime I see you in my dreams
　　I see your face, it's haunting me
　　I guess I need you, baby
　　…………

　　声音到这里停了，后面的歌词小翠记不住；伶此时转过头看她，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

　　“洛神的歌。”
　　“嗯，你听过？”
　　“小时候听过，自从华朝灭亡后很多年没听了。”
　　“哦。”
　　“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女神现在在哪。”
　　“神不都回天上了吗？”
　　“可能吧。”

　　伶此时又低下了头，但很快又抬了起来，看着小翠笑了笑。

　　“这首歌是神语所唱，女神只留曲未留词，难得你把音唱的那么准。”
　　“我只是循着记忆瞎唱，很准吗？”
　　“很准。”伶点了点头，笑着说：“我是这世上存活不多的，亲耳听过女神歌唱的人，你的词咬的很准，就是唱的没那么好听罢了。”

　　这是实话，小翠朝他笑了笑，再次把头扭向窗外。

　　“不好奇我的身份吗？我可是有幸聆听女神歌唱的人。”
　　“不好奇，好奇心害死猫。”

　　两个人再次陷入沉默，伶不说话，小翠也没说话，直到车子“嘎吱”一声停下，小翠头一个蹦起来下了车，车外的空气寒冷而潮湿，伶钻出车子的时候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小翠打开店门后转身朝他招了招手。

　　“嘿，过来。”

　　说完她自己当先一步跑了进去，伶缓缓地跟在后面。
　　屋子里一如上次离开时乱七八糟，角落里唯一完整的桌椅也已经落了灰，伶站在旁边撇了撇嘴，小翠从厨房跑了出来。

　　“话说我不知道你想吃什么？”
　　“除了馄饨你还有什么？”
　　“不带馅的馄饨？”
　　“……算了，来最普通的吧。”

　　小翠笑了笑，又跑到了后面，不多时又跑了出来，手上端了个碗；那时伶仍然为肮脏的桌椅纠结着，没有坐下的意思。

　　“坐着吧？没人罚你站。”
　　“我知道……我站着就行，我喜欢站着。”
　　“你这人真怪癖。”小翠嘟哝着，一屁股坐在一边：“尝尝吧，还热乎呢。”
　　“……你煮个馄饨这么快？”
　　“呃，事实上我昨天回了一次家，本想让我妈把这草菅人命的馄饨消灭了，没想到老太太一个不剩的都给我送回来了。”

　　小翠一边说着一边郁闷的眨巴眼。
　　伶狐疑的看着她，然后用勺子搯起一个馄饨放进了嘴里，嚼了两下之后捂着嘴巴吐了出来。

　　“好吧你这馄饨是有点太草菅人命了。”

　　无奈地叹了口气，伶开始有点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来这么个地方吃馄饨？如果那东西可以被称之为馄饨的话。
　　小翠看着他一大清早绕了这么远的路到了这里，连坐都坐不下，如今又被自己特制的馄饨呛着，显然有点不好意思。

　　“呃……那你用不用来点别的？”
　　“呃，不用了，其实我没有那么饿。”

　　小翠这时候就是再没眼力劲儿也明白人家这么说就是客气客气，她垂下头，目光触及旁边落满灰尘的凳子，猛然间意识到什么，赶紧扯着袄袖擦了擦，然后抬起头不好意思的对伶笑了笑。
　　伶看着她的表情，也露出一个难堪的笑容，这才慢慢地坐下。

　　“你等我一下、等我一下！”
　　“你去哪？”

　　说着，小翠又快速的跑回了厨房，然后迅速地的跑了回来，手里多了俩花花绿绿的纸袋。

　　“尝尝这个，这个还行，毒不死你。”
　　她一边说一边从纸袋里掏出两个小纸盒子来放在桌上，打开盖子，其中一个像是夹着些什么东西的两块面饼，另外一个……是鸡吗？伶不太敢确定。
　　“这个好吃，你尝尝。”
　　小翠说着自己先从那些块状鸡中间拿了一个放在嘴里嚼着，伶看着她，迟疑了一会才把那看似面饼的东西拿了出来，然后咬了一口，竟然意外的酥脆。

　　“你做的？”他问，顺便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
　　“我要是能做出这味儿，早就辞职去开养鸡场了。”小翠撇了撇嘴：“说实话这玩意没什么营养，但是方便，我以前懒得时候就吃这个。”
　　“所以说你以前的主食就是这个？”伶一边问，一边迅速地把最后一口汉堡放进嘴里。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吧。”小翠看着凌，郑重的说：“话说哥们儿，你是不是属蛇？”
　　“怎么讲？”
　　“蛇类在进食的时候，为了能吃得更大更多通常都把下巴给卸了，之后再按上去。”
　　“…………”

　　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突然明白，小翠是那种非常善于用郑重且认真地语气进行反讽的人。
　　巧的是，他也一样。

　　“你知道吗？翠儿，说话像你这么有技术性的人，都在朝为官。”
　　“都当官？”小翠眉毛扬了扬，笑呵呵的凑近了问：“为什么啊？”
　　“因为像你这么说话，又不当官的人，已经死光了。”伶看着小翠，认真的说：“像是砍头啊、凌迟和车裂什么地，一个个死的可惨了。”
　　“……呵……呵呵。”

　　小翠干笑两声，坐回了椅子上，伶看着她笑而不语，过了一会儿她像是反应过来似的，又从纸袋里拿了盒面饼出来。

　　“本来是给二牛留着的，趁着他还没醒，你吃了吧。”
　　“这样好吗？”伶一边说一边拿，顺势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呃，话说我现在就算是说不好也晚了。”郁闷的撇撇嘴，小翠把鸡块往中间一推：“炸鸡，一起吃一起吃。”
　　伶笑了笑，又问：“真的不给他留？”
　　“他以后有的是机会，不差这一次。”
　　小翠一边咽着鸡肉一边说，伶愣了一下，随后又恢复了脸上的笑容，点了点头说是。

　　“那么伶，你是住在宫里的吗？”小翠探着脑袋问：“那里面很大很漂亮吧。”
　　“你想去看？”
　　“有机会自然想要去看看。”
　　“不要去。”伶低着头说：“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说完他又低下头，继续吃东西；小翠看着他，奇怪的皱了皱眉头。
　　“你不喜欢那里？”
　　伶摇了摇头，食物含在嘴里一直没动。
　　“那为什么不跑？这里离北城门很近，你要是驾着马车跑，不用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出城。”

　　伶还是不说话，但是抬起头看了小翠一眼，这时候她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仔细的朝着门外瞅了一眼，确认没人偷听之后才继续说。

　　“那个车夫也是宫里的人对吧？没关系，下次你来我这儿吃馄饨，我事先帮你租辆车不就行了？”
　　这次小翠的话倒是把伶逗笑了，他弯着嘴角看着小翠，摇了摇头。
　　“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小翠茫然地摇摇头，嘟哝着：“这个需要百度下……”
　　“孤独一人的意思。”伶说着，把最后一口食物放进嘴里用力地嚼着：“有的人走了，更多人死了，但是我活了下来，留在这里。”
　　“然后呢？”
　　“我活着，就得好好地活着，我不能让自己处于危险之中，你明白吗？”

　　不是很明白，但也不是不明白，小翠叹了口气，用鸡骨头在桌子上画着圈。
　　伶看着她，慢慢地低下了头，晨曦红色的光缓缓地射进了这间黯淡而又尘埃密布的小店里，伶低头看着桌面，然后站起身。

　　“我得走了，小翠。”
　　“哦。”小翠起身应了一声，似乎要送他到门口。
　　“不用送了。”伶摇摇头：“明天别去倚翠楼，那不是什么好去处，我以后还会派人送钱来的，别为那些担心。”
　　“我不担心，反正是给二牛娶媳妇，你要是送个媳妇来更方便。”

　　小翠自顾自的说，然后发现伶在看着她，随即又低下了头。

　　“你知道的，那个男人喜欢你。”伶轻声说：“女人命如尘，有个好男人就嫁了吧。”
　　“…………”

　　本来小翠想反驳的，可还是没开的了口，在她沉默地时间伶一直走到门外，上了车，车夫驾着车顺着青石板路向着街道的尽头跑去。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之后，屋里隐约传来王二牛的呼唤声，小翠连忙应着，最后看了一眼远去的马车，转身回到了屋里，关上门。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